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梦家道:“是我拿瓜子仁种下来的,昨儿搬得急都给忘了。”
  力玮道:“回头我把盆栽给你。”
  梦家忙道:“叫倩云拿好了,省得你跑。”
  或许是因为一路奔波的缘故,沈宇轩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烧,初步诊断为疟疾。
  租界的医院里人满为患,华界的医院就更别想了,连伤病员都安排不下。眼看他大暑天里一会冷一会热,真把全家的人急得抓耳挠腮,后来还是力玮出面,联系上这里一家英国人开的医院。
  有了医生和护士的照顾,老爷子恢复得倒还算快。
  这件事多亏力玮,梦家不得不出面朝他道谢。
  这时他们终于可以很平静的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天气。
  他们自始至终都谈着及其平常的事儿,直到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先怀念起北平夏末秋初的节气最为宜人,他们这才扯起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
  他们都全记得过去的好日子,那些家人还都健在、北平还没有被摧残的美妙时日。
  他们对过去有着同样的留念,对现在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这种谈话的内容令他们的交情恢复到某种热络的程度。
  不同的是,一年以前他还是她的男朋友,梦家展现在他面前的更多的是少女的娇俏,而现在她以弟媳的身份和他说话外,展现更多的是一种娴静安宁。
  这应该是她天生仪态的一种,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显得端庄稳重。
  这种变化,即在力玮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尽管此番重会,梦家和他相处的态度已经越来越自然,他还是能感到她的疏离与回避,之前的那种畅所欲言再不会出现了。
  而梦家呢,在她看来目前与力玮的这种距离维持的刚刚好,既不会过于疏远显得刻意,也没有重提旧事的尴尬。
  她已经尽量避免与他单独会面,然大家同处于一家酒店,每天总有两三次要遇见,或者他刚来,或者她刚走,有时听到他的笑声,有时望见他的背影。
  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连他的声音都无法多忍受片刻。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过去他所给与她的一切,不管是幻想还是悲伤,都已经深深烙在记忆里难以抹去。
  更何况过去的大半年,婚姻并没有带来什么甜蜜的记忆来取代这些。
  因而那少女时代的记忆,显得尤为鲜明。
  此外,就算看不到他,她也难以避免听到别人议论他,大概力玮在这群逃难至此的北平熟人圈子里,太显眼了吧。
  梦家已经听到过好几次人们在谈论谁家正好有待嫁的女儿可以介绍给他,一时之间,大家都认为没什么比谈论他更有趣的话题了,甚至连酒店的女侍者也问倩云:“为什么唐大少这样出色还不结婚?”
  倩云没声好气道:“他优秀还不能促成他结婚,他总得觉得别人也好才成。”
  沈宇轩的病渐渐好了,他本质上不是那种多愁善感之辈,唯独痛失爱侣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自太太病故,他就再不养花,唯一的爱好就只剩下鉴赏字画。
  可就连这一丁点的喜好,如今却给他带来了灾难性的变故。
  原来他被几个所谓的行家里手栽赃,非说最近曝光的一批字画赝品都是先经过沈先生鉴定为真迹,他们才信以为真。
  这批文物乃是一位富豪拿来变卖捐助抗日的,中途被人掉包,抗日救国的初衷也打了水漂。
  此种狸猫换太子的行径本就令人不齿,又和慈善募捐扯上干系,就算沈宇轩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声誉也难免像酱缸里捞出来的白麻布,终归是洗不干净了。
  何况如今几个当事人异口同声,把自家责任撇得一干二净,老爷子真是百口莫辩。
  他本并不怕死,也不恋财,哪知活到这把年纪,还被卷入到如此不堪的骗局中,想要反败为胜的话,只有请来当初牵线的那位元老级人物聂先生。
  可是如今战乱,江浙沪一带都岌岌可畏,聂先生隐居在江南古镇之中,谁愿冒险去请他的示下?
  沈宇轩这天喝了点酒,说起好多旧事来,忽然间就老泪纵横起来,梦家也知道老爷子郁结难解,只好边上略微劝劝。
  等到父亲走进内室休息,梦家才道:“那位聂先生住在哪里呢?要是有地址的话,不如我雇人去寻他,叫他出来佐证,也好还父亲的清誉。”
  力群道:“这兵荒马乱的,万一撞到日本人的枪口下,或者赶上两军开火,那可是要命的,我劝老爷子也就算了,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
  梦家摇头道:“就怕众口铄金,父亲是老派的人物,最在乎的无非名誉。”
  这天晚上,她脑中忽然滋生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大家都不肯出力,她何不亲自去乌镇找聂先生!
  这起初只是一个在她自己看来也很荒唐的念头,后来却总抑制不住去实现它的冲动。
  力群说的安全问题她也考虑过,就目前的局面而言,淞沪战事扩大确实有扩大的趋势,但嘉兴但还不是日本人的攻占重点,从安全程度上说它比公共租界甚至更安全一些,因为听酒店帮佣的乡下姆妈说,她的不少亲友都去选择去嘉兴避难,那里有专门的收容所来接待上海难民。
  既然如此,她去一趟乌镇寻找聂先生,也并非不可行。
  梦家想到做到,第二天大清早就搭乘一辆运输灾民的破旧客车上,直朝嘉兴奔去。
  沿途倒没她想得那么可怕,只是客车慢得令人绝望。
  正值夏末初秋,不断从窗外退却的乡间风景,呈现出与北平不同的风光。这令她想起几个月前去泰山的那次经历,真是宛若隔世了。
  客车渐渐驶入浙江境内,水乡风光愈发旖旎,最后把乘客们送到嘉兴火车站附近,她走下去才发现,眼前是一条千疮百孔、满是翻浆地面的马路,前面也并不是臆想中的江南古镇风景,乃是触目惊心的残砖碎瓦。
  一些孩子和老人正在坍塌的残桓里挑挑拣拣,沿街播放的乐声几乎响彻云霄,那是梦家耳熟能详的《今日爱国歌唱》。
  她又朝前走几步,发觉这个灰不溜秋的小镇,只有一条主干道,就是这条道路把整个小镇穿起来,没有了它一切就要散架。
  她极目远眺,小镇四周有不少的绿树山林,野草长势很旺,燃烧般蓬勃向上,很令人有倒在深处睡一觉的冲动。
  这与她臆想中的情景不同,更糟糕、更混乱,她有点意外,但那种必胜的决心同时也更强烈了。
  突然就听到边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胆子可够大的。”
  梦家被咳了一跳,她惊愕的转身,看到的竟然是力玮!
  他像从天而降那般,正望着她。
  梦家想说的是“这么巧?”,临出口才想到他必然是从上海一路跟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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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休日歇两天
第94章
  或许是摆脱了上海压抑氛围的缘故,也许是异乡看到故人后的惊喜,梦家并不打算掩饰内心的喜悦,立即就朝他兴奋地跑过去。
  半中腰忽又想起什么,她猛然收住脚步笑道:“要是打算批评教育我的话,还是免开尊口!”
  力玮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道:“我敢说你?我也是赶巧看到你大清早的就朝外面跑,不放心就跟过来想瞧瞧,哪知道——”
  他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断壁残垣道:“果然,这世上是没有桃花源的。”
  他们两个并排立在路口,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某种哀悼仪式。
  与此同时,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风以缓慢且悠长的方式,从天穹某个破裂的入口处缓慢涌入,冰凉沁人。
  梦家想,自己是为了父亲才冒险走这一趟,他为什么要追随她来此呢?
  这个疑问一时间令她有些心烦意乱。
  力玮看下手表,道:“先找地方打电话朝力群说一声,免得他担心。”
  这个坦诚无私的安排立即得到她的相应。好不容易把电话打过去,总算把消息转达过去了。
  鉴于正好是午饭时间,他们也没急着寻人,而是先找了家餐馆用餐。
  在力玮看来,如今梦家沉默寡言的时候太多了,这或许和她过去半载的境遇有关,可他很难知道真实的想法,因为她裹着一层礼貌的外衣,绝不肯贸然开口。
  而这次的结伴而行,俨然令他们的关系又朝前恢复到某种程度,至少她不再那样缄默和小心翼翼,尤其是当他们找到进入乌镇古城的入口后,经过一段林中小路时,她身上那种活波的天性显然又复活了,周围的一草一木都令她雀跃不已。
  力玮来上海以后目之所及虽不能说尽是苍痍,却也无时不刻感到忧虑焦灼。
  难得有这样的时刻,不管是苦中作乐也罢、忙里偷闲也好,都令他感到舒心畅怀。
  那条林中小路上已有不少落叶,走上去沙沙作响,尽管高大的树林遮天蔽日,午后的炙热阳光仍然能够穿透层层绿叶,在小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力玮有种旧地重游的感觉,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像哪里。
  他把这种想法告诉梦家,她脱口笑道:“像北平的西山?”
  “像,确实很像”,他道。
  谈到了西山,难免说起北平秋游的好去处,两人不由把可供玩赏的地儿轮流说了个遍,她说沈家秋天款待客人时常请大家去花园消遣,她年岁虽小,遇上这种盛事也从不放过,最爱参与的环节就是引路。
  她会点一个纱灯,用微弱的灯光映照着那条小径,告诉别人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来,从大门到花园里来来回回,一晚上不知道走多少趟,人影人声都如梦中。
  力玮笑道:“这不公平,你从来没点着纱灯带我去过。”梦家道:“你又没说要去啊!”
  梦家继续道:“要不等到将来——”她蓦然间住了口想,恐怕至少要八年才能回去吧?
  这个念头使得她情绪骤然低落,力玮忍不住上前拍下她的肩,安慰道:“不要这样悲观,日本人肯定会被赶走的!”
  这时就听见轰隆隆的汽车声,远处有一串大卡车经过,看样子是朝镇外行驶,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面载有一部分军队,大多数是当地的民夫。
  原来这些人都是嘉兴县派出来赶往沿海修筑海防工事的民众,他们冒盛暑应征,分批分段到平湖新埭筑防御工事,而且是自备工具,农家的铁锨、扁担纷纷上阵,为的就是筑成六道战壕连接上海境内阵地。
  沿途有不少村民看到同伴踊跃应命,纷纷举手向他们欢呼,也有人当下就拦车要气加入,就连山野间的泥瓦房里的老妪和孩子,这时也都跑出来参加这场震耳欲聋的欢送,一些军人开始唱《今日爱国歌唱》。
  合唱声越来越响,如洪波巨浪般在山间起伏,直到歌声渐去渐远,站在道边的村民依然恋恋不舍的眺望,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靠着好心人的指路,他们很快找到聂先生的家。
  老人很通情达理,听罢他们的叙述,表示很愿意帮忙。
  他家里没有电话,小镇更没有电报机,老人想亲笔写封信,奈何他岁数大了手脚不利索,梦家只好自告奋勇代为捉刀。
  于是聂先生口述,梦家就把他的话用小楷誊录到信笺上去。
  最后,聂先生把信盖上鲜红的印章交给梦家时,笑道:“沈兄真有福气,有你们这么孝顺的女儿女婿,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乡下找我。”
  梦家有些不好意思,是含含混混谢了老人,这才告辞而去。
  刚才来得匆忙,并没有留心古镇的风景,现在大功告成,说话间他们就踏入到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小街上。
  临近傍晚,街面上一派安静祥和,远处的河道上漫起薄薄的雾气,像水墨山水画那样美妙。
  遗憾的是,路人告诉他们嘉兴如今每天去上海的客车只有一趟,超过下午5点就赶不上了。
  他们只能找家客栈投宿,这里有特色是那种三面有窗的枕河水阁,但他们显然谁也没有心思,并没有花功夫去寻找,而是选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
  经历了白天的奔波劳累,两个人都有些倦了,连吃饭都是随意应付的,这些日子他们俩几乎天天见面,却很少有机会这样单独相处,梦家能够感觉到他有话要说,因为吃饭的时候,他不时去望她,仿佛要猜透她的心思才能决定如何去表达。
  不管他想说什么,都不是她所期望的——眼下这个男子曾一度盘踞过她的心灵,梦家害怕自己辛勤培育出来的界限全部崩溃。
  她用周到客气,又在两人间竖起他熟悉的那堵墙,白天两人间毫无芥蒂的热络交流,随着黑夜的降临一下沉寂许多。
  用过晚饭,梦家借口太累,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天气太热,梦家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夜里几点,她素性到阳台上吹风。出来后才发现阳台上已经有人,原来她这间屋子和力玮住的那间相邻,连阳台也是公用的,仅仅用一个竹篱笆象征性的隔断。
  力玮弯腰俯身趴在栏杆上,正在那里抽烟,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见到红色的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他听到了脚步声,没有回头招呼她,仍然在那里吞云吐雾。
  他以前从来不抽烟,现在也学会用它来解愁了。
  夜静的出奇,两个人谁也没有破坏这份安宁,梦家呆了一会,这才自顾回屋。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好,先是觉得口干舌燥,用鼻子呼吸则鼻子难过,张开嘴呼吸就喉咙痛,她只好半倚在床头喝些水,结果就那么倏忽的一小会儿,她就被噩梦捉了过去,梦里她回到北平旧宅,可是放眼望去里面住满了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好容易遇到母亲,梦家想请求她带路找到出口,但母亲脸上诡异的笑容,都说明她不再是记忆里的慈母。
  梦家被这个噩梦惊醒了,感受到全身上下都沉浸在火一般的煎熬中,她分不清上下左右,想起身又没有力气。
  当混乱的梦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人很容易睡死过去,于是她所有的生命和意识,都淹没在感受痛苦和渴望摆脱痛苦之中,除此以外全部是混沌。
  半昏半醒中,她感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还用不住帮她的额头擦汗,她呓语得厉害,还说了不少没头脑的话。
  梦家再次睁开眼睛,只觉得窗外明晃晃的光线过于刺目,她不由拿手背想要遮住双眼,这才发现胳膊上一丝力气也无。
  边上守候的人发觉了,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力玮半夜听到隔壁的呓语声,叫她几声没有回应,他只好从阳台上破门而入,这才发觉梦家烧得厉害。
  小镇大半夜的难以寻医,他唯有找店家要点井水帮她擦拭额头降温。
  折腾了大半宿,他竟不知不觉在床头打起瞌睡,要不是梦家醒过来,他还不知道都快中午了呢。
  这天中午,他叫店家熬些米粥给她,梦家很为自己增添的麻烦不好意思,她捧着碗问:“你呢?”力玮笑道:“我待会楼下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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