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碰了面,力玮看着她额头的汗,掏出手帕递给她说:“街上热得跟个火海似的,以后来早了就先进去呆着。”
梦家接过手帕说:“里面人多,万一我先进去你找不到了怎么办!”
力玮揉揉她的头发,逗她说:“你小时候泼辣顽皮得很,现在怎么这样乖?”
梦家反驳道:“哼,我小时候既不泼辣,现在也不乖!”
雍和宫本来香火就旺,因为是阴历十五,里面简直称得上摩肩接踵,烧香的地方更是烟雾缭绕,转个身就能找不到同伴,力玮担心走散,只能紧紧拉着梦家的手。
梦家刚上好香,一抬头竟然发现了个熟人,她的小姑姑沈宇秀!
她身边又换了个年轻男人,两人耳鬓厮磨,一看关系就不一般。
宇秀显然也瞧见了她,梦家连忙上前打招呼,就听姑姑道:“你年轻姑娘家,不去潭拓寺求姻缘,怎么跑到雍和宫求事业了?”
梦家笑道:“姑姑那你呢?”
宇秀道:“哈哈,我这个样子,还求什么姻缘?只要发财就行了。”
梦家立即道:“那我也求发财。”
姑姑看了看她身边的力玮,两个人相对一笑。
力玮见她叫对方姑姑,却并没有介绍自己和对方认识,而且那位所谓的“姑姑”,身边还有一位各方面都极不相配的年轻男子。
这样的事儿,在父亲的朋友圈里也算司空见惯,但像眼前这位太太这样的毫不避讳,确实很少。
梦家见他一句话也没有追问,更没有好奇打听的意思,心里十分感谢他的涵养。
说实话,她并不觉得姑姑有哪里不对或是给自己丢脸了。
但以她和力玮的交往,似乎还不到敞开了讨论这件事的程度,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婚姻伦理、女子的权利等诸多问题。
社会上对女人的歧视和压迫不是他造成的,两个人又有天然的性别屏障。
她不能指望一个男人会百分百地理解、支持女子的权利。
类似的话题,她不如和女朋友讨论。
不过姑姑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求姻缘应该去潭拓寺。
那她需要去求吗?
一段感情最美好的结局,难道除了姻缘,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好聚好散算不算呢?
最后,梦家还是约上林静芬去了趟潭拓寺。
那地方在北平西面,多数香客是到了附近的山麓后,沿着前清修建的一条石板路步行过去的。
听说这里也有能够开车的山路,可一来考验车技,而且想要登山探寺,中途还得下车爬山才能摸到山门,所以也很麻烦。
她们两个就让司机把车停在山底,全程步行过去。
别看两人赶了个大早,等她们走到半山腰时,都接近中午了。
梦家朝四周望了一圈,这地方很宽敞,既有供行人休憩的八角亭,茶水铺子,还有一个简陋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轿车。
而在远处的山顶上,寺庙的屋檐犹如飞鸟展翅般,悬挂在天幕上。
梦家突然就想起了穿越前学过的那篇《故都的秋》。
郁达夫笔下的北平,令作者印象最深的不就是“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想不到自己竟然真有机会领略他那句“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林静芬则兴奋道:“听说这边有个毗卢阁,殿前种着一棵硕大的银杏,深秋的时候特别好看!”
梦家心中一动:银杏?
她记得自己就是在美术展里看画作里的银杏时穿越而来的。
梦家正神游天外,突然就见一个尼姑打扮的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非要向她们两个推销所谓的“佛牌”,梦家看了一眼她所说的东西,连义务小商品市场的批发货都比不上,立即拉着静芬的手走开了。
哪知道那女人紧跟在两个女孩子身后,絮絮叨叨推销个没完没了。
后来见对方不理自己,那人冷不丁来了一句:“没有佛祖保佑,你们恐怕很难得到好姻缘了。”
这话太歹毒,又跟针扎似的,一下子戳进梦家的心脏。
好像她不配得好姻缘似的。
林静芬刚冲那人喊了一声“哎吆,你怎么说话的”,就见同伴猛地转身回头,一巴掌把那女人连人带佛牌扇到了地上。
然后梦家大约还是觉得不解恨,又跑过去把那佛牌狠狠地踩了几脚,那架势恨不得把那女人也踩爆。
林静芬吓得捂住嘴,都忘了上去劝架。
周围的一些小贩,则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对着那“尼姑”指指戳戳。
梦家气呼呼地想,这女人肯定是惯犯,在这里哄骗女香客习惯了,以为各个都好欺负呢,敢惹自己这样人高马大的女霸王!
想到这里,她又冲那女人拍了拍手,好像接下来还有大动作。
那假尼姑心虚,吓得地上的东西都不敢捡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梦家正觉得痛快,就发现有人在盯自己。
她四下巡视,见不远处的一辆轿车里,驾驶位上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
这辆车乃是一辆红色的“斯蒂庞克”,整个北平也没几个人会有这样昂贵的坐骑。
难道是熟人?
梦家又看了那人一眼,眉目英挺,还挺好看,不过她并不认识。
而那男人见她留意到自己,嘴角随即浮上微笑,还把头一歪,好像猫头鹰看到了感兴趣的猎物,眼神中大有戏谑之意。
梦家本来都打算走了,忍不住又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连串的破事儿,简直把她整天的好心情都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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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休日歇口气
第45章
宝诗原本仗着自己的社交资本以及青年会积累的成绩,觉着9月份换届后的新会长一职,已成囊中之物。
谁知被顾夫人捉到外联部擅离职守、令杜馨欣钻空子的事故,不仅好好地难为了她一把,更操纵选举结果,只令她得了个区区的副会长一职。
中秋节前两天,等宝诗拿到顾夫人的舞会请帖后,立即忿忿道:“什么舞会,无非是她的私人庆功宴,我凑什么热闹!”
梦家劝她道:“我看你不仅要去,而且要漂漂亮亮地去,带着男朋友高高兴兴地去!叫那些存心挤兑你的人看看,沈家的女儿可不是软柿子!”
宝诗愁眉苦脸道:“可我不想看到那个老女人!她地盘儿上的那种味道,隔老远就能把人熏死!”
梦家决定自己亲自过去一趟,哪怕点个卯就走呢。说到底,大姐选举失利这件事儿,她也有责任。
因为司机临时有安排,她又不想做黄包车,只能开着自己的轿车上路,幸好这年月路上机动车极少,一路上战战兢兢,总算把车安全开到顾府。
镂花铁门敞开,男仆朝她摆摆手,示意她把车子停到露天的停车场。
偌大的场地里已停了不少轿车,她东张西望,总算发现一个最宽敞的位置,哪知道车子倒了好几次也没对准地上的停车线。
她今天和停车较上了劲儿,非端端正正地停到线框里才算甘心。
是她摇下车窗,又如此这般地重复多次,总算心愿达成,脊背上出了不少汗。
梦家长吁口气,摸着车门刚想下来,就听见有人幽幽道:“车尾还没摆正。”
那声音听上去近在咫尺,梦家吓得一哆嗦。
她定下神,四下里张望,这才发现天色已全黑,紧贴着她车子的乃是辆黑色老爷车,驾驶位上有个红点,一会亮,一会灭。
原来有人正在里面抽烟,朦胧中看不清他长相,只能隐约看到他上衣口袋里插着朵山茶花。
这是参加舞会的打扮,应该也是顾府客人。
只是刚才她的精力都在停车上,如果对方不出声,她根本留意不到这里还有人。
“砰”地一声,梦家关上了车门,没再理会那人。
等她进入顾府的舞厅,感受到那种人声鼎沸的繁华气象,刹那间就想起上次在花园里和力玮聊天时的情景。
梦家不由生出一种感慨,时间真是飞快,一年复一年,也许人这一辈就这样过去了。
今天顾夫人的打扮依然璀璨夺目,看梦家后,还说了好大一通客套话。
等到她融入人群,连忙寻找熟悉的面孔,好容易看到何茂林,他仍旧郁郁寡欢的样子,看上去懒懒的,任凭眼前多少风华正茂的漂亮女子,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力。
恰此时迎面就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正是石屏梅。
也就几个月不见吧,她身上多了种时髦劲儿!说话时表情丰富、手势很多,似乎随时都在演戏。
她一见到梦家就上前握住对方的手,笑道:“好久不见了,二小姐读了大学,越来越时髦了!”
不知这是否也是石屏梅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上学来的招数呢——对女人要热情百倍、而对男人则爱理不理。
梦家被她湿热的手心抓得怪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把手立刻抽出来,就见石屏梅拉近两人的距离,压低嗓音道:“你姐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位顾夫人真把自己当西太后了。”
她以前爽朗活泼,总令梦家想起晴雯,然而现在她更像赵姨娘。
等梦家摆脱她,发现何茂林早已不知去向,抬头就见一个男子正在笑眯眯的望着自己,这人头发有点自来卷,穿着银灰色条纹的西装背心,上衣口袋里插着朵粉色的山茶花。
哎吆,这不就是潭拓寺见过的那一位!
还有那朵山茶花,哼,又是他。
梦家正猜测那人身份,就见打扮入时的唐力丽热情洋溢地朝她招呼,还拉着她手来到那男人跟前说:“梦家,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二哥,我觉得他比我大哥还要好看!”
原来这就是那个讨人厌的唐力群?
力群和力玮一点都不像,他的五官更立体鲜明,肤色偏黑,神态里有种骄纵,看上去有点,呃,不太好惹。
梦家想起那天自己在潭拓寺的豪横刚烈尽数被他看到了,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见梦家没说话,力丽笑道:“你们小时候还打过架呢,不会忘了吧?”
唐力群举起手里的鸡尾酒杯,朝她打了招呼,梦家也冲他点点头,都没有说话。
这时舞厅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奏,梦家刚离开唐氏兄妹没几步,就遇见了顾东篱。
他把手伸到她跟前,笑道:“顾先生邀请沈梦家小姐跳支舞,可不可以呢?”
虽说是邀请,但举手抬足间的那种果断,都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架势,梦家不由自主搭上了他的手,随着悠扬的乐声滑入舞池。
顾东篱的舞步很娴熟,即使对方舞步生涩,她只要把手架在他的肩膀上,就能够忘却脚下的步伐,随他在人群中穿梭。
梦家的舞步起先还有些生涩拘谨,后来在他的引领下渐渐放松,等到她不再拘束,这才发觉舞厅的乐队里萨克斯和单簧管乐手都停止了演奏,只由一位小提琴手尽情发挥。
琴声悠扬,即使那些未曾跳舞的人,也不由闭上眼睛,轻轻随着乐声摇动身躯。
顾东篱笑道:“很动听吧?其实听多了音乐才会发现,庞大的交响乐虽然震撼,一把提琴却也能够以一当十,直入肺腑呢!”
梦家道:“我明白,就像我一位学西洋画的朋友所说,中国画尽管不如西洋油彩绚烂,但黑白之间,一样可以描摹大千世界、书写心胸。”
顾东篱见她很有悟性,高兴道:“对对对,一个人心不同了,耳目口鼻自然也就不同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随口道:“怎么今天没见宝诗来呢?”
话一出口,两个人立刻都意识到同一件事,原先热络的氛围稍微有那么片刻的尴尬,不过这个裂痕立即就被顾东篱关切的语调弥补了,他说:“宝诗是不是很不开心?唉,这件事,内子真是处理的不好,实在委屈了你姐姐!”
梦家听了这话,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是她内心好像又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她:机会稍纵即逝,快,抓住它!
她被一股强大的冲动控制了身心,就听见她用低低的、轻的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顾叔叔,这件事还有转机么?我姐姐很难过,她想去南京代表联谊会进行述职演说。”
梦家明白,一旦选举结果出炉,几乎是铁板钉丁的事儿,唯一能够扭转乾坤的就是去南京述职。
这个机会寻常只有会长获得,偶尔才会由副会长代为执行,那是实权派才能得到的机会。
因此这话一出口,梦家就感到后悔:她怎么能这样鲁莽呢,怎么能向顾夫人的丈夫提出这种请求呢?
这不仅使得顾东篱难办,也更容易使得自己处于一个难堪的位置。
这时另一对舞伴从他们身边转过去,其中一个就是唐力群,梦家觉得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话,因为他看她一眼,嘴角随即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东篱的步伐则稍微停滞片刻,在这敏感的时刻又显得那么长,梦家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这时就听见他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可以,这事我来做主。”
梦家的心顿时雀跃不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由抬头“啊”了一声,眼中充满了惊喜。
顾东篱受到她这种毫不掩饰的情绪感染,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就是这个笑,使她对他的承诺产生了深信不疑的坚定。
这时的她被一种成年女人的虚荣心所摆布,难免有几分得意,内心又隐隐觉得不好。
不过虚荣心满足所带来的成就感立刻覆盖了其它情绪,梦家觉得今天这个舞真是跳得畅快淋漓!
眼看着一阙舞曲将尽,顾东篱问她:“要把你带到哪里去?”
梦家看到唐力群的身影在舞厅门口晃动,就朝相反的方向努下嘴。
随即顾东篱就带着她在地板上快速移动,然后抬手举过她头顶好叫女舞伴来一个利索的转身。
舞曲戛然而止,他们的舞蹈也正好划上休止符,彼此都感到十分的舒心畅意。
毕竟这支舞跳得有点“艰辛”,梦家并不急于立刻再入舞池,而是默默地观察着舞场上的红男绿女。
力丽和男舞伴几乎要紧贴在一起了,一旦分开,她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对方,随便那男人说句话,就能把她逗得花枝乱颤。
呦,她恋爱了吗?
梦家不由细看那男人,竟然是郭品超,以前管自己送过鲜花的小郭,听说前阵他还在追一个富家女,转眼又有了新的目标。
她不由有点替力丽担心。
那种男人目的很明确,而力丽又过于单纯,说不好听是缺心眼。
这时就听见有人说:“你也瞧出来了?”
原来不知何时,唐力群竟然来到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