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刻,但凡心不在焉的时候,她其实都在琢磨自己的心思。
非要她这么快做出一个决定,真是令人惶恐。
她当然是喜悦的啊,她脸上的红晕、低垂的双眸,无不流露出痛苦的期待,她真害怕从这场美梦里醒过来,发现都是一场黄粱梦而已。
她细细的把力玮和她之间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直到自认为没有破绽,才松口气——只要力群肯放手,这件事就没有什么障碍,她不会选择一走了之的办法。
毕竟在她心里,住着一只害羞的野兽,时有疯狂之举,却不愿与力玮顶着苟合的名声交往。
梦家这样埋头于自己的心思,根本没留心到力群在那里忙什么,直到听到他搁置电话的声音,她才好像忽然被惊醒似的,猛然挺起腰。
力群没有留心到她的变化,笑道:“这些天的忙碌,总算有个初步的结果了。”
梦家只知道丈夫整日里早出晚归,并不晓得他都在忙什么,遂顺口问道:“什么事儿,看把你乐的?”
力群嘻嘻一笑,道:“我准备把利金的总部挪到重庆,一摊子事儿繁冗得很,好在都有了眉目,央行那边也都联系妥当;另外,之前利金的老员工们四下流散,我托人一一转告他们,只要能平安抵达重庆,利金不仅继续请他做事,而且还会负责员工搬家的川资,等到北平失而复得,谁想回来,利金照样聘用他们!”
力群很为这种安排感到畅快,见妻子静默不语,以为她还在担忧唐家未来的前景,他微笑道:“放心,只要有我在,不管是利金还是这个家都会好好的。”
梦家有些不自然的笑了下,力群这才低声道:“我最近还在忙碌另一件事,或许有些危险,但对抗日肯定会有更直接的帮助,不过眼下还不到和盘托出的时候,等咱们将来到了重庆,我再告诉你!”
他似乎很为参与这件神秘的大事感到自豪,眉梢眼角俱是喜悦,还握紧拳头以示努力。
自从唐老夫妇去世后,力群总是愁眉不展,很少流露这样的表情。
他今天这样兴奋,可见近来的忙碌都有了收获,梦家一方面替他感到高兴,一想到将来会有那样的打击降临到他身上,难免产生愧疚之意,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笑容。
第二天她满腹心事去了父亲那里,吃饭的时候沈宇轩忽然问:“力群最近都在忙什么,和什么人来往比较多?”
梦家看他那副慎重紧张的样子,不解道:“无非是生意上的事儿吧。”
她想一想,才道:“他要把利金都转到重庆了。”
沈宇轩道:“真要只为这些事儿忙,那倒好了;反正都是自家人,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我老朋友里还有不少在政府里做事的,近来有人向我提出暗示,说力群似乎在和延安那边的人来往。”
梦家吃惊得连话也忘说了,她忽然想起昨晚丈夫的叮嘱,说什么正在忙碌一件危险大事儿。
她这才迟疑道:“大不可能吧,力群向来精明的很,怎么会搀和到这种事情里呢?”
沈宇轩看女儿那副神情估计也是被蒙在鼓里,这才叹口气,道:“你这个妻子要关心他最近和什么人来往,当下时局过于混乱,手里有权或者有影响力的人物一旦与各方暧昧不明,必将引起多方揣测置自身于险境,前几天被杀手刺杀的那位,就是因为盛传日本人要利用他组织伪政府,南京当局才痛下杀手!总之,经商就经商,千万不要搀和到政治里去!”
沈宇轩很少干涉唐家的事儿,这次难得说这么多,可见内心隐忧颇深。
梦家连忙安慰父亲道:“这些话,我都会带给他,力群做事向来稳妥,也把利金看得像命一样宝贵,他怎么会犯当局的忌讳冒险呢?”
沈宇轩这才点头,道:“那是最好!据我得到的一些消息,这批特务最近有可能还要暗杀一批人,只要政府看不顺眼或者觉得危险的,哪怕没证据,也会先斩后奏,无非事后送一顶汉奸的帽子!”
梦家咂舌道:“这也太黑暗了吧!您接下来还要继续做官吗,大姐不是建议您出国一段时间,顺便找个大夫把陈年旧疾给治了?”
沈宇轩摆摆手,道:“哪里是乐土呢?说不定过一阵,欧洲也会打起来。”
梦家道:“那就去美国,那里远离欧亚大陆,也有不错的医疗条件。”
有关她与力玮的事儿,梦家还没表态,没想到他已经等不急想要找她商量。
她不想在酒店这种地方和他碰面,下午两个人便约好在霞飞路上的一个咖啡店碰面。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酒店,不一会就汇合到一块,却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两人走至路口时,先是一个犹太小男孩上来非要为力玮擦皮鞋,他连忙用英语跟他说几句,又给了他一点零钱,那男孩才让开路。
又走了几句,不知哪里出现了几个黄包车车夫,争着抢着要拉他们,脸上是那种半威胁、半乞怜的表情,力玮见状连忙护着梦家走开了。
两个人走进咖啡馆,梦家叹道:“看别人都在为生死活命操劳,自己真得太,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不知改用“奢侈”还是“罪恶”来形容。
力玮笑道:“谁也做不了厄运的逃兵,这样想,接受好运时是不是会更坦然?”
落座后,就有一个白俄少女过来问他们点单,一直等到这位侍应生走开,梦家才小声问道:“你在国外的时候,也能见到白俄么?”
力玮道:“很多,我每次看到他们都会想,自己也无非是流浪儿混迹天涯罢了!”梦家笑道:“你这么说,不怕吓煞我?”
力玮先是一愣,这才明白她肯这样说,必然是早有决断的意思,而且这结果必定是他所梦寐以求的!
他激动之余,不由拉住梦家的手掌。
两个人又都陷入沉默。梦家良久才道:“那晚我在嘉兴发烧时,说过什么吗?”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胡言乱语,当时不好意思询问,现在才想起来。
力玮一听她问这个,脸上摒不牢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了,笑道:“你最好不要问。”
梦家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听他道:“你喊了我的名字。”
她的脸顿时红得厉害,力玮才道:“你在昏迷中叫了我的名字,给了我最大的鼓舞,如果不是这件事鼓励了我,唐力玮也许永远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接下来困扰他们最大的一个事情就是:什么时候找力群摊牌?
当然,她摆脱不了的愧疚,也同样折磨着力玮,他们商量只要力群同意离婚,梦家除了陪嫁中的衣物首饰,一分钱也不会多拿,力玮更不肯朝弟弟要利金的股份。
到时他们先坐船去香港,在那里完婚后再去法国处理那边的零碎琐事,同时也是两人的蜜月之旅。
至于未来,他们或许去重庆,或许去香港,倘若沈宇轩同意去美国做手术,他们也许会过去陪老人待一阵子。
但他们肯定是要回国的,在这件事上力玮的主意很坚决。
梦家唯一有顾虑的,是该如何向父亲坦白并取得谅解,战争并不能降低人们对于丑闻的关注,尤其是沈宇轩这种老派的官僚和文人。
不过还没有等她想好办法,沈宇轩就先病倒了。
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一连串的打击和奔波,使他轰然倒在心脏疾病这座大山之下。
租界尽管有外国医院能暂时稳住病情,想要得到彻底的治疗,就必须到医疗条件更成熟的国外。
梦家因此提出送父亲去美国治病的建议,力玮也表示愿意帮忙联系医院提供人脉。
沈宇轩倒是不担心国外的生活会有不习惯,毕竟年轻时也留洋喝过洋墨水,可他没想过年纪一大把还要再度出去,又是在国难危机的时候。
梦家劝他道:“您就算留在国内,既不能扛枪上前线,又不能坐镇指挥,无非是遗老遗少,倒不如先把身体养好,想发挥余热也有的是办法。”
既然父女达成共识,在没有朝力群坦白前,梦家便以照顾父亲为由,堂而皇之地住在父亲这里,顺便帮助老父办理各类出国手续。
直到老父和陪同的家仆顺利登船出发,她才松了口气,按理这天也是朝力群摊牌的时间,否则她就再没有借口不回酒店。
可是第二天清晨,梦家还是带着不祥的预感醒来了,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就算每个环节都万无一失,而那些把控不了的细节,除交给上帝外别无它法。
她是知道力群在抽屉里有一把枪的。
那一刻终于到了,力玮看上去疲惫但难掩兴奋,他说:“都好了。”
好了的意思是什么?她有些发懵,大概是看见梦家的不安,力玮道:“要不要我陪你去房间取东西?”
不不不,再叫上力玮陪她整理行李,显然太过欺人,尽管知道接下来面对的过程必定令人难堪,梦家还是决心独自面对。
她先是朝他打电话,当他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时,她竟然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力群要求和她再谈谈,一定要再谈谈。
说什么呢?
梦家在通往酒店的路上,不停地想,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说什么都是残忍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
当她来到酒店大门前时,刹那间有逃跑的冲动,她经常会在决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时产生放弃的冲动,梦家憎恨自己这种懦弱,更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去之前她刚和力玮分别,他轻轻亲下她的面颊,就是这个吻,令她觉得好像是他特意为她烙下的印记,仿佛那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
以至于当她步入酒店房间,当力群紧盯着她看时,她甚至一度怀疑他认出那个痕迹。
显然,面对婚姻遇到的突然袭击,力群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
她遭受审判的这天终于来了,就让他痛恨吧,也让她解脱。
于是她反而生出勇气,催促对方松手,她也完全有胆量将他的倾诉和抱怨听完。
可尽管如此,他还坦然接受、无怨无悔,这更令她难受、自责。
她说不如你就伤心个够,然后忘了我、甚至恨我都好,只要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力群盯着她的眼睛,望着这个和他纠葛难解最终还是要分开的人,带着戏谑的口吻说:“你爱他么,真的很爱他么?”
她胆怯地大声说:“我爱他!”
她忽然泪流满面,眼泪打通通向她灵魂的一切阻碍,汹涌地奔向她的眼窝。
看到妻子的表情,力群既读出愧疚,更看到了迫不及待的喜悦。
力群脸上顿现痛苦不舍,各种感情夹杂一起,最终全部变成死寂,他强笑道:“你去吧。”
这句话表明他松开了手,承认自己的婚姻过早地插上翅膀直奔终点。
尽管他娶她那天的辉煌还钉在记忆里。
终于,他哭了,梦家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她自以为是的幸福,也震慑了她自以为是的痛苦。
力群的哭声令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配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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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接下来的安排很简单,梦家只需收拾妥当行李,再帮父亲把房子退掉,等力玮买好去香港的船票即可。
她从北平离开时已属逃难,早就经历过一次难以权衡的筛选,不管平时多喜欢的物件都只能弃之于不顾。
这次更没什么可拿的,倩云和管家的儿子沈勇情投意合,愿意留在唐府,大额的汇丰银行支票她已经托倩云给力群。
除了娘家带来的首饰和衣服,其余的昂贵珠宝都被她收整在一个皮箱留在酒店。
没想到第二天力群又托人给她送过来,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知他是难以面对睹物思人的煎熬,还是想干脆做的漂亮些。
力玮早就换了酒店入住,可梦家不肯搬进去,她借口东西还没整好,其实是想等到离婚公告正式在报纸上公布后,再和力玮同居。
毕竟力群也是场面人,租界里从北平过来有头有脸的人还不少,她得给力群面子,算是有个交代。
力玮见梦家没主动提出来,也就没有讲这事儿,只是晚上两人会一起吃饭,然后再分别回各自住处。
这天他显出神秘兮兮的模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讲。原来是他买了一只宝石戒指给她,笑道:“算不上十分好,只能以后再补一枚大的。”
他讲这话时,有种童心盎然又带点痴气的样子,梦家不仅想起刚才力玮换毛衣,不小心将衬衫往上撩了下,露出瘦瘦的肋骨,那一瞬间留给她的印象很深。
想到这里,梦家伸手叫他帮自己戴上戒指,笑道:“好婚礼不如好新郎,现在是战时,一切从简就好。”
两个人正说话间,就听到有人叩门的声音——“笃笃笃”,来者显然有些不自信,乃是极轻的敲门声。
他们面面相觑,想不出来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拜访。
等到大门一开,看到门前站着的乃是徐怀璋,他们更觉得惊异。
徐怀璋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梦家,尽管他脸上全是含着笑容的,那两道不住闪动的眉毛,也足以说明他的脑子在一刻不停的揣测着眼前的事实。
力玮虽然和他早就分道扬镳,不过他乡遇见,人家又是特意登门拜会,自然是连忙将之迎进了室内。
梦家则大大方方,既没有躲避、也没有解释,连忙烧水为来客倒茶。
不过她在直觉上认为来者不善,所以拿茶叶的时候,也留心听着他们的对话——于是细瓷碗盏碰击的清脆声音,被诺大房间的空阔寂寥所吞没,显得特别渺小。
多日未见,徐怀璋留起了小胡子,衣着上还是很讲究,不过当他说到徐家北平的产业完全被占时,就没有了往日的挥洒自如。
钱是人的胆儿,这句话拿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可见一个富家子弟有了钱财做后盾,所散发出来的“绅士风度”,那并不叫什么魅力。
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比过去精悍不少,感觉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狗,而不是凡事都由着性子的、大大咧咧的少爷。这或许和过去几年他担任了政府公职有关,不过听说他在南京混得也不如意,尽管他是出了名的精细鬼、伶俐虫。
说起自己在南京的仕途,徐怀璋还是大吹特吹了一番,好像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大受重视,他甚至还劝力玮也去分一杯羹,当然借口很是冠冕堂皇,无非是值此国难之际捐躯为国,这话刚说完没几秒,一旦提及商人都开始囤积粮食和棉纱棉布准备发大财时,他脸上不由现出一种饥饿焦灼的感觉。
力玮露出疏远冷淡之意,道:“我对任何主义都没有好感,只想做个还算自由的画家。”
徐怀璋讪讪的,卖弄所知道:“估计到了下个月,南京政府一旦正式宣布迁都,到时想要再离开内地,就难比登天!你想,届时会有多庞大的人群要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日本人那是虎狼之师,比瘟疫还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