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打眼细看梦家,见她穿着一双前头打了块黑皮子头的新布鞋,笑道:“你这双鞋可真结实,把我们大院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小姑娘,找十良吧?”
梦家嘴上顺着“嗯”了一声,那妇人指指身后,说:“她老娘唱戏去了,这会儿她正在干活,你沿着院子走到底,有棵歪脖子的枣树,边上就是她家。”言罢那妇人便自顾走开了,梦家小心翼翼走下去,果然看见一个歪脖子树,边上的一个小屋,门口垂着半截的蓝布帘子。
谁知那树下一群母鸡,冷不丁看到陌生人,一个个乍呼呼扑腾着翅膀往院子西面飞奔过去,也有几个围着梦家刨土扒食,啄她的鞋子。
就听见里屋一个声音道:“德升你又来捣乱了,回头我找你妈告状去!”
随即门帘掀,出来个小姑娘,正是十良。
她抬眼见是梦家,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单为了这份“喜”,梦家就觉得今天此行十分值得,她们互相喜欢彼此哩。
梦家嬉笑道:“府上就你一个人?”
十良扑哧笑出声,说:“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
因觉得屋里又乱又局促,十良没好意思把梦家朝屋里带,就引着她来到树下,那里有个倭瓜架,牵着一些瓜豆蔓子。
于是,婆娑的树影把两个小女孩都笼了起来。
十良早从屋里拿来茶,又朝梦家手里塞一把西瓜子,道:“自己家里晒的瓜子,比外面的干净。对了,你怎么找到这里?”
梦家嘻嘻道:“前面一个老妈子告诉我的。”
十良“哦”了一声,道:“就是她把画眉卖给你的,那两只鸟还好么?”
梦家咧下嘴,苦着脸道:“死了,不吃不喝的,我哭了大半天。”
十良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都怪德升妈,净做这种骗钱的营生!那天我提醒你来着,德升妈后来还到我家告状,幸亏我妈没听她的。”
梦家道:“德升妈怎么能抓住这鸟儿?”
十良笑道:“是德升做的好事,他是我发小,从小就喜欢欺猫斗狗掏鸟窝子。”
梦家道:“那我们两个也算是发小啦?”十良想一想,道:“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相对一笑,梦家说:“对了,我全名叫‘沈梦家’,北平人,你呢?”
十良的表情忽然有些紧张,半响才道:“我祖上西安,但这里的爹娘非说我和他们都是唐山人,他们喊我‘杜十良’,但我另有个别名,他们都不知道。”
梦家心想,难道是被收养或者买来的孩子?怪可怜的。
她这样想着,就有些不自在,像是窥破了不该看到的隐秘。
两个女孩正在那里窃窃私语,忽听得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随即就闻见一股子檀香味儿,和着一阵木鱼之声。
十良道:“隔壁和尚们的下午功课做完了,待会我妈要回来了!”
梦家虽然不知道十良的母亲何许人也,但是从她口吻里也能听得出焦虑,忙道:“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找你来玩。哎,你说的那个柳条篮子,什么时候教我编?还有,我想去先农坛玩,你能带我去么?”
十良道:“放心,总有机会的。”
然后两个人就朝杂院门口走,人还没到,就听见门前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只见男人穿着脏脏的蓝布长袍,留着菱角式的胡子尖,看到她们两个,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对十良道:“你妈要到家了,看到你偷懒不干活,小心揍你。”
梦家见这人上来就吓唬人,心下正不喜。就见十良踢了一脚院子里的乱草,道:“谁说我偷懒?我这就要去土井那里汲水烧饭呢!”
等送走梦家,十良连忙回屋拎起木桶就朝外走,迎面遇见个小男孩,正是邻家的德升。
十良见他脸上全是泥巴,笑道:“你又去哪里滚泥窝子,总没个干净模样。”
话音刚落,就见德升妈不知哪里钻了出来,道:“我家德升小时候可是很干净,见到地上有块脏都不走,哎,可现在看到地上有泡鸡屎的话,他能捡起来吃了。”
十良听了这话笑得打跌,德升却有些不耐烦,只能转身冲母亲道:“再这样出我丑,晚上我就不烧饭了!”
等他和娘两个玩笑过了,回头再看,十良早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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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后来寻了个晴天,梦家溜出来找到十良,两个人拉着手一起到了先农坛。
隔了老远,就见一片青郁之色直抵远处城墙,等她们走近了,集市的喧嚣声立刻扑面而来,热闹的地儿固然接踵摩肩,背过去就是一片小树林子,人并不多。
她们来得早了,那草上还带着露水珠子,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草上边飞着,经过很久的时间,也不曾飞开。
梦家追了许久,也没捉住,十良道:“好端端的,你捉它作甚?不如叫它自得其乐。”
梦家讪讪,岔开话题道:“你看那棵树开了好多花,怎么这么好看?”
十良扭头瞄了眼,就见几棵大树,满树都是粉红色的花朵,像一个个小雨伞,又像一个个的小绒球。
她笑道:“我们那个时候管它叫绒花树,别看这花儿长得好像娇气,其实就算刮大风也轻易不会掉下来呢。”
梦家逗她道:“什么是‘我们那个时候’?倒好象咱们不是一个时候的。”
十良沉吟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了,你们在学校,老师有没有讲过太平公主的故事?我家里买不起书,周围的人也不懂这个。”
梦家对唐朝的历史知识都是从电视剧里得来的,比如《武媚娘传奇》、《大明宫词》之类,幸好太平公主也不算无名之辈,总归还记得些内容能拿来吹牛。
于是她便尽力搜刮着《大明宫词》里的细节,把太平公主对薛绍一见钟情,后来又如何揽权,与李隆基合作、斗法,乃至后来被侄儿赐死的情节一一道来,其中既有电视剧里的内容,也有她小作文般的感慨。
她越说越尽兴,根本没注意到十良的双眉,蹙得越来越紧,简直像皱起了一个大疙瘩。
突然,就听十良插嘴道:“原来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都是临淄王发动政变杀死的?你确定!”
梦家对于临淄王也就是唐明皇年轻时如何发家致富,还真没有十足把握,被对方这样质问,她就有些心虚,立刻道:“要不这样,回头我去父亲的书房查阅下《唐史》,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一起问我。”
十良没有她料想中的惊喜,许久才道:“要不,你顺道再帮我看看,唐代又是怎么被灭掉的吧。”
她说这话时,神态里有种十分微妙的怯意,好像很愿意知道,又不敢问太多。
梦家刚想再问,就听十良俏皮道:“哎吆,你头顶有虫,只要我吹声口哨,它们立刻就掉下来了。”
她说完这话,就把大指与小指翘起来,放在嘴边“吱吱”作响,梦家立刻被唬得跳了起来,十良没想到她胆子恁小,连忙安慰说:“逗你呢。”
两人玩了一会,又结伴来到街上。
就见路边的铺子里,店员一边掂打着冰盏儿一边吆喝“铜碗一打叮当响,快喝冰镇的酸梅汤”或者“叫你快尝雪花酪,糖水桂花往里搁”。
两个人不由舔下嘴唇,朝前走几步,就见门前的玻璃柜台里满酸梅汤、红果糊糊、酸枣汁、江米藕。
十良摸了摸口袋,说:“我正好有两个铜板,不如买碗酸梅汤喝。”
梦家喜道:“我要雪花酪。”
那店员边上听了,笑道:“两个铜板只能买一碗雪花酪嘞!”
十良摸出铜子,毫不犹豫道:“劳驾来碗雪花酪。”
两个人吃完零嘴,就朝来时的路上返回,忽见一个推着两轮排子车的商贩,正在前面招揽顾客,车上都是诸如头绳、粉盒、胭脂之类的东西,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梦家喜欢红头绳,就“豪气”地一口气买下所有的红头绳,十良奇道:“哪用得了那么多?”梦家理直气壮道:“我怕只买一根用完了就再也买不到,干脆囤着,能用一辈子呢!”
此言一出,连小贩都笑了,十良道:“说不定用完了大红的,你又喜欢粉红的,一辈子长着呢。”
梦家吐下舌头,道:“那就再说嘛,我就是想一辈子总有用不完的红头绳,省得想要时满世界找。”
十良愣了下,叹道:“一生拥有是虚妄。”
梦家奇道:“这话什么意思?”十良笑道:“我也说不清,戏文里听来的,觉得有趣。”
接下来,就见她在排子车前踟蹰许久,只盯着一个美女头像的香粉盒瞧了半天,小贩撺掇道:“上海来的洋货咯,才十个字儿,要不要,您呐?”
十良眉间微蹙,拿起那香粉盒仔细端详,又掀起盖子闭眼嗅了下,惊喜道:“桂花香味?”梦家就着她手也闻了下,无非脂粉味儿,夹杂些微桂花香,倒是很像家里云姐用的劣质香水。
那小贩见十良犹豫的样子,怂恿道:“要买就快,没几盒了。”
十良伸手到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拿出个纸包,里面熨贴地放着崭新的纸币,正好是一元钱。小贩笑道:“看不出,倒是个大主顾,我得给您好找零钱。”
谁知十良听了这话,又把钱放回口袋,拉着梦家的手道:“走吧!”
梦家见她眼神间仍然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那种徘徊纠结令她十分难受。
于是她便乐做好人,随即摸出零钱买下那粉盒子,对十良笑道:“你买请我吃雪花酪,还帮我编柳条笼子,我也送你份礼物,如何?”
十良起初还迟疑了一下,却敌不过它的吸引,终究笑着如珍宝般接过它。
这么容易就叫一个人欢喜,梦家自己也很满意,觉得舒畅。
她问:“你还用这个咧?”
十良把香粉盒子紧紧攥在手里道:“给我娘买的,她现在登台唱戏用的粉底子不好,以前常使这个,后来不知为什么就买不到了。”
梦家听到“唱戏”,立刻有了兴致,忙说:“你娘可以在广安喽唱大戏的?那你也会唱吧?”
十良低首莞尔一笑,抿嘴道:“广安楼可是大地方,我娘是在得月楼。”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也会唱几出呢,偷学的,改天唱给你听好不好?”
梦家十分欢喜,忙道:“哪天我去找你!”
十良听罢面露惊惶,忙小声说:“不能在我家唱!妈不让我学戏,说当戏子不好,你也别告诉其他人,咱俩好,我就偷偷唱给你听。”
梦家见她讲得认真,被这份谨慎小心所感染,忙噤了声,只是使劲点了几下头,嘴边却都是笑意。
两人眼看就要走到梦家家门口,忽然见迎面过来一个妇人,面有怒色,直接来到两人面前站住,十良见了她立刻敛声凝气,梦家见状也不由停住脚步。
那妇人其实生得颇美,只是气色不好,蜡黄的面皮上嘴唇微带焦紫,两只吊梢眼直愣愣盯住十良的右手说:“找了半天不见你人影,手里那是什么?”
十良看梦家一眼,又对那妇人喊声“妈”,这才慢慢摊开手掌,谁知那妇人见了,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十良粉白的面孔上顿时多了一个巴掌印,梦家也被唬了一跳,觉得心肝不由一颤,眼前的美妇人立刻变成比那天王殿里四大金刚还要狰狞可怖的人物。
那妇人见女儿默然,大概又有些心疼,嘴上仍然强硬:“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家里一颗米、一滴油都要算计着买,你倒大手大脚买这东西?”
梦家不服,不顾十良对她的暗示,站出来说:“这是我买来送给她的!”
美妇人好像才发现她似的,打量她一眼,脸上仍然结着寒霜,把香粉盒子从十良手里抠出来,塞到梦家手里,冷冷道:“小姐太抬举我们了!十良可担当不起,更还不起这个人情,她被惯成这样的脾性,将来小姐心、丫鬟命,更不得了。”
这话十足的冷漠与戒备,梦家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
回家后,并没有几个人发现她溜出去玩,只有张妈轻轻点下她额头,“哎”了一声。
恰好这时沈太太在里屋喊道:“云姐,那几件皮衣服在箱子里放好长时间了,趁着天气好,拿出来抖搂抖搂吧,见见风。”
张妈连忙掂着脚回应道:“云姐在老太太那里伺候着呢,太太忘啦?”
沈太太“哎呦”一声,自言自语道:“习惯使唤她,竟然忘了,待会你去喊她声,叫她得空把这事办了。”
张妈答应一声,梦家见她朝东院走,也跟在后面,说:“我也去,找奶奶去。”
主仆二人进了东院,并不见一个人,沿着回廊刚到正屋门前,就听见里面电扇的呼呼声,然后才见屋门口站着一个人,被那电扇风微微拂动着大裤脚,上面绣有红绿线的花样。
等到了近前,才看清那人正是云姐,她今天打扮得甚是俏丽,下面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上身是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梳着一条烫发辫,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一张粉脸面如满月,披着海棠须的覆发。
梦家从来没觉得她想今天这么漂亮,不由直直盯着云姐的脸,连张妈也笑道:“这是谁呀?我都不认识了快。”
云姐本来正在出神,忽然见了这一老一小,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还能是谁呀?张妈你老糊涂了不成?”
张妈朝里屋刚探了下头,云姐就道:“没人,在老爷那里呢,你白来了。”
张妈笑道:“谁说我是找别人的?就找你。”
两人嬉闹几句,云姐遂说:“张妈你留心下,哪天要是打小鼓儿的来了,叫住别走,老太太攒了些旧货要卖。”
张妈道:“老太太真是会过日子,连这些事儿都要操心。”
云姐刚要回话,张妈忽然凑近她,小声说:“在这里伺候着,是不是比前院舒坦多了?”
云姐看眼不远处的梦家,低声道:“老太太倒还好,三小姐不爱说话,就是那个年轻的爷,比谁都讲究。桌子上的文房四宝,墨盒要白铜的,信笺必须是仿古的,读书写字时还要我帮他沏好南边带来的碧螺春茶,一会又抽雪茄,一会又是金龙烟卷,说都是助文思的。”
张妈吐下舌头:“乖乖,赶得上恭王府的王爷了。”
又问:“你家那口子,不也是个识文断字的,能画画写春联的么?”
云姐啐了一口,笑道:“他那鸡脑子里能有什么诗情画意?整天不办正经差事,能吃上东安市场的天津包子、褡裢火烧,再喝口小米粥,就心满意足了,将来若是嫁了他,大可不必再往远处想。”
张妈见她说得有些凄清,忙安慰道:“年纪轻轻,愁什么啊?你现在这里,也有一个月十块钱,一年的首饰和四季衣裳、铺盖,都是好的,将来你嫁了人,太太必然赏你一副好嫁妆,将来说不定还能长做。你也别想太多,能在这北平城扎住脚跟,多少人巴望呢!要不人家都说,北平的一切,就算是风沙和挑大粪的,也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