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家不满道:“我要下去哎,外面有人找我!”
她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沈先生惊讶于女儿的哽咽,又见晶莹的泪水含在她眼眶里简直一触而破,连忙道:“停车,我和梦家先下去,你们先走!”
沈先生一手撑着雨伞,一手牵着梦家,艰难来到路边,就见那小女孩双手虽擒着把雨伞,身上早就湿透了,浑身冻得瑟瑟发抖,额头上紧贴着一缕缕刘海,一双眼睛神情坚决镇静,看到他们父女两人后,不由发出喜悦的光芒。
沈先生被这双眼睛弄得心头一惊,不知是雨水太冰还是怎地,竟然打了个哆嗦。
梦家早就挣脱开父亲的手,扑过去想要拉住十良,谁知十良见状,微微朝后一退,疏离的神态很明显,梦家不由就愣在当地。
就听见十良嘶哑着声音道:“我等好久了,门房说你们一家出去做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不如就守在这里,终归会把你们等回来的。”
沈先生听罢心内更是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口一个“你们”,显然不只是针对女儿“梦家”,之前他也听妻子抱怨过女儿交了个大杂院里出来的朋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女孩。
为了更好的倾听,沈先生举着伞缓缓弯下腰,俯身对十良道:“外面雨大,你这样不怕着凉么,要不先到我家里坐坐?”
十良连忙摇头,道:“我的话很短,只是想和你们说,我家虽然穷,却从来不沾别人的便宜,更别说偷。那瓶玫瑰头油,我真的没见过,更没有拿过!所以我一定要来说个明白。”
梦家看她这样子,就能猜到十良为此受的委屈,说不定还被她母亲狠狠打过,而自己,何尝不是被母亲责骂,真想不到,闲话竟然能传得这样快?
想到这里,梦家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大声道:“我从来没觉得你会偷东西!”
十良松口气,伸手抹去脸上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亮晶晶的眼睛只看着沈先生,显然还在等他的话。
沈先生感动于这女孩子的执着,不由自主道:“我也相信你!今天天气不好,明天我去你们府上说明这事儿,还你个清白。”
十良连忙挥手道:“用不了,有了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再见!”
说完这话,不等沈氏父女有所回应,十良“嗖”地转身离去,轻盈的背影像是只兔子,不一会就消失在胡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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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打这以后,十良再不肯来沈府,梦家只好到大杂院去找她玩,不过到了9月她就开始上学,所以去的机会也不多。
中秋时节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家里门廊下摆满了从丰台送来的秋菊,可吃的东西也有很多,葫芦形的大枣、清甜香脆的小白梨、良乡的栗子,都是梦家喜欢的,有时父亲还带她们去正阳楼吃蟹,拿小木槌敲裂毛茸茸的蟹脚。
梦家偶尔也会拿些水果给十良,她呢,从来不叫梦家空手离去,有时是自己家做的桂花糕,有时是香喷喷的海棠木瓜,连沈先生都说:“这孩子很懂礼数。”
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出奇的好,梦家又来到大眼胡同,就见十良家门口,一群鹅黄色的小鸡小鸭,正毛茸茸拱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惹人怜爱。
梦家看得有趣,就和十良开始逗引那小东西们,小鸡机灵,跟在后面捉很久才能逮到一只,有时还要被护崽的老母鸡狠狠啄一口。
小鸭动作便迟缓得多,伸手一捋,便一手一只乃至两只,柔软的身体令人生怜。大约因为它们笨拙,就更让人爱怜,梦家把手伸近它们的嘴巴,任小鸭用扁扁黄黄的嘴来啄,也不觉得疼。
梦家把一只小鸭捧在手心,说:“好可爱的小东西,送我一只罢?”十良笑道:“送你没关系,但是鸭子长得快,等鸭毛褪为淡黄,长出新毛时,短短的样子很难看,你到时不见得还这样宠爱它。”
梦家失望道:“原来这样啊。”
接下来就见十良搬出两只稻箩,在里面铺上稻草,小鸡一稻箩,小鸭一稻箩,她手脚麻利,边做活,边解释道:“每天清早把小东西倒出,天将暮时又捉回,稻草每隔一两天就换一次,否则布满鸭屎,全是臭气、腥气。”
梦家蹲在边上看她忙碌,也插不上手,遂问:“晚上它们会冷么?”十良瞅她一眼,笑说:“放在堂屋里,上面披一件不要的旧衣裳,有的人家不讲究,会把鸡笼放在灶屋。”
这时就见一个男孩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东西,对十良献宝似的说:“好东西,我家宰了几只鸭子,刚烧好的,还热乎着呢?”
两个女孩子还没从怜悯小鸡小鸭的情绪中出来,乍然见得这碗东西,都觉得心头一凛,梦家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十良见碗里有至少六只鸭腿,但都很瘦小,可见是雏鸭,立刻皱眉道:“这鸭子都不大,两三只才能烧成一碗肉,我可狠不下心吃。”
那男孩正是她的邻居德升,他见十良生气,自己也觉得委屈,气道:“你当我就那么嘴馋手贱?我帮人郊外看田,这几只鸭子偏要去啄食人家的农田,我就拿石子去赶它们,谁知它们恁地脆弱,不小心一粒石子叮上鸭头,它就头歪打转,倒毙了。农夫谢我,才把几只鸭子送给我,光拔鸭毛就累得我手疼。”
说完了,德升便把这碗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自顾气鼓鼓走了。
等到梦家走了,十良这才去找德升,见他自己正扛着个小锄头,在大枣树下面挖蚯蚓。他看到了十良,早忘了先前的龃龉,咧嘴一笑,又低头开始掘土,十良蹲在他面前,说:“做什么呢?”
德升道:“鸭子不够口粮才啃人家的田,我只好给它们找口粮。”
十良指着地上的蚯蚓,道:“枣树下的蚯蚓又细又小,拿来作钓鱼的鱼饵还行,喂鸭子可是不管饱,你要真的想喂它们,就到菜园子去,那里的蚯蚓是青灰色,又肥又长。”
德升嘻嘻笑道:“那你敢不敢和我一道去?”十良起身笑道:“我不怕肥虫,以前都是用手捉,装在小罐子里,回来直接捡起来丢给鸭子。”
德升目露赞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现在天凉了,要是夏天那会,咱们就去钓青蛙,青蛙很笨,连虫饵都不用,只用线系一坨沾湿的棉花到细水竹做成的钓竿上,它们就死死咬住不知放开。钓得一二十只,回来用小锅煮熟,浮到水面上,剪开喂鸭子吃,那样鸭子才肥硕。”
十良听了,连忙推脱道:“罢了罢了,越发不得了了,本来是想做件好事,真的这样大开杀戒,倒觉得特别残忍。”
德升不解道:“为什么我杀青蛙就残忍,你捉虫子就很对?”
十良听了这话竟一时答不上来,她觉得捉虫子仿佛是应该的,如今想来,惊心之余竟然说不出对错:爱与冷漠的区别,有时好像只看实用与否,有时又完全讲不通呢。
德升见她愣着发呆,忙道:“我不捉青蛙,你放心了吧?”
十良这才缓过神,勉强笑道:“你的事儿,我哪里管得了?”
德升见她面露笑容,这才说:“我知道这棵枣树和你有缘,这里埋掉的,有一只小麻雀,一只装在柴火盒里的蜻蜓,还有只小狗,对不对?”
十良抿抿嘴,点了点头,德升这才又接着说:“中午的那碗鸭子呢?你要不吃的话,咱们还把它们埋在这里吧,反正我中午也吃了好多荤菜。”
十良不由啐他一口,说:“你别腻歪人了!都下到锅里红烧了,再这样也太矫情了!”
德升听了这话,知道十良不再怪他,嘻嘻笑几声,把地上的铲子锄头都收起来。
十良回到自己家,还想着刚才德升讲的之前她在枣树下埋小狗的事儿,那只狗仔她养了半年,后来不知怎么生了病,十良把它抱在怀里,喂它喝米汤,吃鸡蛋,狗仔一度看上去恢复了健康,但是终于还是死掉。
当时十良的爹还在这杂院住,非要吃狗肉火锅,然而见女儿嚎啕大哭,就为呵护女儿的这点恻隐之心,当母亲的坚决反对父亲吃狗肉,甚至为此挨了丈夫的一顿揍,这才终于护着十良把小狗的尸体偷偷给埋下。
就为这件事儿,十良知道母亲的心地是善良的,也是很疼爱她的。
又过了几天,梦家和十良按照约好的时间,一起到近郊去划船,梦家原本不敢,十良笑她胆小,自高奋勇抱起了双桨。
船桨划破一片银白色的河水,空气清新微寒,夹杂着浓重的草腥。
十良心情大好,不由哼起小调,唱了出【皂罗袍】,那种细腻软糯、柔情万种,真叫梦家听得出神,却见她又不唱了,忙问:“真好听!怎么停了?”
十良笑道:“这是地道的水磨腔,可惜下面的我就不会了。我妈才叫厉害,【山坡羊】【小桃红】,一路一路唱下去,‘惊梦’了后还能‘寻梦’,唱了小旦还能唱小生。”
梦家感到十分佩服,因见一片枯叶落在十良袖口,就伸手想要拿开,谁知不小心拉住十良的袖子朝下一扯,冷不丁瞥见里面的胳膊——一条条鼓起的鞭痕,全是红通通的,有的已经结了疤,扭曲丑陋之极!
梦家骇得合不拢嘴,只是拿手拎着她的袖口,也不知道放下来。
沈府是诗礼人家,别说孩子们,就连仆妇佣人,也从来没见父母对他们恶语相向,何况是动手打人。
十良漠然不语,仍然摇动着双桨,好像没注意到对方的表情,梦家见她神态自若,好像是对此事习以为常,忽然就觉得满心郁闷,眼角不由沁出泪水。
十良这才说:“我都没哭,你干什么?”
梦家抽泣道:“你妈打的?”十良咬下嘴角,半响才说:“是我爹。”
见梦家惊愕,她苦笑说:“我宁可爹死了,也不要这样一个酒鬼赌徒,每次没钱花就回来找事儿,拿不到钱就打人。”
梦家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脱口道:“我若叫我父母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
十良笑道:“你打算栽培我做女学生?谢谢你,但不行呢,娘养我不容易,我总是读书不赚钱,说不过去。何况我那爹也不是东西,万一他就此赖上你们,到时两家人都难堪。”
她年龄虽然和梦家相差不大,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梦家立刻就懂了,心里十分难过,不由拉住她的手,同时为自己那种妥帖安然的生活感到羞愧:有福不能同享,有难不能同当,仿佛是她对不住十良似的。
十良见她默然不语,才道:“你放心,我没那么灰心丧气,再说,谁能有运气每辈子都当千金小姐呢?”
大约是看到梦家红了眼睛,十良连忙逗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哎,谁也不要说。”
梦家强忍着泪水,笑道:“你说。”
十良笑道:“我见过唐明皇呢,不过那时候他还没登基,只是临淄王而已。”
梦家破涕而笑,打了她一拳,说:“那你可是一千多年以前的老神仙!哼,我还是秦始皇呢,快给我打钱!”
这天梦家回家,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尤其是母亲和祖母,脸上都结着冰霜,佣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钟摆的滴答声。
姐姐也很乖巧听话,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来,梦家觉得纳闷,想找云姐问她的新衣服做好了没有,半天也寻不到。
刚问张妈一句,她却连忙做出噤声的样子,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梦家见状只好悻悻离去。
一连几天不见云姐的出现,没几天家里又来了个丫头,看样子是来接替她的。
这天梦家放学,坐着黄包车来到沈府后门,远远地看着门前站着个女人正和张妈说话,行动举止有些熟悉,再细瞧眉眼,不正是云姐么?
只是样子憔悴了不少,脸色明显没有以前滋润,但人却比以前胖些,尤其是肚子,好像衣服下面塞了个枕头似的。
梦家叫车夫停下来,自己跳下车子,想过去和云姐她们招呼。
刚刚走近,就听见张妈说:“甭管主意好不好,总比哭强,你年纪轻,看人总有走眼的时候,我们老一辈所依仗的,无非是比你们多吃了几年饭、多吃亏,也不见得全对,主心骨在你这里。”
云姐蹙着眉尖说:“我想是把孩子拿了,还是继续想法子找他要个说法,反正我现在也没人要了。”
张妈忙道:“你可小心!别乱吃药,老爷是好人,就是这个二爷,横草不动、竖草不拿,肚子里也不长心肝肺,你就算跟了他,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太太,都是不好相与的。不如直接找老爷,归了包堆该给你多少钱,这才是根本。”
两人正窃窃私语,转眼看到边上的梦家,立刻都哑了似的,云姐还对梦家点了下头,不等张妈说话,立刻就低头匆匆走了。
梦家望着云姐蹒跚的背影,问张妈道:“云姐不在咱家做了吗?”
张妈顾左右而言它,指着自己的脚说:“二小姐,你看我的鞋子好看不?昨天鞋摊子上新收的一双旧皮鞋,老鼻子价了。”
梦家不快的瞄她一眼,知趣的转身离去。
她早就发现了,假如大人们不肯理会你的问题,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是驴头不对马嘴的胡说一通,任凭你再问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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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过了几天,到了晚间,沈太太正在灯下看新买的布料,沈宇轩对她说:“云姐在咱们家一场,总是有些情分,除了该给的钱,嫁妆也备一份,让她风光出嫁,她那个未婚夫我看着人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云姐怎么会忽然生了病。”
沈太太绷住脸,抓起桌上的布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等到手松开来,那团布料也慢慢散开,满是绉痕。
就听她慢悠悠地说:“没福呗。”
等到丈夫走远,沈老太太过来,低声道:“那丫头今天来过,要找宇轩,被我发现拦住了。”
言语间似乎有责备的含义,沈太太低头不语,半响猛然抬头道:“我还能怎么样?她带着身孕,我只能叫她走了。跟了六年啊!就算是只猫也有了情分,本来好好地——”
沈太太有些哽咽,继续道:“本来做完了今年,也打算让她出嫁,现在我成了恶人。”
老太太阴沉了脸道:“要不就收了房,先做姨太太,反正过去,不管王子贝勒,还是少爷主子,娶少奶奶前纳个姨太太,也是常见。”
沈太太听了“姨太太”这个词儿,厌恶地把脸别过去以示抗议,说:“叫我和她做妯娌,休想!”
老太太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只能说云姐儿福薄罢了,还有那个肚里的孩子,我叫人算了,是姑娘,不要也就罢了。”
梦家边上听得有些怕:她们把云姐当成家养的猫狗,其实在她们眼里,小孩子也是和猫狗差不多的吧?
最近下了几场雨,气候明显变冷了,满树的叶子只余稀稀拉拉的几片,梦家也换了厚夹衣穿,晚上开始盖厚棉被。
这天晚上,都要睡了,听见前院有人敲门,那紧急的敲门声在本来安静的院子觉得特别刺耳,然后就是脚步声、有人争执说话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梦家在温暖的被窝里朦胧欲睡,被这吵闹声唤醒睡意,只好翻身把脸对着墙壁,好一会才又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