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强词夺理道:“我又不是中国人,我拿的是英国籍!”
顾东篱冷笑道:“你以大使夫人身份,独享歌剧院的外事包厢时,不是说很为自己当中国人骄傲。有好处就当中国人,没好处就改弦易辙?我要现在被免了官,你是不是也不做顾夫人了?”
等他抽空来探望梦家时,态度还是颇为微妙的。
顾东篱本以为她会眼泪鼻涕一把的痛哭,这会令他难堪。因为他不喜欢任何无节制的情感倾泻,他有这方面的洁癖。
梦家这孩子他很喜欢,也愿意帮她,可是他心里又有顾虑,担心心有余而力不足,更害怕会辜负她,倘若是能在举手之劳间助人那自然最好,可眼下唐家的难题,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你可以说顾东篱滑头、冷漠,多年的官场历练,他心里最多的是算计,算计官场生涯,算计如何与那些不怀好意的同胞、日本人、美国人、英国人斗。
他的心容量有限,容不得悲天悯人到处做好事。
等他在唐家受到热情招待,看到梦家从容不迫的样子时,不是不感到吃惊的。
她虽然没有过去丰腴,也未曾化妆,可你能感到她是尽力在维持一个家庭所应有的体面,那半新不旧的衣服一看就是最好的料子且经过手艺高超的缝纫师傅之手;
佣人们端上来的饮料,既不是茶也不是咖啡,乃是梦家把黄豆和黑豆炒焦后磨碎,煮出来的饮料,竟然也有股不亚于咖啡的苦涩香味;
而整间屋子,虽然朴素,但又很干净,茶几上水仙花和用蜡梅、南天竺搭配出来的盆景,表示居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放弃生活,他们很珍爱当下的日子。
见顾东篱望着桌上的插花出神,梦家笑道:“以前在北平时,常用蜡梅、银柳、南天竺配合,凭借的就是蜡梅花之黄、银柳芽之白、天竺果之红,可惜现在寻不到银柳,也没有合适的花器,只好从吃饭的家伙里随便拿出来一个,叫顾叔叔见笑了。”
顾东篱忙笑道:“瓶盆钵碗才真是插传统插花的好器材,你这样敬天惜命,我自愧不如,怎么会笑话呢?”
接下来,他又看到她们自己动手的其它成果,比如园子的菜,还有针脚整齐的鞋子,沈妈甚至还在后院学起了养鸡和猪,倩云则在梦家的指导下学会了做酱油和肥皂,力丽学起了女红针线,这一家子虽然穷困,却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
顾东篱由衷感到了佩服,梦家能察觉到他大大松了口气。
两人闲谈时,难免说起当今的局面,顾东篱说估计春节一过,中日双方就要正面交锋,届时在徐州难免一场恶战,到时他的任务就是去国外游说争取经济上的援助,在重庆的时间恐怕少之又少。
他们一面闲聊,他一面面目平淡地劝她,并没有义愤填膺或者打抱不平的语气,可是他这种态度已经比最初他刚进门时更贴心、也更真诚。
就是在他暗地里松完那口气后,他才肯用这样的态度来待她。
梦家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老奸巨猾的人不由自主流露出真诚的一面。
他对她讲:“人活着就是一个人的旅程,或许在某段路程上会遇见几个同行的人,但任何人都会在某个时刻离开;你会发现,还是要靠自己走很长很长的路,要靠自己做很多关键的决定,没有人能帮你做选择,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还是与自己相处。”
恰好这时顾东篱的跟班进来敲门有事情汇报,有权力的人就是这样,老是让公务给追着。他皱着眉头过去与下属谈话,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命令下属去说自己正在忙一件非常重要的公务。
梦家端坐在椅子上,从心底感谢他这一串串熟练的谎话,感谢他为她拒绝了那些正事。
正是这通对话给了她一点儿缓冲的余地,她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来放松起来,之前她一度怀疑自己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谈话。
梦家明白这得益于她的克制,她的哀而不伤,她不能叫人家以为自己是个累赘,躲着她、怕见她。
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蓝色风衣、位高权重的男人,她觉得自己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她的天赋终于得到发挥,因为在刹那间她不自觉的施展了瞬间快速权衡判断的本领。
顾东篱再次回来,带着坚决的语气问:“你真的不打算离开中国?如果你肯,我马上就能帮你们弄到飞机票。”
他的本意,是由他出面帮她到美国与亲人团聚,如此既能避开战乱,更能将唐家面临的这团纷乱局面以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中止住!
他不是不明白梦家的意图,想要为唐家翻案很难,以朝中的纷乱局势,他亦没有把握能够助一臂之力。
哪知梦家听到他的建议,忽然双眼一红,她想如果自己出国与亲人团聚,那当然是好了,可一旦如此,想再回国为唐家翻案势必成为镜花水月,她的良心也会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安息。
倘若苦守重庆,前途未知,而且恐怕今生今世都不得再见老父。
她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这也是她迄今为止面临的最残酷的选择,梦家吃惊于人生的险恶,心中酸楚难忍。
她这样子红着双目,顾东篱却还留在原地看她。
一个是天涯孤女,一位是台阁大佬,他的理智嘱咐自己要有所克制。
终于,梦家止住喉头轻微的抽泣声,咬着牙道:“我不能走!”
这是一个近乎悲壮的抉择,连顾东篱也在刹那间被震撼了,因为他万想不到眼前的柔弱女子会选择这条更艰难的道路。
顾东篱的双眸再接触到梦家时,立刻就注意到她的变化,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转变,大约来源于面部表情和体态的变化,这些变化意味着她全心全意信任他。
倘若之前他一来,就看到梦家的这幅神态,必然会感到退缩,可是现在心里的丈夫气已然被激发,还有诸如同情、敬重,不能不说还掺杂着男人对于女人的那种倾慕。
于是他走过去,忽然蹲下来,这并不是西方礼节里男子对女子求婚时的浪漫姿态,尽管表面上看是一样的,可当事人都明白这不是。
顾东篱的姿态更自然,像一个成年人蹲下来要和儿童讲话。
以他的年龄和身份,这样蹲着还呈现出一种孩子式的顽皮。
梦家没想到他竟然非常专注地观察起她的手,而且是主动伸手握住她的手——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有些惊诧,可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她发现他握住自己的手并非男女间的调情,而是像小时候对她那样,把孩子的手拿在他的手里要给与保护。
他的眼光看起来那么遥远,似乎落在她手掌上又似乎游离在她之外。
顾东篱的样子令她想起父亲,甚至还有力群,或者说力玮。
一切在她生命中有痕迹的男人,似乎都在他身上出现某种影子。
心灵深处有什么在指引着她扑到他怀里,于是她就这样做了,顾东篱一点也不吃惊,他轻拍着她的脊背,明白这不是一个女人哭给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哭给一个大人。
顾东篱问梦家:“你上过赌场吗?”她说从来没有。
“但是你还是参与过赌博,你曾拿自己的婚姻下了赌注。”
他说话毫不留情面,梦家也不掩饰,答道:“是的”。
他继续说:“你性子很耿直,又缺乏经验,我更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所以接下来我会为你开一个头,剩下的事儿全靠你自己。”
顾东篱很快就托人朝梦家带话,说行政院那边已经松口,但鉴于眼下的舆论,还是请她改旗换帜,不要再用“利金”的名号,如此一来上面也好堵住某些悠悠之口,至于后续的经营管理,也请她务必谨慎小心,千万不能再授人以柄。
办好了这些事儿,顾东篱才说要启程去美国。
临行前他特地在府邸宴请招待好友,梦家也在受邀之内。
这是两年来她首次看到顾夫人,她仍然双目炯炯、妆容出色,但早年颇为丰硕的面颊略略凹陷,一侧嘴角时常抿着,看上去似乎有笑意,但那也不是慈祥。
尤其是她看梦家时的表情,与其说那是一个长辈对不喜欢的小辈的苛责,倒不如说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审视。
不过顾东篱倒没有表现出对梦家特别的亲密,他真是一个外交家,对谁看上去都那样的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甚至连自己的夫人也得不到丝毫的倚重。
就这点而言,梦家甚至有些可怜顾夫人。
现在的顾东篱显然不需要再依赖夫人的财力和社交了,多年的历练使他竖立起很高的威望,用真本事说服了那些对他存疑的同僚和上级。
他看上去风度翩翩且威仪赫赫,已经成为当朝重臣,顾夫人再不能如同以前那样对他。
后来大家敬酒时,顾夫人给梦家倒了满满一大杯,她是有那么点儿希望,希望不胜酒力的梦家在大庭广众尤其在丈夫面前出丑。
梦家明白她的意思,然而为着她对顾夫人的那点怜悯,她愿意愣头愣脑地把这杯酒灌下去。
后来还是顾东篱出马,他轻轻夺过她的杯子,对顾夫人道:“你饶了她吧!”
这句话掷地有声,诸人尽管看得半通不懂,也都知道顾夫人刚才这是在吃醋呢。
顾夫人本想发怒,却见丈夫轻声道:“这次去美国,要是做不到不辱使命而回,再喝上中国的好酒就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一句话使得顾夫人的满腔醋意顿时化作苦涩,眼圈都红了。
梦家连忙拿过去那杯酒,先朝顾氏夫妇举杯,继而才对诸人道:“一杯薄酒,惟愿顾叔叔凯旋而归,那样既是诸人之幸,也更为中华之幸!”
大家见状连忙拿起酒杯,齐声祝愿顾东篱,宾主尽兴而归,顾夫人这只醋坛子总算没有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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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1938年刚开春,重庆的粮食价格一下子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听说连大学食堂里端上来的米饭都是用硫磺熏过的碎米粒,白得瘆人,报纸上反应不少官员贪腐、克扣教授和学生们的福利,不少人还因此得了黄疸型肝炎和肺结核。
筹备中的新银行尚在艰难的孕育中,梦家忙得恨不能不吃不喝,家里已经完全委托给力丽和倩云,银行的事情则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很多事情要从头学,很多人要联络,反正公司里无论是谁遇到屁大点的麻烦事儿,都只会找沈梦家寻求解决。
他们对她言听计从,让朝东就不敢朝西,当然失败的责任也全都担在她身上。
她知道,权力通常就伴随着责任,哪怕这权力是她根本不想要的。
对此,梦家时常感到心力交瘁,脾气变得越来越大,通常别人刚给她汇报点事情,她从对方的神态和言语上,立刻就能察觉出对方到底是想隐瞒还是想夸大。
有时她会虚以委蛇,比较有耐心地等对方亮出最后的底牌,有好处就接着合作,也不揭破对方的虚伪;
有时她觉得无利可图,没耐性多说,会一棍子打翻那人的企图心,绝不和他(她)有进一步的合作。
任何曲意的迎奉也好,不怀好意地试探也罢,都逃不过她敏锐的嗅觉。
慢慢地,她开始能体会到,并理解父亲或者力群在位时的种种感受了。
而且她发现,当自己平视或者仰视一个群体的时候,能看得清楚所有人的面貌,而当她俯视一个群体时,个体就开始变得面目模糊,每个人都模糊成了一颗螺丝钉。
这时的她,只会关心这条流水线的整体效率,不会俯身去观察具体每颗螺丝钉的纹路,更不关心为什么这颗螺丝钉会是这样的。
没办法,为了更有效率,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她做不得菩萨,更当不了善人。
等到新银行正式营业时,梦家没有选择在报纸上大肆广告,而是拿出笔巨款买了两架飞机捐给政府,顿时起到了绝佳的宣传效果。
别人都当这位昔日的二小姐、如今的唐太太身后有金山银山,其实她现在除了一部分流动资金和变卖首饰,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不过她口风紧,行动上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连倩云都搞不清她手头到底还有多少钱。
反而是沈宝诗,她原以为唐家彻底败落了,没想到妹妹一出手就那么豪阔,还给梁永斌在银行安排了只拿钱不必出面的闲职(用沈家的钱变相援助大姐)。
没多久,梦家就在山城诸多的阔太名媛里站稳脚跟,这令宝诗又是嫉妒又是好奇,每次想问出个究竟,却什么话也套不出来。
梦家现在的变化很大,这个做姐姐的几乎要不认识了。
银行开业最艰难的阶段刚过,梦家无意间竟在山城遇上了杜馨欣。
她们都有大半年没见面了,这次重新会面,梦家还是唐太太,杜馨欣已经荣升为“贺太太”,不仅顶着这个旗号在社会上交际,而且常常还奔走妇女运动。
但实际上这个尊称,来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抗战以来许多人离开故土,不少人都在外停妻再娶,舆论界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词,说是什么“抗战夫人”。
照宝诗的话来说分明就是轧姘头讨小老婆,她这位明媒正娶的太太一提起这件事就义愤填膺,说难道在家里的太太就是不抗战的汉奸了?等到将来胜利了,那寒窑受苦、王宝钏一流人物,难道该悲休掉?
可到了杜馨欣这里,她才不管呢,她说自古到今宠妾灭妻的事儿多着呢,慈禧太后不也是小老婆吗,武则天一开始还只是个才人,世人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不管是抗战夫人也好,沦陷夫人也罢,只要能佐助夫君成就大业,那就是头等功臣。
再说那王宝钏大老婆就算不死,能赢得过代战公主吗?事情的根源还在男人身上,和女人关系不大。
何况她知情识趣,又得丈夫的赏识,现在还自己跑起了单帮,不管是药材还是粮食、钢材、百货,只要能赚钱的,她什么都参与。
杜馨欣自己发了财,又有丈夫撑腰,行动越发张狂起来,很快就霸占了山城交际花里的头把交椅,照她的话来说:“我上无长辈、下没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
这天她特意邀几个北平的老相识到家里吃饭,梦家一去才发现里面还有何茂林。
不过他现在不比过去,实在是潦倒不少。据说纱厂也丢了,原先带来的一笔款子被他拿来投资,结果人生地不熟赔了个大半,早就没了何家大少爷的派头。
大家都是天涯同命鸟,又是多少年的故旧,他乡相遇少不得在一起感慨一番。
说话间彼此不由提到以前,那种生活简直恍若隔世,何茂林悲观地说他不相信以后还会有那样安稳妥当的日子。
梦家笑道:“我可不这样想,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政局和战争我不懂,可打晚清起到现在,时局不断动荡,再坏也无非如此,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要咱们摒牢这口气,一定可以看到光明!”
杜馨欣击掌赞道:“好,说得真好!”
她瞥眼茂林,含嗔带笑道:“你呀,怎么还是老样子,以前怕你妈,现在怕日本人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