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家道:“华北已被日本人占了,华东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话不过三巡,徐怀璋就表明了来意,他此番前来找力玮,乃是为了一宗公事,想托力玮帮忙牵线搭桥联系某位人物。
就在力玮点头同意的刹那,梦家憋在胸中良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她道:“徐先生,金老板也和你在一起吗?”
徐怀璋一愣,大概没想到对方冷不丁的抛出这个问题,他脸上显出一种羞愧的红色,眼睛开始朝别处去瞄,梦家不依不饶道:“怎么?难道她出了险情?”
徐怀璋明知躲不过,只好支支吾吾道:“没!她大约还在北平吧?”
他见梦家有些不信,忙解释道:“本来想带着她一起,没想到半路竟跑了,或许被她那个师姐给劫走了,之前杜十良就来徐家闹过。等我们发现了实情,北平已经快要沦陷,也就顾不得了。”
直到把徐怀璋送走,力玮才问起金巧惠那事儿,梦家简要把她和十良的交情说了一遍,力玮恨恨道:“可惜我当年没有扳倒这爷两个,又叫他们害了人!”
梦家看看他的脸色,小声道:“明天我要先去倘酒店那里,北平旧友帮我打听十良的消息,估摸着会有信。”
力玮道:“也行,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吧?咱们先在码头汇合,然后做怡和的船去香港。”
这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上午,梦家都是独自在出租屋度过的,力玮不在身边时她觉得难捱,就像怕死一样畏惧这没有他陪伴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有些迟钝,脑子里时常陷入一片空白,偶尔冒出些星星点点的念头,一阵凉风就能被吹走,结果是自己都不知道刚才在想什么。
第二日梦家来到酒店后,在门口略微等了片刻也不见倩云,她正焦急,就见一个戴巴拿马帽穿灰色长褂的人,行色匆匆的欲从酒店走出来,梦家不由自主拿眼跟随他,那人发觉有人在观察自己,警觉的朝她望了一眼——这阴鸷的双眼,像尖刀般敏锐。
梦家不由打个激灵,脑子不停地搜索着记忆,觉得似乎在那里见过。
她正搜查挂肚,倩云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了,看口型她是要喊“二少奶奶”,也许转眼想想不对,欲待改口,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梦家忙开口道:“信带来了么?”
倩云连忙把信递过去,梦家匆匆瞄个大概,明白自己的希望落空了,她叹口气把信放到提包,忍不住问:“二少爷呢?也在酒店吗?”
倩云朝酒店回头望一下,说:“二少爷约了徐怀璋在酒店谈事情,这会估计还在屋里。”
主仆两个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告别。
多年以后,梦家已经记不得酒店通往码头的路是什么样的,甚至连那一天是晴是阴她都没印象,可是那一天的心情她记得很深刻:
当时她怀揣希望,心情明艳灿烂,坐在一辆崭新的黄包车上,车子飞一般的朝前,道路两旁的景色以一种模糊又清晰的方式从边上飞驰而过;
她像是颗锐利的子弹,在空气里披荆斩棘,任何阻碍遇到她都自动让开;
她又像是艘敏捷的快艇,在海浪里乘风踏浪,洋洋洒洒毫无阻碍。
她真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飞了起来。
那种舒畅轻松的感觉,是她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
在车子经过最后一个路口快要到码头的时候,她脑子里犹如风驰电掣般前后贯通,终于想出答案,刚才她在酒店看到的灰衣人,就是之前在国际礼拜堂出现的刺客。
她很快就勾勒出有关那个灰衣人的所有记忆,这记忆是如此细碎明晰,宛如刚刚看到那样——就是他,在国际礼拜堂正门杀了人,再从教堂的花园穿过去逃掉,当时她和力玮正好刚要从花园出去,四目相遇的刹那,她简直不寒而栗。
她有种直觉,这个刺客今时今日出现在酒店,肯定也是有任务在身的。
这个不好的预感令她有些焦灼,几次想摆脱那种沉重感都失败了。
梦家的眉头紧皱起来,身体开始在车子不安地扭来扭去,她告诉自己事情哪有那么巧,她肯定是疑心太重。
可这些理由根本没有说服力,她在车上做如针毡,眼前浮现的一会是力玮满脸焦急的等待,一会是力群笑语盈盈的样子。
终于,她咬下嘴唇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命令车夫掉回头重返酒店。
车夫有些发愣,呆呆的看着她出神,梦家跺脚道:“回去!我出双份车费!”
车夫用奇怪的眼神望眼她,这才掉头重新小跑起来,梦家抬手看下手表,假若他跑得够快,时间应该还来记得及。
待她重回酒店,大门前依然车来车往,热闹如昔。
不管是小贩还是行人,各人自行其是,毫无任何意外的迹象。
梦家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可能过于紧张了,以至于能感到身体随着扑通的心跳声微微震动。
她斜坐在车里,一手扶着额角,一手轻拍几下胸膛,长长舒了口气,正寻思接下去该不该换辆轿车去码头,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梦家!”
她有点受惊,因为没料到谁会用这样亲昵的口吻喊自己,她抬头四下张望,这才发现酒店门口站着力群,他穿件家常的灰白色棉袍,大概很吃惊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她,眼里满是惊喜。
不等梦家答话,力群抬脚就朝她这里走过来。
梦家刚要下车迎过去,余光却发现力群身后不远处,那个神秘的刺客又出现了,手里举着一把枪,正好对准了力群!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零碎线索和疑虑,瞬间拼接成一副再清晰不过的画面,梦家觉得头皮骤然发麻,她张大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眼中满是恐惧,只能胡乱挥舞着双手,示意他不要过来。
力群的脚步停顿半秒,然后又沿着既定的方向朝她过来,还朝她挥手示意——只听见半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霹雳!
与此同时,他脚步踉跄,两手先是朝空中挣扎几下,继而才低下头,看到胸前盛开出的硕大血红花朵。
他又抬头朝梦家这边望,似乎很想倾力前行,终于还是朝后载倒。
他身形高大,这一载便有千钧之力,好像一座高耸的建筑坍塌。
街上行人如何惊惧恐慌尖叫,梦家再听不到,她先是拿双手捂住脸,似乎不敢多看一眼,又像是不肯相信,以为只要抹一下双眼就能从噩梦中返回。
可是她错了,力群确确实实躺在马路中央,粘稠的鲜血从他伤口里汩汩流出,将他的四周渐渐染红。
她几乎是爬着过去的,早就罔顾了仪容,她半跪在那里、不知所措,像个村妇那样抱着他嚎啕大哭,力群脸色惨白,还试图伸手去慰藉她。
慢慢的,他的意识没有了,可本能的情感还在,于是他看着梦家,嘴角竟带出笑意。
这时巡捕房已经赶来,还有人抬来担架把力群放上去,梦家始终不肯放弃他的双手,牢牢将之抱在前胸。
那双手之前总是火热的,而现在热气正一丝丝离去,越来越凉,无论她怎么悟,都捂不热。
只有真正的亲人受到伤害,才会令她有这种被重物砸中的感觉,那是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她几乎连呼吸都被阻止了,觉得胸前一阵拥堵,必须张大嘴才能喘气。
梦家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睁眼就认出来自己在酒店客房,她尽管觉得精疲力竭,仍然挣扎着要坐起身,这时就有人过来赶紧扶住她,说你醒了。
梦家这才认出来是倩云,她拉扯住倩云胳膊,颤抖着问“二少爷呢,二少爷呢?”
倩云咬着嘴唇说:“少爷在医院躺着呢。”
梦家心里一松,可接下来又听倩云低声道:“二少爷已经,已经不在了。”
梦家简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要不是倩云扶着,她几乎又要倒下。
倩云小心地望着她说:“您还去香港么?大少爷的船早就起航了。”
梦家这才想起来力玮,她沉默一会,好像在聚精会神地抵抗痛苦,随后才轻声道:“不去了。”
既下地狱,她的余生就只能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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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第98章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提供有关杀手的线索,就能够帮助巡捕房破获这宗喋血街头的枪杀案,哪知不管她说什么,法租界巡捕房的人翻来覆去只是说:“太太,我们帮不了你啊,现在这么乱,根本不可能找到凶手。”
后来好不容易来了个法国人,他大着舌头说:“你要是觉得这是政治谋杀,那租界更没有能力了,你得管南京政府要人。”
先不说这种推搪的态度,他那傲慢的目光就先人凉了一截,至于其他人那种无关痛痒的嘴脸、毫不在乎的神情,就更使得梦家心灰意冷。
她从直觉上,认定四周潜藏埋伏着针对力群的算计和陷阱,可但举目四望,她又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人世间,我们真正知道的事实又有多少呢?那种打黑枪的人,他们比战场上与你面对面厮杀的敌人更令人仇恨,他们在茫茫人海里也有可能隐匿得更深。
之前的悲痛这时已经转化为愤慨,梦家不肯善罢甘休,她找来力群在上海这边聘请的业务秘书,问他那天上午二少爷都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
秘书说力群只是和徐怀璋见面聊了下,不过看样子会谈并不愉快,徐怀璋几乎是被赶走的,力群也没有送他。
好,她决定去南京去找徐怀璋,她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到南京,她要过去揪着徐怀璋的领子,问他那天究竟对力利群做了什么!
梦家立即独身前往南京,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她举目无亲,幸好她还知道徐怀璋当前所属的乃是行政院,可行政院此刻几乎全完撤离,空荡荡的大楼里到处是散乱的文件和垃圾,看上去颇有丢兵弃甲而逃的意味。
原来政府已开始紧急疏散人员和资料朝西南走,只留下少许的人在临时挖建的防空洞办公,这些人每天早上出门连晚上能否活着回去都不知道。
一个文员看她言谈举止不像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就道:“徐怀璋早就不在行政院了啊,眼下在不在南京还另说呢,太太你还认识其他人么?”
她想了想,试探着说出“单科伟”的名讳,对方一听见长官的名讳,脸色一下凝重起来。
他重新打量下梦家,道:“罢罢罢,我看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把单先生的宅邸地址告诉你,你自己上门去问,他要肯见你,是你的运气,不肯见,也没法子,谁叫是特殊时期呢?”
梦家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南京都几乎是空城了,单家宅邸所处的整条大路所有人都搬走了,那些空屋子门窗没关好,在秋风里噼噼啪啪响着,满街到处飞扬着碎纸屑。
空荡荡的城市,寂静中潜伏着杀机。
她刚找到门房通报,不一会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石屏梅满脸惊讶从里面出来迎接,随即就朝梦家伸开双臂——她待人的礼节一向是夸张的美式,这种方式在过去还令梦家觉得不习惯,可眼下,看见故人后的喜悦使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也立刻迎上去与之拥抱。
石屏梅很直白地说:“你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这事儿我只能告诉你:确实是中T所为。”
梦家道:“那徐怀璋呢,他不是行政院的?”
石屏梅嘴角现出一个轻蔑的笑意,随即才道:“徐怀璋调到中T了啊,他嫌行政院油水少!单先生认为他总想走捷径,做事又是那种野豁豁的路数,干脆就顺水推舟送他一把,还有人说单先生想放长线钓大鱼!可笑,我们还指望从他那里得好处?单先生是什么身份的人啊!”
她越说越气愤,滔滔不绝道:“徐怀璋急于邀功,进了中T后跟疯狗似的到处咬人,连老同事都不放过,单先生特别生气。”
梦家试探道,问她知不知道中T为什么要对力群痛下杀手。石屏梅盯她半晌,道:“二小姐你先给我说句实话,他有没有和日本人勾结?”
梦家道:“他在生意上和日本人有来往,也不可能说他就是汉奸!对了,我听闻力群和陕北那边有来往。”
“这就是了!”石屏梅眨眼道:“二少爷有钱,私下里和那边来往,还和日本人有生意上的应酬,中T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地儿,逮住哪条理由都能置他于死地,说不定还能捞一笔,把利金的资产收归国有!”
梦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石屏梅热心留她住一晚上,说力群生前担任了行政院金融委员会的职务,虽然是个名誉的理事,好歹也是公职。
明天她派人打听下消息,看看上面对于利金会有怎样的安排。梦家对于官场上的繁文缛节一窍不通,见她这样热情,只好一再感谢。
这天晚上梦家根本没法睡,她的焦虑、她的累、她的没有着落的期盼,令她几乎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夜。
她想利金是唐家两代人的心血,倘若银行有个闪失,她怎么对得起唐家呢?
她不怕死,她只是惧怕活着,害怕这样孤独地活下去。
第二天中午传来的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鉴于利金最近业务上的种种可疑之处,行政院已经做出冻结利金账户、停止其对内对外一切业务的决定。
石屏梅似乎也被惊呆了,她拉住梦家的手一个劲儿说二小姐你要挺住啊。
石屏梅还解释道:“这件事单先生目前很难插手干涉。”
她忽然若有所悟道:“你还记得刘玉章么?他现在倒是在分管着银行这块,不如去找他说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联系!”
刘玉章?梦家犹疑的想,他能够不倒打一耙恐怕就算不错了吧?
果然,等到石屏梅再回来时,脸上怒气冲冲,显然很不高兴。原来她自以为曾在刘玉章某件事情上帮他出过头,对方好歹会给些面子,哪知临到节骨眼上,人家觉着大乱方兴未艾,竟打算明哲保身,不卷入任何麻烦,连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石屏梅气鼓鼓道:“亏得单先生以前待他那样好,没良心的家伙!”
南京之行收获甚微,石屏梅也觉得很难过,送她上火车前,她小声叮嘱道:“二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局势紧张,政府已经决定先迁都,你赶紧走吧!我明天也准备走了,上海离南京太近,日本人打过来再跑就来不及了。”
梦家托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上海,冰冷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令她的脑子忽然变得很清醒,她想起力群之前说过的利金南迁、那些逃难至重庆的老员工,还有全家存款都在利金的储户们。
于是她脑子里像箭也似的闪过一个念头,她现在就是一家之主了啊!
如果她撂挑子走人,多少人的家就全完蛋了。
她一面对这个即将到来的重压感到恐惧,一面又觉得自己多了个继续活下来的理由。
回上海后,她先把和力群离婚的通稿从报社撤走,又改为讣告发了出去。
尽管有人劝她把他埋在上海,可她不想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里,打算用火葬的方式然后把骨灰带在身边,直到将来重返北平再将之安葬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