陈同学那天和她说话的语气口吻,她还记得,也还有些生气。
除了那话本身无礼以外,更多的是它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是不喜欢怀蓝,但就是走不了。
回想一下,大概陈同学在听到她最开始骂的那句“穷乡僻壤的破地方”后,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所以这么会说。
这节课,温年没想别的,就想着下课去找马令芳申请换座位。
可理由是什么是个问题。
像他们这种大孩子,如果用一些小儿科原因提出换座,第一会让老师多猜测,第二也会让其他同学猜测。
尤其她刚转学过来,这么做无疑会让同学觉得她不合群,搞不好还会贴上一个事儿多的标签,不利于她融入新环境。
温年头痛,烦躁地伸伸腿,不小心碰到前面女生的椅子。
对方怯生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是个留着蘑菇头,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孩。
温年极小声地说:“不好意思。”
女生摇头,又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坐好了。
下课铃响,陈同学第一个起身离开教室。
温年瞧他那飞速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出来,感觉自己在表现不想和对方坐同桌这点上又落了下风。
她气鼓鼓地收拾桌面换下节课要用的东西,前桌的男生转身冲她打招呼。
“同学你好,我叫孔家奇。”
男生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憨憨的,手里捧着的保温杯不知放了多少菊花,温年隔着距离都闻得到。
温年微笑着点了下头。
孔家奇颔首,像介绍参会领导似的把手摆向同桌,也就是那个小蘑菇头女生。
“这位是杨……”
孔家奇的话被打断。
金鑫扑到孔家奇身上,拿孔家奇脑袋当桌面,手肘支在上面,看向温年。
“你是许姨家亲戚对吧?”金鑫甩甩刘海。
温年盯着那缕黄毛,认为这位同学该用精华油,不然太毛躁,这么一动好像开屏。
“嗯,我刚来不久。”温年说。
“知道。”金鑫又说,“你好几天没出门,街坊四邻都猜你是不是又没了。”
没了?
不能换个形容么。
被压在下面的孔家奇向上抬脖子,试图发表言论,被金鑫一把薅起来。
金鑫说:“我也南甜巷子的,以后有事言语。”
说着,他不屑地瞥了眼温年同桌的桌子,走时脚还踢到桌子腿,撞掉了她同桌的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也没管捡起来。
温年心想:某hang果然万人嫌。
“我叫杨晓桃。”蘑菇头女生忽然说,声音软软的,“桃子的桃。”
温年回应:“温年,新年的年。”
杨晓桃抿着唇点点头,捂着脸转回去,又转回来,帮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笔。
见状,温年也大发慈悲捡起掉在她椅子下面的笔记本。
目光扫到右下角,那里写着两个字:陈迒。
笔锋凌厉强劲,字体瘦劲清峻。
原来是这个“迒”。
第6章 夜来香
开学第一天在井水不犯河水中度过。
陈迒每次课间都不在座位上,全天没说过一句话。
温年除了和主动过来示好的同学客气客气,也不说话。
至于换座的事,她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理由。
放了学,大家说说笑笑离开教室。
怀蓝地方不大,一中又位于中心地带,大多数学生都是骑车上学。
温年早上是许扬开POLO送来的,许扬还问她要不要买辆自行车?方便些。
温年拒绝了,选择把人生第一次的公交车体验献给怀蓝。
拿着许扬亲手画的灵魂地图,温年从学校正门出去左转再右转,顺利找到车站。
但在看到车上的人之后,她果断选择了打车。
怀蓝绿皮火车上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温年来到南甜巷子附近的那条小步行街。
这几天闷在小楼里,她皮肤都干了,急需补充鲜活的维生素。
想到这儿,温年格外想念以前常吃的皇后草莓,再不济有美早樱桃或者阳山水蜜桃也可以。
进了团团鲜果店,美梦破碎。
这里卖的水果都不是她以前吃的品种,连普通车厘子都没有,不过看着还算新鲜。
“同学,想吃什么?”
店铺老板笑容亲切,双臂戴着蓝套袖,是个一看就很随和的大妈。
温年看了看,询问一款草莓甜不甜?
“同学眼光好啊。”老板说,“那是牛奶草莓,特甜,就是有点儿贵。”
也没问价格,温年说:“要这个,麻烦您。”
老板说好的,戴上新的塑料手套去拿草莓,门口的帘子忽然发出响声,一个小孩跑进来。
“奶奶!”
温年闻声扭头,认出是上次窄巷里的男孩,叫团仔。
“去后面洗手。”团仔奶奶说,“先写作业。”
团仔点点头,看到站在一边的温年,眼前一亮:“漂亮姐姐!”
想起之前冲一个小孩撒火,温年有点儿过意不去,笑了笑,说:“你好。”
团仔奶奶之前听孙子说过有位姐姐帮他解围的事,没想就是眼前的女孩,连忙装了两个新来的大芒果道谢。
温年不收,团仔奶奶却说:“收着收着。我平时看不了这孩子,都是大家帮忙。谢谢了啊,同学。”
团仔奶奶去后面小屋拿草莓,温年看着不点儿大的团仔,男孩瘦瘦小小,白净的脸上属那双黑玻璃珠似的眼睛最夺人目光。
“上次的事,我和你道歉。”温年说,“吓到你了吧?”
团仔摇摇头:“谢谢姐姐救我。”
小孩儿挺有礼貌,温年又问他的小赛车怎么样了?要是他爸爸妈妈没给他买,她买一辆送他。
结果团仔拉开小书包,指着辆黑色赛车,一脸激动地说:“陈迒哥哥给我买了一辆新的!”
“……”
一听那两个字,温年心情晴转多云。
她不想说话了,团仔还仰着小脑袋,问:“姐姐你的手机呢?好了吗?”
“还没有。”温年低声说。
团仔皱了皱眉,小手在身上蹭干净了,拍拍温年的胳膊,安慰:“一定会修好的。”
温年莞尔一笑,团仔又说:“可以找陈迒哥哥修!他什么都会修,无敌厉害!”
“……”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陈迒!
陈迒打了个喷嚏。
池国栋探头,抬着老花镜,说:“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不会着凉了吧?”
“没事。”
陈迒换了工具继续修面前的民国座钟。
这物件年月久了,禁不起折腾。
但主人爱不释手,先后找了很多人修,有经验的老师傅懂行不愿意碰,怕坏了惹麻烦;没经验的也不揽这瓷器活儿。
陈迒双指捏着夹子,手腕稳得纹丝不动,精准取下一枚齿轮,放在右上二的位置。
他脑子里有坐标图,每拆下来一个部件都会放在指定位置,这样再装回去的时候才不会出错。
池国栋在一旁看得冒汗,干脆不看,躲一边抽烟去。
前天上午,修手机的王师傅过来找池国栋,问他有没有路子找来过去老手机里的零部件。
池国栋还真认识一个,就是这人仗着手里都是稀有货,要价很高。
王师傅说:“那我问问许扬。”
“许扬的手机?”池国栋看了眼桌上的粉色翻盖机,“她这又搞什么怀旧是吧?”
“不知道。”王师傅说,“但跟我说必须得修好。”
池国栋一听,说先打电话问问。
没想对方还喘上了,扯什么他留着这些将来进手机博物馆的混理由,就是为了多要钱。
池国栋不惯这种人,正要挂电话,陈迒插了句嘴:“座钟,我修。”
电话里的人几乎立刻喊了句:“那件儿我免费送!”
双方成交。
烟抽完了,池国栋还是心痒痒,想续一根。
扫了眼时间,估计许扬早拿到修好的手机了。
就因为许扬过去帮过陈迒一次,陈迒这次可是亏大发了。
“你得让许扬请你吃顿好的。”池国栋说,“一百个零部件钱不够你这次修钟的。”
话音刚落,陈迒手机亮了下。
他工作时都是调静音,这会儿看见了,就着换工具一并查看手机。
是许扬的一条微信。
陈迒看完,半天没动。
池国栋问他怎么了,陈迒扣下手机说没事,还说:“这事别让许姨知道。”
不然他同桌更生气了。
*
温年拎着两袋水果回了南甜巷子。
67号门口,许扬正给一位师傅点钱,师傅接过去,背着包离开。
温年靠近一看,复古风木门居然换成了防盗门。
“怎么样?”许扬问,“这回方便了吧?也安全。”
确实是这样,关键还不用那个死沉死沉的锁链了。
但许扬能有这觉悟?
温年敏锐地嗅到一丝异样。
两人进了小院,许扬又把修好的翻盖手机递过来:“比以前还溜。”
温年立刻放下袋子接走手机,溜不溜她不在乎,见里面的照片都还好好的,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谢谢表姨。”她笑着说。
“跟表姨还客气?咱俩那么铁。”许扬挤眉弄眼,“就是那个……那个……”
“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聪明。”
许扬要说的是——她要夜不归宿一个月。
温年听到时以为自己幻听了。
夜不归宿,还一个月?她怎么不直接说不回这里了呢!
“你早上还是能见到我的,就是晚上吧,”许扬嘿嘿干笑,“你放心!你的晚饭我都会提前给你预备好,荤素搭配,再来个汤,你回来一热就能吃。”
听听这话,她还觉得自己很贴心呢!
冷静冷静,温年问:“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晚上不回来?”
“照顾病人,住院了。”
这算什么理由?
温年想问问是什么病人值得她这样照顾?
可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她又反问自己是什么人值得许扬这样天天守着?
许扬是和颜清关系要好,也愿意承担照顾看护的责任,但这不能作为她道德绑架许扬的借口。
温年一下没了底气,但心里堵得慌,说不出理解的话。
许扬看着她,也不言语。
许扬了解温年。
颜清是娇养着让她长大,但娇的是生活质量,不是脾气秉性。
所以哪怕温年在很多事上诸多挑剔,嫌这嫌那,有时也不懂人间疾苦,但她没有大小姐的毛病。
“知道你舍不得表姨。”许扬揉揉温年脑袋,“我……”
“别碰我!”
温年跳开好远。
她的头发是她的命,每天都精心养着,谁都不能碰。
许扬瞧她外甥女这警惕又嫌弃的样子,啧了声,心说小毛病还是不少,事儿忒多。
“表姨这次也是没辙了,”她说,“你熬过这一个月,表姨就能陪着你了。”
温年心里嘟囔谁用你陪,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去照顾谁?和之前那个电话有关吗?”
温年多少有点儿预感。
那次小步行街上的来电让许扬这段时间深沉不少,和人打电话也不张口闭口小甜甜了,文静得很。
许扬点头承认:“我婆婆。”
“你婆婆?”温年惊讶,“你不是一直没结婚么……”
许扬笑了笑,没再多说。
事已至此,温年无力改变。
况且如果她表现的太不高兴也是给许扬压力,只不过这样一来,让她本就不光明的校园生活雪上加霜,连日常生活也灰暗了。
这就是自古红颜多磨难吗?
温年蔫儿蔫儿的,许扬拍拍她的肩膀:“你也不用太担心,锁好门,咱们这儿别的不行,治安还不错。而且,我给你找了靠山。”
温年头皮一麻:“你不会又让陈迒照顾我了吧?”
说着,赶紧看看外面。
66号的木门外还上着锁,陈迒没回来。
温年松口气:“你不要麻烦人家,我自己……”
爆炸头扎过来,许扬笑嘻嘻说:“我微信上和小迒说完了。”
“……”
第7章 夜来香
温年怀着上坟般的心情来到学校。
才开学第二天而已,她却有种岁月漫长,心已苍老的感触。
杨晓桃带了小饼干,红着脸送给她。
对于这种善意,本该当着人家的面尝一口,再赞美赞美,但温年没心情,怕吃了会吐。
早自习铃响前一秒,陈迒进教室。
拉开椅子将书包挂在椅背上,他顺手拿出一本书,阅读起来。
早自习的纪律很一般。
大家聊天的聊天,吃早点的吃早点,像陈迒这样安静看书的,没几个。
温年瞟了一眼书,什么机械什么力学,她没兴趣。
从陈迒进来的那一秒起,她的感官机能就被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占据。
昨晚她差点儿被许扬气哭。
她不明白为什么许扬这么看好陈迒?
陈迒浑身上下哪一点表现出他乐于助人无私奉献了?
而许扬听完她的控诉,无辜摊手:“咱对门就住他一个,不找他找谁?”
怼的她心如死灰。
此刻,温年酝酿她的开场白。
酝酿半天,计划好要展现出的不屑的王之蔑视没拿捏住,她非常苍白生硬地说:“我表姨昨天找你了?”
陈迒翻页动作稍停,嗯了一声。
“你就当没听到。”温年又说。
翻页动作又停了一下,这次,陈迒转头看向她。
温年忙说:“我不需要帮助,我自己可以。”
陈迒看着她的目光没有移开,眼神仍是淡漠,但温年就是从这一张冰块脸上读出了“不信”两个字。
温年一阵羞恼,放下笔郑重说道:“我可以,我都会。”
她盯着陈迒的眼睛,以示坚定信心。
窗外香樟树哗哗响,风顺着窗户吹进来。
陈迒的书角被吹起,他用一根手指按住,关节上凸起一块冷白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