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要再问,女孩子突然提高声音道:“千万不要报警!”
副校长担心她声音太响会引起前台注意,就朝保安科长使了个眼色。
立即就有人拧住她胳膊,厉声道:“再喊立刻就送你进警局!”
这一句话很管用,那女孩子顿时就不吱声了。
这时力玮已经赶到后台,他听见女孩子的喊声后觉得耳熟,定睛细看才辨认出倩云。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站出来道:“她是我的朋友。”
毛小姐近期也听到不少有关力玮的风言风语,因见这女孩虽蓬头垢面,却难掩容颜秀丽,她
难以置信道:“唐老师,这人可不好随便认,你是认真的?”
力玮刚说了一句“是的”,就瞪大了眼,望着毛小姐身后发呆。
毛小姐在诧异中转身,才发现身后站着沈梦家,她皱眉道:“你不在前面的观众席上,跑这里干什么?”
梦家刚到后台,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她愣愣地望着前方,好像根本没听到毛小姐的呵斥。
力玮想要解释些什么,哪知道情急中结巴起来,连说了几个“我、我和她”。
他的窘迫被梦家捕捉到,电光火石之间,她心头涌起的乃是一阵欢快欣慰:他心里有我,否则不至于这么手足无措!
刹那间,她把自己跑进后台的初衷完全推出脑外,决定赌一把。
就见她清清喉咙,对毛小姐道:“毛老师,她是我家司机的独女,和她父亲闹矛盾后赌气,趁着送我时躲在后备箱,家里找人都要急死了,没想到她原来跑到了华光,估计是来找我的,对吧?”
说完这话,梦家上前几步拉住了那女孩子的手,倩云不由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她哪儿长得都不出挑,凑一块儿就是看着舒服、大气,还有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
倩云从懂事起就在窑子里生活,见惯了各种老爷、少爷、大爷的真实嘴脸,这令她对男人有种天然的恐惧,即便是力玮也不例外。
而眼前的女孩子和她过往经历中的人完全不同,尽管是个陌生人,也令她滋生出别样的安全感,于是她原先抗拒紧绷的表情,刹那间松懈不少。
毛小姐和副校长互相看看,半信半疑的态度,也不由有所动摇。
保安科长看着眼前的一幕,摸着脑袋强笑道:“糟糕,我已经报警了。”
副校长本来还勉强保持平静,听闻此言立即跳起来说:“你报什么警啊?”
有些事,不上秤没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警察来了,这事儿校长那里就兜不住,指不定有些家长也会获悉一二,哪怕学校并没什么损失,也难免演化成安全事故,还得追究相关人等的责任。
说不定还会影响下学年的招生。
想到这里,副校长汗流浃背,比之前贼没捉到时还要焦虑。
大家正面面相觑,有人敲了下门,随即推门而入的就是两名警察。
保安科长紧张道:“呦,两位进来时,学生们看到没?”
其中一个说:“没有,后门进来的。”随即这人就问:“人在哪里?听说还是个女贼?”
即便没人回答,他也很快盯上了倩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两眼泛光,问边上的巡警道:“像不像徐家报失踪的那个姨娘?”
巡警定睛打量倩云上下,笃定道:“像!”
力玮听了直皱眉头,梦家看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立刻做出了一个判断:
外面有关他金屋藏娇的传闻,很有可能就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引发的。今天如果他再冲到前面,不管救人成功与否,必然都对他的声誉产生不良影响,尤其在学校这种地方,多少学子刚才还为他的演讲热血沸腾,倘若他们转瞬就发现自己敬重的人,竟然有狎妓登徒子的嫌疑,必然大有受骗上当的愤懑。
少年的一片真情所托非人,对他们而言必定是莫大的痛苦。
不管是为了谁,她都必须出手。
不等两个警察再开口,梦家立即道:“谁敢说她是贼!她明明是我家的仆人,因为和家人闹矛盾气离家,想到学校找我,结果出了岔子,是学校搞错了,对吧?”
后面那个提问,乃是对副校长说的,他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也不希望事情闹到警局,只是这人很滑头,不肯冲在前面,而是看眼毛小姐。
后者忙道:“对啊,根本没什么贼,保安科搞错了。”
那警察“嘿嘿”一笑,盯着梦家仔细打量,见她还穿着校服,冷笑道:“报警可不是件随便的事儿,没听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吗?也许她确实没在华光做贼,可她分明是警局在通缉的人犯,是徐府跑出来的姨娘,偷了人家不少值钱东西,女士你要是包庇犯人,那是罪加一等。”
倩云见他血口喷人,愤怒道:“胡说,我根本没去过徐家,怎么会偷东西!我姐姐被徐家那个畜生害死,你们怎么不调查这案子,不捉他去!”
梦家不清楚她和徐家有什么恩怨,眼下也没功夫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但那少女的满腔愤恨,以及力玮紧握的拳头,都提醒她这件事必有蹊跷。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警察把人带走。
就见她把倩云拉到自己身后,朝眼前的凳子上一坐,笑道:“你要带她也行,请把我也带走,反正沈副市长家的女仆都成了通缉犯,那我岂不是小偷的首领?告诉你呀,我家也是强盗窝,赃物都放在市长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得让你们市局的张局长亲自去找,你的级别,还不够!”
那警察一听,明显有点发懵。
可邀功请赏的肥肉就在眼前,他心里还有些不甘,也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怂,就冷笑道:“别说您是沈市长的千金,就是我们张局长,也不敢这样包庇人犯。”
梦家听了立刻啐他道:“放屁!明明是你来学校抢人!毛老师都说没有贼,你偏要讲我家丫头是通缉犯,我问你,文书呢?物证呢?人证呢?今天就算你不放人,我也要到张局长那里告你!”
说完这一席话,梦家的心砰砰直跳。
她平时虽然泼辣调皮,并不是那种作威作福的人,今天这样地声色俱厉,对她而言可是头一遭。
见那两个警察面面相觑,梦家明白他们还在斟酌利害,她决定趁热打铁,立即对副校长说:“校长,麻烦帮我接通警察局张局长的直线电话,就说沈市长有事找他。”
她那种颐指气使的架势,令副校长不由脱口道:“哎,好!”
那警察认得副校长,见他这样顺从,可见对方确实有点来历。
见他犹疑,梦家道:“你要是怀疑我撒谎,可以现在就去查,我坐这里等结果,查不出来,就叫你们张局长亲自向我赔礼道歉!”
警察们见她这样嚣张,知道今天沾不到便宜,嘴上还是说了几句硬话,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一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再听不见,屋里所有的人才松了口气。
副校长知道此事儿再插手不得,立即让毛小姐跟着自己到毕业庆典前台。
力玮想过去说些什么,梦家立即对他道:“唐老师,麻烦你先回避。”
往常在他跟前的那种娇憨伶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陌生的严肃做派。
力玮暗自吃惊,不由点点头,立即走开了。
现在屋里仅剩下了她们两个,梦家望着眼前的女孩子,明白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倘若立刻把人丢了,保不齐前面的一幕还会上演,那么自己刚才的努力就白费了,还容易落人把柄,给父亲添麻烦。
可对方毕竟生长在八大胡同那样的泥淖里,她不能随随便便发善心,把人就朝家里带。
倩云首先打破平静,就听她道:“多谢救命之恩!我一直想跟着位有学问、会读书的小姐,做她的贴身女仆照顾她,沈小姐愿意收留我吗?”
梦家摇头道:“现在不是过去,没有什么小姐丫鬟之说,我更不需要什么贴身女仆。”
倩云急道:“粗活我也会干,我力气很大,打水、洗衣做饭都行!”
梦家打量她上下,冷不丁道:“你为什么不跟着那位唐先生?毕竟咱们才认识,你和他应该更熟。”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还是想了解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倩云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心人,可他是个爷们,跟着他总归会有人嚼舌根,对谁都不好。”
梦家没想到她还会顾忌力玮的声誉,好奇道:“他家里有钱,人长得也好,跟着他,对你怎么就不好了?”
倩云突然咧嘴笑了,反诘说:“跟着他干什么,做小老婆吗?就算是窑子里出来的姑娘,也不是各个都想做有钱人的小老婆!我宁可找个普通男人,本本分分地过日子。真要是找不到,大不了就一个人呗,哪能没了男人就不过了?”
这个回答倒令梦家对她刮目相看,她对自己说:这丫头是个明白人。
于是她对倩云笑道:“得嘞,你要是愿意,我先给你在家里安排个粗活,可丑话说前头,只要有人跟我说你好吃懒做或者行为不检,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倩云满心欢喜道:“哎,谢谢您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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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六月里一个阴霾深重的雨天,梦家坐在窗边发呆。
毕业典礼已结束两天,她满心以为力玮很快会联系自己,哪知并没有。
忽听得外头发出各种叮当劈啪之声,想来雨势变大,敲在了院子的松枝和竹叶上。
梦家心情很不好,想起明天约了人去郊外,只得早早入睡。
虽然夜里雨就停了,但郊外的草从里蓄满积水,踩上去叽咕直响,人没走几步,鞋子就湿了大半。
而且午后又变阴,先是雨丝绵绵,继而又是铺天盖地的灌溉。
有的同伴早早离去,她则因为和司机约好了时间不便先走,只能在沿大路的一家饭馆前老实等候。
谁知过了约定时间已有一刻钟,仍不见司机的影子。
雨势渐小,梦家决定步行到热闹的地方叫黄包车。
奈何不小心踏进水坑,鞋子里立时都灌满了水。
她正无可奈何,就见一辆灰色轿车缓缓从远处驶来,那人开得小心翼翼,似乎担心速度过快会把积水飞溅到行人身上去。
等到那车子快要开到梦家面前,就听见车喇叭响了一下,随即有人摇下车窗,对她道:“总算找到你了!”
这是力玮的声音,梦家心中一喜,却仍继续朝前,装作没听见。
那汽车的发动机声骤然变小,然后就是车门“啪”的一声。
他随即下车,不由分说,把她给拽回了车厢。
毕竟是在大路上,梦家并没有反抗。
等两个人都坐回车厢,她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脸、擦手,却依然沉默。
力玮把车子停到路边,道:“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梦家心说:唉,总算说了句上路的话。
“我把自己和倩云姐妹之间的瓜葛都解释一遍,你就明白了,”他道。
没想到他还想着那些事儿,梦家忍不住笑道:“别说了,我都信你。”
力玮听罢这句话,嘴唇竟然哆嗉了下。
他试着想笑,表情却显出严峻,看上去阴沉不少。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这样沉默着,很费力才把哽在喉咙里的话压下去:世上有一半的人听不懂你说什么,剩下的根本不想听,还有人根本不用你说就能懂。
他心里激动,冷不丁地抓住她的手,感慨道:“你终于毕业了。”
梦家挣扎了一下,又觉得这样做矫情极了,就干脆老老实实地放弃抵抗,和他的手牵在一起。
可她仍然有点不大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要坠入爱河了吗,谈一场必定要分手的恋爱?
这时的雨又变大了,浇在车顶发出劈里啪啦声,窗外雨帘白花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们好像被遗忘在创世纪的洪水中,只能感受到彼此身上荡漾着令人摇曳的涟漪。
他突然说:“等雨小一点,咱们先去附近找个铺子给你买双鞋袜。”
梦家自己都把这事儿给忘了,经提醒才发觉双脚潮湿寒冷。
这时他又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梦家没想到他还会这样,笑道:“我肩膀这么窄,你把头放上去实在是超重了。”
他小声道:“我断定你不会主动靠我肩上,干脆由我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于变小了。
他摇下车窗,发现车子四周积水已经好深,这个位置俨然已成为了孤岛。
力玮皱眉道:“趁雨不大,咱们先跑出去,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梦家点头应允,他便把长袍打结在腰上,这才打开车门先出去。
见她也要动,他忙道:“水太凉,你先在车里别动。”
梦家说:“没事,反正我鞋袜都湿了。”
“那也不行”,随后他才走到梦家这边打开车门,示意她趴在自己背上。
她犹豫一下,只好伸手趴上去。
那积水有多凉她不知道,但是真的很深,他没走几步,水就没到人的膝盖了。
梦家在他后背,只能看见他的耳朵,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身体上的接触,他的身子滚烫火热,她不由萌生出各种奇怪的念头,希望一切就这样停止,好将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两个人好容易站到地势比较高的位置,他才把梦家放下来,自己两只裤腿从大腿以下都是湿漉漉的。
梦家拿出手帕想帮他擦脸,奈何两只帕子也都被水浸透。
两个人只好互相搀扶着来到最近的一个铺子。
力玮对守店的大嫂说了几句话,又递给她几张纸钞,那大嫂回头看眼梦家的脚,便拿着钱转身而去。
由于梦家的鞋子是橡胶底,在人家铺子的光滑地面上走路时,脚底就好像装了两个吸盘,不停发出“啵啵啵”的声音。最后,梦家实在忍受不了这鞋子,干脆扶着店铺临街的门框把鞋子一脱,里面的水“哗”地倒出来一地。
力玮看着他的脚笑道:“你袜子好像有点破了。”
什么叫有点破了?分明就是破了嘛,梦家想:这人说话真是委婉。
大概是觉得女孩子露出脚不大好,力玮扶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把她的小腿拿到自己膝盖上。
她想起那双破袜子,实在难为情,刚想把脚往回抽,就见他把长跑朝上一撩,正好盖住她的小腿,这才说:“没事,已经叫人去给咱们买鞋袜了。”
等他们换上干净鞋袜,力玮又给了她十块钱:“我现在去找人拖车,否则雨一直下的话,车子有点悬。你先去对面的面包店买点吃的垫饥,如何?”
梦家点点头,自己到店里买了巧克力蛋糕和橙汁,结果被店家找了大把零钞。
不知道为什么,她摸着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零钱,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踏实,又有点欢喜——就像小时候给爸爸买烟,找回来的零钱都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