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家很不高兴,立刻就反驳道:“十良是好人,她给我带吃的,教我编柳条篮子。”
沈太太见她强嘴,停下筷子怒道:“你个吃货,给了点吃的就说人家是好人,我喂你这么些年,你怎么不说我是好人呢?”
沈宇轩见妻子动怒,连忙呵斥女儿,老太太也对梦家说:“你妈也是为你好,以后别人给的东西少吃,省得叫人家说沈家的小姐没规矩。”
梦家听了,委屈得说不出来话。
当天晚上,沈太太说梦家房里的玫瑰头油找不到了,“满满的一瓶呢,是我前几天买擦脸的鸭蛋粉时一起带的,都是上好的货色。”
沈太太抱怨道:“那瓶子难道长脚自己溜了?”
云姐帮她在床底下柜子里都找了,仍不见踪影,小声嘀咕道:“难不成被人拿走了?”沈太太经她这一提醒,顿时若有所悟,懊恼道:“这家里也没外人,下午只有那个杂院里的女孩子来过。”
见梦家在边上不言语,沈太太气道:“看见没?你给家里招来了贼。”
梦家气道:“十良不会偷拿别人东西!”
沈太太见女儿倔强,叹口气,说:“这些戏子伶人,最没有节气,以后你们少来往,那孩子我不欢迎。”
梦家把脖子一横,说:“以后是以后,可今天她没拿咱家东西!”
沈太太听了为之气结,说:“你护着她不承认是吧,今儿夜宵点心就别吃了,一个人坐这里想想。”
梦家道:“就是坐到明天早上,我也不会承认!”
然后她就真的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了,晚上沈太太叫人送来了茶点,梦家也没动丝毫。
老太太见张妈拿出来的托盘,里面的食物一点都没碰,对儿媳妇说:“哎呀,咱家这个二姑娘现在性子越来越刚烈,一点都不能批评,说了就跟你急。”
沈太太皱眉道:“她这狗脾气将来嫁了人,不能和公婆相处,恐怕会被扫地出门。”
老太太忙道:“也是,不见得每个婆婆都像我这样通情达理。”边上的人见她王婆自夸,大家都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老太太又说:“我前儿还叫人给她看了看八字,算命的说‘你家二姑娘命硬,要特别厉害的人才克化地动。”
沈太太有点不高兴,道:“哎呦,说得她跟块难啃的骨头似的。”
老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说:“可不是啊,要找条凶狗才能降住她。”
第二天清晨,还是老太太自送来了早点,哄着梦家说:“乖,脾气怎么恁倔?我们都信你那朋友不会偷拿咱家的东西,你妈已经知道冤枉了人家,难道还要她亲自来陪不是?”
梦家听了,这才释然。本来为了母亲诬陷十良的事儿,她一晚上都没睡好,想第二天去大眼胡同找十良,谁知这天说是要去唐府做客,梦家满腹不快,只能憋闷在心里。
唐家的房子从外看,也就是一般的四合院,唯有黄铜环子格外锃亮些,等进了大门,客人才能发现别有天地。
原来里面不是老式格局,没有什么正屋大厅,而是平地起了栋气派的法式二层小楼作为会客厅,院子内也没有按四合院的格局漫上地砖,而是遍布鲜花、树木,地上除十字砖引路外,便是金丝草草坪,绿油油的十分喜人。
除此以外,院子里的东、西、南、北房都是一色的立式西式玻璃落地长窗,洁白的窗纱在窗前摇曳,别有情趣。除主院外,里面是一进一进的由偏院、跨院、后院等各个小四合院,格局倒是和旧式的院子没什么区别。
沈宇轩头回来唐家,对此自是赞不绝口,唐先生也很得意。
等到客人坐定,听差上来茶,他方说:“我这房子买得也便宜,原主是前清的郡王,还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亏得宣统元年,隆裕皇太后无法发放俸银,下了一道懿旨将亲王贝勒门的府邸赏给个人所有,所以郡王把别院的房产契据抵押在东交民巷的法国银行,后来机缘巧合,我出了50000大洋,算是买下了。”
唐太太接口道:“那时已经有了力群和力玮,老太太还在,家里人口多,住着也不挤。”
语气里若有所指,似乎暗示了什么的,别人听得含混,唐先生却明白,自己就是那一年纳了姨太太。
今天早上为到底许不许姨太太出来会客,夫妻两人还起了龃龉,唐太太虽胜了,到现在也不忘揶揄他几句。
沈宇轩道:“唐兄这些年的在生意场上纵横捭阖,手段极佳,连上面都想请你出山,你却总是推脱。”
唐先生笑道:“现在的时局太坏了,换汤不换药,无非是君主政体的翻版,所以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政治家,还不如老实做一个只知逐利的商人。”
沈宇轩知道人各有志,不容聒噪,因此也只是笑笑,说:“聪明人是各行各业都需要的,毕竟事情要人去做。”
两个男人这里讲话,女眷们也没闲着。
唐太太娘家在河北,现在还有自己的农庄,吃的菜和粮食都是田上的,她嫌城里的粮食“不香”,蔬菜“不水灵”,这次还特意备了新鲜的瓜果蔬菜招待客人。
两个人寒暄好一阵儿,说话间唐家的三个孩子也都过来问好,上次去沈家做客的乃是两个男孩,没想到他们家还有个三姑娘叫唐力丽,年龄和梦家差不多。
力玮先是带着他们到花厅吃点心,然后就让弟弟多想些玩的点子。
力群想了下,忽然喜道:“后面有个小池塘,有好多玩意儿,咱们一起去抓活鱼、蝎子、蚂蚱、蝉猴?”
几个小姑娘听了齐齐摇头。
梦家这时突然就瞧见靠窗的地方,有个角几,上面竟然摆着一瓶可口可乐!
没错,coca-cola这几个字母,她打死都不会认错。
她不由脱口道:“啊,可乐!”随即就扑过去,一把抱住那矮墩墩的瓶子,简直像看到了稀世珍宝,尽管还没灌到喉咙里,嘴巴里已经感受到了那种二氧化碳小气泡在舌头上爆炸的快乐。
力玮忙道:“那是我喝过的嘴巴子,家里应该还有,我叫人拿去。”
梦家平常在吃东西上特别讲究,甚至别人亲手拿给她的食物都嫌弃不要,这次却立刻向他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讨好地说:“哎呀!我就爱吃别人嘴巴子!”
宝诗心想:喝了别人的嘴巴子,不就相当于亲嘴吗?
她刚想阻挡妹妹,哪知道梦家竟然就默默无言地喝了一大口:这一口灌下去,梦家觉得灵魂都在颤抖,是熟悉的味道哎。
她一面舔着嘴唇,一面想:穿越以后还有可口可乐喝,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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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力群见状,“哼”了一声说:“老爷子就从上海带了几瓶,一股子中药味儿,我那瓶喝几口就扔了。”
这时就见一个女仆用托盘送来一瓶可乐,力玮忙道:“我叫人又找到了最后一瓶,梦家你拿去。”
梦家立刻伸手就要去拿,哪知道力群比她更快一步,一把抢到怀里说:“这就是我那瓶吧?”
她恼道:“你那瓶不是早就扔了吗?”
力群笑嘻嘻地也不说话,只是故意绕着屋子兜圈,不断逗引梦家过来。
梦家知道自己根本撵不上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先是佯装尽力追赶,跟赶羊一样把力群轰到院子里。
两个人又你追我赶了好一阵,觉得时机到了她才停下来,甜甜地喊了声:“力群哥哥。”
力群原指望和她打上一架,或者把她给气哭,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一声喊,反而摸不到头脑,停下脚步道:“你说啥?”
梦家冲他一笑道:“要是哥哥你也喜欢,只分给我一小口,剩下的全归你,好不好?”
那一声“哥哥”,简直把她自己都恶心地都要yue了。
可她记得韩剧里女主角但凡喊声“哥哥”,男主角多半要酥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招,搁在十三岁的男孩子身上管不管用。
果然,力群被她甜甜地一声喊弄得五迷三道,胸中豪气万丈道:“我不喝这玩意,给你吧。”
梦家连忙道谢,接过可乐后装模做样吭哧了半天也没拧开,因见力群还在边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用娇滴滴的口吻说:“帮个忙?”
力玮“哎”了一声,似乎识破其中的阴谋,可未等他阻止,力群就跟得了圣旨一样,一把接过可乐瓶子开拧,谁知那玩意儿竟然纹丝不动。
他为逞强,随即凝聚全身力量于双臂———嘎嘣,哎,总算是打开了。
可还不等他发出得意的笑容,就听见那可乐瓶子“嘭”的一声,雪白的汽水泡沫像朵疯狂的蘑菇云,顿时炸裂在眼前,溅了力群满脸满身,连嘴巴里都是又苦又甜的味道。
爆裂声中,四周有人尖叫、有人大喊,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捂着嘴偷笑,其中笑得最响的,当然就是沈梦家了。
两个孩子都少不得因此被各自母亲训斥,宝诗悄悄对妹妹说:“力丽说她这个二哥最痛恨的东西是香水,凡是和他打架打不过,只要按住一管香水作势要喷,保准他恨恨然落荒而去。”
梦家嘟嘴说:“你不早讲?”宝诗忙道:“我哪里知道你要收拾他啊?”
老三唐力丽这时也凑了上来,笑道:“我二哥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一向拐孤、各涩,连老爷太太都拗不过他。”
见她们姊妹两个做倾听状,力丽才道:“有次二哥犯错被罚跪,他自觉受了冤枉,无论如何呵斥威逼就是不跪,直到膝弯被大人猛踹一脚才跪下去。而跪下去他就不起来了,大人们发狠一边一个把他提溜起来,他双腿悬在半空仍是曲着的,还不忘怒吼质问:‘哪个让跪的,哪个来扶!’”
说到这里,三个女孩子同时大笑,唐家兄弟不由朝她们这里看了又看。
梦家和力群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她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副旗开得胜的神气。
宝诗小声对梦家道:“你们倒是一对倔脾气。”
午膳时间终至,唐家以前都是从馆子里叫菜,自打唐太太拜访过沈府,听见沈太太说过“铺子里的饭菜,无论如何精致也算不上好,不能说是生活的艺术”,她也花重金千方百计寻来一位大厨,据说是宫廷御厨的徒弟。
今天正好是在客人面前露脸的时候,就见那满桌的菜,每盘都多得要扑出来,可见主人家的热忱好客。
饭毕众人到小客厅用茶,唐太太拉着沈太太东聊西谈,不知怎的说到了算命请神之说,唐太太道:“我十分信这个,每个月都去寺里布施上香,做个功德。”
沈太太笑道:“你真是好命,年轻时有唐先生,老了还有这两个儿子。”
她本随口一说,唐太太忽然叹口气,摇摇头道:“我看都不如你好。”
沈太太见她这样神情,眼睛又不时瞟向唐先生,觉得她指的是沈宇轩没娶姨太太一事儿。
沈太太本来对唐太太无非是应酬,很难说真得看得起她,更不要说倾心交流,没想到她倒不避嫌疑,把自己的苦楚悉数告知,女人间那种同性相怜、物伤其类的情份,都不由使她产生几分怜悯的感觉。
她忙安慰唐太太道:“你是两个儿子的妈,不管怎么着,这家里始终都是你说了算。哪像我,命里不得儿子,终归要抱憾。”
唐太太见她和自己推心置腹,不由一笑道:“你养了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儿,也是很好哩!前阵我有个姐妹,非要推荐一个活神仙给我算卦,说这位神仙道行极高,而且命越好的人她收钱越多,命一般的不收钱,命不好的她给钱。”
沈太太听得好奇,道:“后来呢,你算了没?”
唐太太叹气,笑道:“有点动心想让她帮我算下,不过怕她给我钱,就一直没开口。”
沈太太没想到她这样逗趣,两个人都是大笑。
这天因为隔壁邻家有人做寿,特意请相馆里的师傅来照相,唐先生一时兴起,干脆叫管家把照相师傅也请过来为大伙拍合影。
唐太太笑道:“不年不节的,发哪门子神经?”
唐先生心情极好,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人这么齐全,刚好来几张。”
于是大家连忙洗脸抹面整衣服,连三个女孩们都涂了胭脂。
等到五个孩子合影时,梦家看到唐力群仍冲自己做鬼脸,忍不住想笑又想啐他,她实在无法面对摄像师,只好背过脸去,刚巧此刻镁光灯大闪——这一张算是白费了。
天气突变,明显就要下雨,沈家急着回去,吃完下午茶就匆匆告别离去。
刚一上车,瓢泼大雨倾盆而落,干燥多时的地面上顿时被砸出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泥坑,街上的路人纷纷抱头急窜,也有躲避不及的,浑身上下倾尔湿透,看着十分可怜。
回家的路上,沈宇轩笑道:“桌上的菜垛盘叠碗,可惜我竟然没吃饱,回去还得煮粥。”
沈太太说:“就算是名厨,尽心竭力地做,一天不过完成四五味佳肴而已,何况一天闹出这几十道菜点?就像名手写字,写多必有败笔。”
夫妻两人闲聊几句,沈宇轩少不得埋怨梦家在唐府淘气的事儿,沈太太听罢想起一事,对几个孩子说:“唐家的力玮到了九月就要出洋留学,今天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也都对答如流,难的是仪态大方,我不指望你们都成才,好歹读上个大学,将来这份文凭才是嫁妆里的重头戏,进退都靠这张文凭。”
宝诗连忙点头,梦家听了只是笑,沈太太刚欲发作,忽听沈先生问:“今天你和唐太太谈得还算热闹?”
没等沈太太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唐家的消息倒也灵通得很。”
见妻子不解,他解释道:“上面有消息,要把我调到财政局升官,大概就是秋天的事儿了。”
沈太太一喜,忽然脑中闪过今天在唐家的一幕幕,比如唐太太与她貌似交心的热忱谈话,还约了她几日后一起去见活神仙,诸如此类,明显是在拉拢巴结,而自己浑然不觉,竟把这当作对方的真诚相待,更将自己的心事也直白告知!
于是先前的惊喜之情,在沈太太心胸中迅速转化为恼羞,更令人不快的是,连坊间都有了传闻,丈夫竟然最后才把升职的消息告诉她,平白害了她被人糊弄。
沈太太越想越气,当着司机和孩子们的面不好发作,只能骨朵了嘴默不出声。
沈先生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想不通因果,觉得她喜怒无常,因此觉得甚是无趣,也不再说话,只盯着车窗外的细密雨丝发呆。
车子开到他们家所在的胡同口,就见远处漆黑深沉,像一个幽秘的洞穴,路边的树木在车灯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齐地弯拱,路边隐约站着个人,看那人身形瘦小,像是一个孩子。
梦家本来昏昏欲睡,还是大姐宝诗把她喊醒,指着雨中之人给她看。
车窗玻璃上挂满雨水,看得并不清楚,而对方看见这辆从雨帘中冒出来的汽车,立刻挥舞起手。
梦家从这身形和动作中,艰难辨认出那人正是十良,连忙拍起车窗,大声道:“十良!十良!”
车里其他人感到了惊愕,司机不由放缓速度,沈太太顺着女儿的视线探身瞄了一眼,心里满是不快,嘱咐司机道:“别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