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力玮就回来了,因为担心雨势还要继续,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先把她送回家了。
那天晚上梦家睡得特别踏实,可能是因为她自从认识力玮后,内心总会情不自禁的被他的一些话左右情绪,直到今天,他才成为生活她里的一部分。
没有臆想中的惊喜,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水到渠成。
她只是有一点点不习惯,因为思绪里凭空多了一个人,到哪儿都得揣在心里,沉甸甸的。
如今在顾夫人的牵线搭桥下,北平的青年联谊会成为了南京青年联谊会的分舵,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都想在这锅乱炖中分到一杯羹。
沈宇轩觉得这个地方已经变味,完全沦为顾夫人的私人领地,因此很不赞成长女混迹其中。
连宝诗的男朋友都劝她道:“这个组织已经沦为沽名钓誉的去处,专门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打发时间的,你要是真的想帮人,不如到医院的社会服务部工作,一来更有成就感,二来也没有许多的相互倾轧,你在里面也会心情好些。”
宝诗听了,闷闷不乐道:“这是叫我去做老妈子伺候那些老弱病残?我以为把在联谊会的苦恼告诉了你,你会帮我出些法子、想些门路,谁知竟然是这样毫无益处的馊主意!”
七月中旬联谊会有一次盛大活动,宝诗担任外联主任,很多大人物都由她邀请而来,因担心人手不够,她死乞白赖地把妹妹以及她的同学喊来帮忙。
由于林静芬要上班,梦家最后只喊来了马丽丽。
那天的活动算是一次金主答谢兼下半年的款项募集,最后乃是自助餐形式的午餐会,结果由于来的人比预想的多,很多人吃完又不走,导致有很多人抱怨吃不到。
梦家她们在大厅里维持秩序,高呼“吃完的诸位,请去那边看节目,没吃的请等一等。”
足足喊了三四遍,大厅里的人流才少了一些。
哪怕现场装了冷气机,她们也累得嗓子嘶哑,汗流浃背。
等到工作餐发下时,梦家和马丽丽根本吃不下。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便各自拿了根冰棍,携手跑到了二楼倚栏而立。
她们的位置比较高,整个会场一览无余,就见开幕时的红地毯上处处散落着彩带和鲜花,参会者、组织者零零散散,都在那里聊天或是休息。
马丽丽小声说:“刚才你听到了嘛,有人在赞美一位德高望重的才子诗人,说他对友朋的妻妾及亲眷都端肃文雅,即使到青楼去嫖妓,也彬彬有礼,从无轻薄之态。然后大家都感慨说这人真是‘风流不下流,乃真才子’也。”
梦家“扑哧”笑出了声,说:“他都去嫖了,还要人表扬吗?或许他希望有人凑钱买块匾额送他,上面写着:‘难得男德’!”
马丽丽故意逗她说:“唐老师呢,他不是也去过那种地方吗?”
梦家白她一眼:“他可不是这种人。”
马丽丽拿胳膊肘撞她一下,笑道:“真看不出来,唐老师一直憋大招等你呢。”
梦家叮嘱她道:“你可谁也别说啊,我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马丽丽道:“放心吧,这么热的天,你们都去哪里玩儿?”
梦家说:“我们常去北平图书馆会面。”
沈太太见女儿经常带着书包出门,很担心她变成书呆子,梦家一想到这里就想笑。
马丽丽撇嘴道:“我以为学艺术的人很会玩呢,图书馆有什么意思?”
梦家辩解说:“可有意思了,那里的壁画还是他参与设计的,他还帮我列了很多书单,教我画画。”
见她嘴角含笑,马丽丽道:“天天撒狗粮!可劲撒吧,等哪天我变成了狗就去咬你们两个!”
因为马丽丽被上海某所大学的考古专业录取,9月份就要过去读书,两个人都觉得舍不得彼此。
梦家不解道:“为什么跑到上海啊?”
马丽丽叹气说:“我留在北平,家里人总是不断安排相亲,还非要我找回民,那我不如跑得远远的。你读金融专业,是为了将来做银行家吗?”
梦家笑道:“或许吧,反正我喜欢钱。”
她看下四周没人,这才对马丽丽道:“也许以后你参加考古,会认识很多外国人,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最纯正的□□,哈哈。”
马丽丽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喜欢留胡子的男人,特别是外国人体味又重,腿上全是毛,吃不消吃不消。”
梦家托腮问:“难道你要找个小腿光溜溜的嘛?”
马丽丽迟疑道:“这种我也不喜欢,最好有一点毛,但不能太多。”
两个人互望一眼,都捂着嘴笑,梦家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丽丽不解道:“看你面色泛春,想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情节吗?”
梦家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声道:“还记得杜馨欣的那句话吗?”
马丽丽“哎呀”一声,引得好几个人朝她们这里张望。
原来有次女生宿舍联床夜话,杜馨欣说她和男生约会,常用的一招就是“见鸡行事”,其实就是如何辨别男生尺寸,这技术既不是玄学,也不是相术,而是趁着动情接吻时直接下手鉴别——满意就继续,不满意就告诉他:母亲告诉我淑女都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夜,所以我们不可以有进一步行为哎。
马丽丽忽见梦家朝自己使眼色,立即就顺着对方的视线朝楼下会场张望:说曹操,曹操到,影视艳星杜馨欣女士不知何时已来到联谊会现场,她身穿朴素的阴丹士林的旗袍,不停地选择合适的背景摆出各种姿势,边上立刻有人用相机记录下她的窈窕体型。
马丽丽脱口道:“哎呀,外联部名单里没她名字,怎么混进来的?这可是我们的失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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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就像若干年后的没有作品也要走红地毯的“毯星”那样,杜馨欣希望能借助联谊会的“伟光正”背景,为自己增添几分“名媛淑女”的灿烂星光。
只是她似乎忘记了这里的女主人是谁,忘记了自己早就被挤出了只有针尖大小的“上流社会”。
那么她今天的所作所为,就很有向整个社交界挑衅的意味。
梦家本来还想下楼制止,马丽丽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摇摇头,又朝楼下努努嘴,低声道:“从来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
果然,很快就有保安过来盘查喝问,争执之中还和摄影师推搡起来,杜馨欣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就带着人扬长而去。
喧哗很快结束,辜负了围观等看热闹的人。
不一会,就见宝诗黑着脸出来问相关人等:“谁把这帮人放进来揩油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幸灾乐祸道:“中午又不是我们轮值,该沈梦家她们。”
梦家从高处俯视,哪怕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也知道有人告状。
她连忙示意马丽丽先走,这才慢吞吞下楼去见宝诗。
尽管明白少不得被大姐批评几句,哪知道宝诗为表现出“一视同仁”的态度,很不客气地把她当众训斥一通。
梦家笑嘻嘻地认了错,这才被大姐饶过。
下午联谊会活动散场时,又是一阵瞎忙活,梦家记得二楼拐角处有间办公室很阴凉,便抽空过去,想找个清净地方歇口气。
哪知道刚走到那间房子门口,就见大门半开着,里面的冷气阵阵朝外冒,吹得人遍体舒泰。
从门缝里可以看到里面仅有顾东篱一人。
她本意是不愿和他独处的,只是对方分明也瞧见了自己,这时再躲开就有点不够大方了。
梦家叫了声“顾叔叔”,因为外面特别吵,顾东篱又指下门,她以为对方嫌外面闹腾,进屋后犹豫了一下,就准备关门。
哪知道顾东篱连忙摆手道:“我意思是门再开大点!”
他甚至为此又特意叮嘱梦家:“以后不管读大学还是工作,和男老师、男领导单独相处时,记住把门开着,不用有什么顾虑,我们老男人也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啊!”
梦家不由笑出了声,其实他才30岁左右,平常为在官场上增添威严,特意在打扮上把自己弄得老气横秋,只有在这种不正式的场合,他看上去才更贴近实际年龄。
就像今天的他,穿着浅蓝衬衫、西装背带,也没有梳大背头,看上去又年轻、又气派。
而且这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恰到好处,比他圆滑一点就会显得油腻,比他正直一点容易显得矫情。
尤其那双眼睛,可以因为喜欢而散发出温柔的光芒,想必也会在外交谈判的时候发出凶悍的寒光。
于是梦家尽管知道他是只狐狸,也总烦不起来。
而顾东篱和梦家闲聊的时候,也不住打量着眼前的她:这孩子小时候就很机敏,现在大了,身上更多了三分冷清,三分讥诮,特别是那种冷眼旁观世间百态的神态,好像世人都要被她看到骨头缝里。
这眼神,有时候令顾东篱觉得有趣,有时候又觉得不安。
他问:“我夫人的表侄女说,前儿华光有一个毕业生的宴会,她没看到你。”
梦家不屑道:“才不是什么毕业班活动呢,是一些华光毕业的往届男生组织的,参加的男生必须要带一件礼物,女生则可以空手。届时所有礼物都会集中到隔壁房间,派对结束后,所有女生都可以挑礼物带走。因为派对肯定是男多女少嘛,到时会有礼物剩下,那么送礼被剩下的男生们,以后就没法再来参加类似活动了。”
顾东篱尽管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一时半会儿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只好道:“这个创意很有趣,反正女孩子又不用破费带礼物。”
梦家“唉”了一声,似乎很为他的迟钝感到惋惜。继而她才嘀咕道:“顾叔叔没明白吗,来参加这种派对的女生,自己就是礼物。”
这下顾东篱就只剩瞠目结舌的份儿了,他再一寻思,确实也如此。
反正梦家一眼就看破了组织者的伎俩:有人热切盼望得到邀约,有人因为囊中羞涩被刷下。
缺钱之苦,拜金之恶,1935年和2022年的月亮,都照着同样的虚荣世界。
顾东篱听完她的叙述,慢条斯理端起了茶杯,半响才笑道:“梦家,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
见她好奇地望着自己,他低声道:“人啊,不要急于通透,要慢慢通透。”
她“嗯”了一声,好像没大明白。
顾东篱笑笑,说:“因为人通透了,就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这个时候你只会偏安一隅,本着所谓的道家思想‘了却残生’。叫我说,一个人最好先入世取得成就,道理也懂得越来越多,最终走到一个高绝境界,同时也获得了通透。这样的过程才算圆满!”
梦家原本还想反驳“这是您的心得体会吗?”。
可她再一咂摸他的话,竟然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顾东篱又说:“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哲学家通常赚不到大钱、做不了大官了吧!因为出世之学很难构建起入世之用,而世界也不会因为你通透,就直接给你钱,或者高看你一眼!我想既然你选了大学读金融,想必将来也是要在这个领域做点事情的,所以才和你说这些。”
望着顾东篱笑眯眯的双眸,梦家相信这绝对是他掏心窝子的话。
这样的道理无论是她颇有些书生气的父亲,还是从不汲汲于富贵的男友,都不会和她说的。
良师益友,莫过于此。
想到这儿,梦家不由对眼前的男人心存感激,毕恭毕敬地朝顾东篱施礼道:“顾叔叔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再说杜馨欣“闯席”这件事,令顾夫人非常生气,因为在她看来,阶级是非有不可的,贫富差距也是必须存在的,否则上等人还有什么资格傲视凡俗?
她来到北平后,像很多的外国人那样,花一点钱租个清代王候人家的大房子,摆上种种古玩、家具,训练一大帮仆役。
除了鸡尾酒会和舞会,顾夫人更喜欢野外的生活,准备在跑马场养一群马,秋高气爽的时候邀上人打马球、乘骑、赛马,打野鸭、野鹅。
至于冬天嘛,顾夫人早就想好了,要在公园里包下整座冰场举办一个户外舞会!
就是她,把各类时髦玩意带入了北平的社交圈,创造了一种穷奢极欲而享尽浮华的氛围,一时之间,北平的名媛阔太无不以顾夫人为榜样,就连一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少爷们,也以能入顾夫人的帷幕为乐事。
于是顾夫人也迅速在身边笼络了各色人等,她在人力调度上的本领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外交官丈夫,很会依据这些人的能力和性格,并适当驾驭利用。
比如北平市政厅以及商业协会的那几个女眷,属于死忠派。
还有一种人虽也有家世背景,也算机灵能干,这种人对顾夫人有一定威胁,所以她会保持一定距离,不会把最实惠的好处慷慨赠与,比如沈宝诗就属于这一类。
顾夫人很不喜欢她。报纸上有关晚宴的花絮总是和她有关,各类活动上只要沈宝诗一来,立时光芒四射叫别人都矮了一截。
圈子里有名的几个公子哥,有的明明是顾夫人收服的,可只要这些男人涎着脸向宝诗献媚,她一概不拒绝别人的殷勤,有时他们偷偷朝送宝诗的花朵里藏纸条,还以为顾夫人不晓得呢!
另有一种女人身份比较低微,她是否能出现在顾夫人的权势范围内,完全看她们本身的利用价值以及对她态度是否恭敬。
比如杜馨欣这种人,可谓一点家世也无,却时刻摆出千金小姐、女明星的架子,才最令人讨厌!
好几次宴会,她都能凭着“朋友的朋友”这个身份不请自来,顾夫人初始还能容忍,等到杜馨欣不请自来出现在青年联谊会上后,顾夫人就干脆把她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杜馨欣恼恨顾夫人的无情,笑话她脸上都有褶子了还把自己打扮那么花哨,别看是个官太太,做出来的丑事儿,简直——哎,总有一天会被抖搂出来,除非她的朋友和佣人都是哑巴。
她这样和顾夫人公开对立,倒也赢回一部分人的钦佩,比如有家报纸主编,因为顾夫人请客漏掉他的名字,还是很仗义地替杜馨欣发过几篇报道,无非是“北地名媛投身电影事业”云云。
杜馨遗见妹妹走后入魔,在名利场上乐而不疲地厮混,起先还会说几句。
后来杜馨欣嫌姐姐管得紧,狠狠道:“你看那些女人,名声好的,无非是没有经过引诱或者没有被揭发出来;处境好的,无非是运气佳有父母庇护;地位高的,不过是嫁了好丈夫,自己又有什么本事!得了吧我的姐姐,二哥那种没刚性的脓包是不能指望了,你又是天生只会做大小姐的。感谢老天,我总算是个有姿色有本事的女人,咱们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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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唐老先生是个讲究排场和体面的人,不过他的精力有限,实在没有时间钻研什么书画古玩,无非凭借着“有钱”这两个字,附庸些小小的风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