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良凑过去问现在那地方还招人么,其中一个同事道:“招啊,就在十梓街拐口那里。”
他上下打量了下十良,又笑道:“杜先生体格单薄了些,好多八尺大汉都在那里报名等着录用呢。”
晚间她回去的时候,荣奎也刚到家,正在吃巧惠端上的菜粥,他也听说了煤矿招人的事,说:“那里的煤产出来都是供日本人用的,我要是去了,不就成了卖国贼了?”
巧惠不以为然道:“卖国贼都是秦桧那种吧,咱们平头百姓为的就是一口饭,卖国贼这帽子实在是抬举咱了。”
恰好这时丫丫因为饿,又哭起来,十良就把自己碗里的菜粥拨出一半儿给她喂下去。
因为巧惠奶水不足,丫丫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小脸又黄又瘦,越发凸显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荣奎叹口气,把碗筷朝桌子上一丢,将两只手抄起来道:“明天我就去煤矿那边报名试试,要是真得了这差事,咱们一家四口的口粮就有了着落。”
十良迟疑道:“不如你顶着我的名字去招工,将来就算被清算,名字和脸对不上,人家也没办法。”
巧惠笑道:“师姐,你怎么那么多心眼?日本人还在呢,你就想到日本人走以后,中国人清算中国人的事儿了?”
十良反诘道:“这种事儿史书上多得很呢。”
荣奎不等十良把话说完,立刻道:“行,就这样吧,我顶着十良的名字,明儿去街口报名,今年冬天你们就等着暖暖和和地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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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荣奎这一去,竟是杳无音信了。
除了他被录取之后朝家里带回来的一叠钞票和一袋粮食,整个人就像人间失踪似的,之前说好的联络完全中断。
她们姐儿两个担心受怕许久,直到十良这天在戏园子听见几个同仁闲聊,说起之前去煤矿上工的打字员也是音信全无,她才感到事态的严重。
她回家对巧惠说:“这是不是什么骗局啊,怎么不止大师兄一个人失踪了呢?”
等她们托人问话得了回信,才真是晴天霹雳一个:开滦煤矿最近根本没招人。
但是之前荣奎说过,现场报名时确实有日本兵在那里维护秩序。
巧惠迟疑道:“难道还有人敢冒充日本兵?”
十良却不这样想,她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或许是日本人设的陷阱,用一点点钱就把最好的劳力哄骗集中,或许这个时候荣奎他们已经被送到了关外或者日本做苦力了?
这当然是最坏的设想,她都不敢说出来,唯恐吓坏巧惠。
然而没几天,她从别的渠道,确实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姐儿俩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勇气把荣奎的噩运再叙述一遍——听起来都觉得残忍。
巧惠抱着丫丫哭道:“都是我对不起大师兄,不该撺掇他去,想到他在日本人手里吃苦受累,我心里跟刀割似的。”
其实荣奎对巧惠的心思,他们三个人都清楚不过,难得他不嫌弃丫丫,就像亲生女儿那般疼爱这个孩子,十良一直想要是他们两个人总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干脆由她牵线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一想起这十多年来他们师兄妹几个的情分,十良又是自责,又是难受。
但见巧惠两只眼哭得跟桃子似的,她也只能极力控制住自己:把哭的机会给巧惠吧,不然两人都哭,谁来哄呢?
真是应了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那句老话,没过几天十良这边也出了岔子。
原来是有人认出来她的身份,还朝戏院其他人打听确认。
这人是天津地面上小有名气的汉奸,一下子捡到十良这块宝,恨不得立即朝主子邀功。
戏院老板最后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乃是一刀钞票。
他低声道:“不是我不留你,等到日本人和汉奸拿枪抵着你的腰,你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不如乘着他们还没登门,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里我帮你顶着,就说你不辞而别!”
想突破日本人防线到后方,对于两个女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言,简直难比登天,十良连想都不敢想。
她还在那里犹疑不决,巧惠倒是主意拿的坚决,她说当初你和师兄不是换了名字么,不如你改名为金荣奎,咱们一道回北平好了,那地方咱们好歹是熟悉的啊,寻条活路也不至于像在天津卫这么难。
十良眼前豁然开朗,她当初逃到天津是为离开沦陷区,既然左右逃不掉,那么回北平也应该没什么不妥当,何况她在天津已经不安全了。
十良觉得她在心底,没来由的开始期盼起北平的生活了,甚至有种模模糊糊的期盼,至于说期盼什么,她不敢朝下深想,因为那想法太奢侈。
她们反正也没什么家产,无非是随身的两个包裹,很快就如愿以偿回到了北平。
当十良看到北平的火车站时,她甚至有些激动,两条腿都在那里打颤。巧惠以为她是害怕,小声道:“师姐你怎么了,咱们不是平安回来了么?”
是啊,回来了,这里才是她的家,即使现在满城都驻着日本兵,也改变不了紫禁城的红墙绿瓦,更改变不了皇城根下的京味儿。
只有经过离别的人才知道自己对故土的思念如此深入骨髓,十良的脚一踏上北平的土地,一个念头立刻滋生萌芽,瞬间变得笃定坚决:那就是,甭管以后日子再难,她绝不会再离开北平了,这里是她的家,就算死了也要躺在北平的黄土下面.
接下来要面对的乃是一系列很现实的问题,她们住哪里?靠什么营生?
之前十良的四合小院早被人占了,那户人家出入都是汽车,听邻居讲不时还有日本人出入,她们是怎么都不敢去讨要的。
她们后来还是在十良的一个戏迷的帮助下,租了个极小的院子,好处就是独门独户,坏处就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全靠姐儿几个张罗。
十良这时的打扮已经完全是男装了,反正天气渐冷,她只管穿件破袄,又在脑袋上扣顶小毡帽,愈发像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
就连巡警上户口时,也没认出来她是个女人,乃是用“金荣奎”和“金巧惠”帮她们登了记,只说是一对兄妹。
只是北平的营生比天津更难找,十良干脆去高碑店码头做起了苦力,干了还不到半个月,肩膀和手上立刻被繁重的货物磨破一层皮,结成的血疤还未痊愈,又被新的伤口覆盖,如此周而复始,肩膀和手很快就变的粗粝起来。
巧惠心疼地说:“咱们是靠脸面吃饭的,要是将来还要回戏院子,你脸破了相,只能唱大花脸了。”
十良道:“以前跟着师傅练功时不比这个还累,我背上全是伤呢,至于脸蛋子嘛,我注意些就好了。”
这天十良又到码头上做苦力,中午休息时她自顾抱着饭碗蹲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吃饭,不和别的苦力一起以免露陷。
刚吃完饭,就见一小撮苦力正围着什么人在那里说话,她好奇心至,不由稍微多看几眼,顿时认出来那人是德升。
他模样虽没什么的大变化,以前那种吊儿郎当的腔调再也不见了。
见德升的目光朝自己这边投射过来,她本能地背过身,继续埋头吃饭。
幸好德升很快就把目光转移了,因为这时另有一件事吸引他的注意力,原来是一个五龙帮的苦力因为得罪工头,正在与对方理论。
那工头仗着有日本人撑腰,根本不把苦力们放在眼里,即使德升过来调停也不肯善罢甘休。
为了表示自己的能耐,工头甚至还叫来了个日本兵,等他连比带划添油加醋在日本兵前面叙述一番,日本兵立即对苦力横眉立目,哇啦哇啦讲了好大一通。
眼看着他挥舞着刺刀是要发火的样子,那苦力觉得不妙,不由想要拉一把这个日本人的袖子,意思是求情。
哪知这个举动更惹来那日本人的火气,一枪托就朝他肩膀夯下来,那苦力来不及闪躲,肩膀立即就脱臼了。
那日本人大概是觉得对方呲牙咧嘴的样子很好笑,把枪杵在地上大笑一通,又朝工头肩膀上拍几下,这才信步离去。
苦力们连忙过去扶起地上那人,德升低声道:“快去找个接骨的郎中去,不然这肩膀就废了。”
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个接骨郎中呢,一大帮人正在那里抓耳挠腮,就见有人推开人群,轻声道:“我会。”
来者正是十良,她自小学功夫的,这点子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德升乍然看到是她,自然吃了一惊,他刚想过去相认,因听别人都喊她“荣奎”,立时明白对方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只好闭嘴不语,一直等到十良帮那人接好肩膀、诸人散去,他才好不容易压抑住满脸的兴奋,喜道:“原来是你啊!”
十良轻声笑道:“是我,你还好么?”
德升刹那间好像又回到过去,仿佛他这几年在江湖上磨练所带来的老成持重,仍然不足够以应对她,因为只要一面对十良,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时节,气氛立即都能回到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孩子时那种亲密无间的轻快中去。
德升告诉十良,洪老爷子去年冬天已过世,他娶洪姑后,就接手了老爷子的产业,但以前的生意不能做了,除非愿意和日本人一道。
可帮会里兄弟众多,他也不能就这样叫大家散伙,好在他有厨艺在身,遂出面开个饭庄,叫一些头脑活络又肯吃苦的人一起参与,好歹混口饭吃;
还有些弟兄则经他安排到码头做苦力,好歹赚一份力气钱,也有那不肯的,则随他们去了。
这些日子他也很不好过,尽管年纪并不大,可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纹路如同石刻,眉眼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竟隐隐有洪老爷子的威严。
德升望着十良粗糙的双手说:“你不要在码头做苦力了,不如来我的饭庄帮忙,终归能混个饱肚,连带着巧惠和她娃娃都有的吃。”
十良狡黠一笑,并没有立即答应。
她当然很想去啊,可十良觉得这事儿洪姑肯定不乐意,她不想令他们夫妻闹不愉快。
德升回家后把今天的经历都告诉了洪姑,当他表示要请十良来饭庄时,洪姑没有立即说话,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明白就是在说:我不乐意。
她想再多问丈夫几句,好打听十良目前的状态:她是不是已经有了人家,要不然那孩子是哪里来的呢,她前阵儿怎么去天津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德升的笑而不答再次给洪姑一个信号,她看出了十良在丈夫心中的分量:那个女人是不能随便被提及的,他更不打算拿她作为闲聊的资料。
直到第二天德升在饭庄,又对妻子提起来给十良安排做什么时,洪姑终于忍不住愠怒道:“从昨天到现在,你提了几遍人家的名字?一会说要请她到饭庄,一会又说要帮她租个近些的房子,你干脆搬过去和她们一起过好了,人家正好缺个当爹的!”
德升很吃惊于妻子的反应,他“咦”了一声,立即带着不满的神情说:“你想太多了,我无非是对发小尽份儿心思而已!”
他为此还带了些点心去瞧十良,这东西实在太难得了,要知道那些卖烧饼和包子的小贩们都不敢亮着箩筐在街上叫卖,非得用细铁丝网把装食物的篮子罩上才敢出门,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有饥饿的人来抢。
德升也是把东西包严实塞到怀里裹得严严实实,才将东西送过来。
十良住的这个小跨院,尽管里里外的的家具尽是些破桌子烂板凳,但地面扫得很干净,连两盆鸡冠花瓦盆边缘的浮灰,都被擦去了。
屋里的大方桌边上,摆着个小小的煤炉子,还烧着一铁锅开水,砧板上是一些杂面饽饽,和一碟盐水疙瘩丝儿。
巧惠没想到是他,愣了片刻才笑道:“原来是德升啊,今天刮风满天都是黄沙,实在想不到还会有客来。”
德升忙把点心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笑道:“我就顺路过来瞧瞧,十良呢?”
巧惠朝门外抿了下嘴,说:“在那里劈柴呢!”
德升不费力气就在屋外的空地上上找到正拎着砍刀劈柴的十良,他一把夺过刀子帮她忙活起来,道:“你怎么还做这种粗活?”
十良穿件灰白的破袄,脸上沾满浮土和灰尘,头发也乱得跟个鸟巢似的,谁也不会认出来眼前这个瘦高个的青年就是曾经名动京城的戏苑名伶。
等他把来意说明,要请十良去自己的饭庄帮忙,十良立即道:“谢谢你和嫂子的好意,不过我最近新得了一个差事,乃是一个戏迷帮我筹谋的,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何况那差事也不错,所以德升你这边,我就去不了了。”
看得出德升十分惋惜,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他才离去。
巧惠奇道:“师姐你得了什么差事?我怎么不知道。”
十良沉吟片刻才说:“我是诓他呢,你当五龙帮的饭那么容易吃?”
巧惠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回到院子里继续坐在木盆前面洗起衣服。
十良从街坊那里打听到,由于日本人在北平管制粮食,一些胆儿大的人就把布匹和其它日用品带到张家口、石家庄卖,好换点米面回来,届时只要把米、面藏在袖口或者裤子里,一路上或是躲在货车里,或是趴在车顶,不少人竟也平安回来了。
不过这一路上先要逃过日本人的搜查,还要买通铁路上的职工与巡警,一个人冒然去做肯定是送死,一般是新手跟着熟门熟路的老手,多跟几趟才行。
她决心试一把,于是和几个胆大的邻里街坊结伴而行,找了个有经验的人一起去石家庄。
他们很快就换来了大米白面,比意料中的还多,十良的裤腿和袖子都装满了。
不过回来时还是出了意外。
他们本来是藏在货车箱里,筹划着等车子到站后,由铁路上的内应接他们出去,哪知车子在北平的郊外忽然就停住,几个嚷着日本话的宪兵不知为什么想起来要到货车箱里。
本来他们是发现不了车子里隐藏的这帮人,可其中的一位过于紧张,踢翻了脚边的一个玻璃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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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休歇两天
第105章
听着嘎嘎的皮靴响声越来越清晰,那声音简直就像踏在脑门上发出来似的。
终于,大家再无法控制恐惧,一哄而散,纷纷跳窗而逃。
他们的裤腿和袖筒里全是粮食,再加上连日来挨饿导致的体虚气弱,哪里跑得过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更有那舍不得放弃粮食的人,生生被这些东西害死了。
他们一边跑,脚下的米粒子一边掉,正好方便日本人按图索骥。
幸好十良机警,她刚跳下火车时,先用刀片把裤管和袖口都割破,好把里面的东西倒个精光。
只是郊外的这块地似乎有很大一片都是烂泥塘,跑起来很不爽利,连个遮蔽的地儿都难找。
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枪响声,就是□□被击中后沉闷的“噗”,被害者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