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空气里满是火药和铁锈味,耳边不断的枪响声,她的鞋子里面灌满水,走起来沉甸甸,不断发出噗嗤的声音。
十良不知何时后背上就会挨上那么一枪子,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双手直打哆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响声不见了,十良蹲在一块山石后面,几乎可以听见日本兵咂嘴、装子弹的咔嚓声。
她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啊,可四周的这种寂静,越发加深她的紧张,令她反而产生一种速速求死的念头。
她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保持着刚才的僵硬姿势,连眼光都不知道朝哪里望去,于是她闭上眼——别急,她又睁开眼,北平郊外的天空真是湛蓝,云都是低低的,感觉触手可及,远处还有一些烟囱,飘出来的烟也是白色的。
这些白烟和跟天空中低低的云似乎连接在一起的感觉,会让人有种错觉,仿佛那些云彩都是从烟囱里飘出来。
这真是个美妙的世界,刹那间她又忽然舍不得死了。
十良不允许自己再有颓败求死的念头,便深呼吸一口,继续观察那几个日本兵的动静好随时调整对策。
幸运的是,那几个日本人很快就走了。
十良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天际线,才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她想要站起身,奈何刚才过度紧张,蹲的时间又过久,这一站起来立时觉得腿脚酸软,头蒙眼花,眼前漆黑一片。
她醒过来的时候,刹那间还以为已经到了非人间的领土,可接下来的头疼欲裂又迅速把她拉回凡世,只有凡间才会有□□的牵挂和情感的波动,那些个饥饿与痛苦,煎熬与期待,无一不是凡胎俗人为之悲喜的因果。
她的意识和情感虽然复苏,但身体还明显的赶不上趟,甚至连张开眼皮都很吃力。
于是她缓了口气,开始用其它的感觉来体会周遭的世界,她闻到一种香料的味道,这种味道之前只有在教堂里才闻到过,她印象特别深刻。
就是这点感触令她感到安全,于是她才慢慢睁开眼。
顿时就听见有人轻声道:“醒啦醒啦,快去把神父喊过来!”
令十良惊诧的是,那个翩然而至穿着黑色长袍的神父,竟然是杨君侯!
他黑色的袍子被风带起来,好像张开一双黑色的翅膀,朝她这个方向飞过来。
十良下意识的又闭上双眼,她想这是不是幻觉?难道她真的死了?
不等她再次睁眼,就听见杨君侯轻声笑道:“杜十良,你没死!”
十良被他看破心事,刹那间有继续装傻的念头,几乎都不好意思再望他了。
她只好重新睁开眼,好奇的打量着他,似乎问:“你怎么入了教会当起洋和尚?”同时她又感到局促不安,她想自己既没有梳头也没有换上干净衣服,就这样邋里邋遢的和他对面相望,实在令人难堪。
杨君侯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就那样静静看着她,似乎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还别说,他穿上了这身宽大的袍子,倒真有几分慈悲为怀的意思,可能是他脸上之前常驻的那种聪明刻薄劲消失了的缘故,总之这双向来冷峻的双眸中,现在多出来的更多是悲闵。
原来是教会的人之前听见枪响,后来等日本人走了,他们出去巡视,这才把十良给救了回来,其余几个人也都给埋了。
十良简要叙述了她去石家庄铤而走险换粮食的经历,她用那样平常的语气来叙述整件事,并没有特别惊愕的表情,好像这件事就像日常的吃喝拉撒一样简单。
其实,在任何时候,生与死就和衣食住行一样是一种随时会发生的事儿,只不过战争时期,它们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频率会更高而已。
杨君侯默默地听着她的讲述,不时朝她投去难以名状的一眼:她比之前削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很好,尤其是现在,她的两只眼睛不断闪现着快活的光芒,对比她说话时平静的语调,可以看得出十良在尽量克制激动的情绪。
十良在教堂里呆了两天,就再也无法安然住下去,一是她猜测巧惠肯定惊慌失措,还以为她出什么岔子,二来就是杨君侯的态度令她难以忍受。
他神情不冷不热,话不多不少,完全不是她希冀的模样。十良难免感到沮丧,好像徐家花园中他们共处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完全都是她的臆想,因此也显得她对他的设想有些自作多情,甚至有几分可笑。
哪怕这种可笑的意味并没有别人知晓,她也觉得沮丧,自尊令人无法接受这种冷淡。
这天杨君侯来探望她,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无非是问她的伤情如何,十良忽然有些失去耐性,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可对于他,她似乎偏偏就有这样的偏执。
她说:“你以前不是还拜过观音菩萨,怎么忽然间就改信这个了呢?”
杨君侯笑道:“基督教说现世赎罪做好人,将来就能上天堂,还是这句话更有吸引力。”
十良反问:“你理想中的天堂是什么样子呢,神父?”
就是这个漫不经心的一声“神父”,特别显出挑衅的意味。
杨君侯将双目越过她的病榻,朝别处望过去。
他说我想像中的天堂应该是这样的:“某天我死了,但自己却不知道。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平常的、阳光灿烂的早晨,生活并没有大改变,但却从此生活在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既没有痛苦,也不会担心失去,循环往复而自己并不知觉。地狱的话应该也一样,自己并不知情,醒来直接就是活在‘行尸走肉’的世界中了。”
于是她问:“如果亲人有的人上天堂,有的下地狱,那上天堂的思念着下地狱的,是不是会非常痛苦,怎么还能算得上天堂?”
杨君侯的眉头微蹙,脸上再无笑意,而是说:“我就是那个下地狱的人,天堂上不会有人想念。”
十良很想说,我愿意和你一道。
可是他脸上那种疏远,使她明白此时此刻任何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都像是一个笑话。
不管她说什么,都被他黑色的袍子挡住,水泼不进。
他冰冷的神情抵挡了一切温度。
十良很快就离开了广济堂,临行前她非要朝老神父磕头,因为这是一个中国人可以给予的最大感谢,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多余的话,只好用这种方式给老人致谢。
老神父年逾六十,看上去和很多的中国老人没什么区别,不过他眼珠的颜色明显与国人不同,那是一种灰蓝色的眼珠,可以想象当他年轻时,应该是更纯正的蓝色。
就是这双眼睛,不由令她想起杨君侯,她清晰地记起他脸上的丘壑、纹路,以及那双泛蓝的眼珠,怪不得他穿上黑色的袍子后,没有丝毫不协调,看上去好像他生来就是一个神父。
准确点说,生来他就是要当一个洋和尚。
尽管才从死亡线上回来不久,十良的心思却为着这件事闷闷不乐许久,她不得不承认当初愿意回北平,内心其实更多的潜伏的是对他的思念。
巧惠看到十良安然无恙的返回,又惊又喜。她不是个闯世界的人,不能安排自己的命,只能顺着老天爷的路子走,倘若没有师姐,她只能随波逐流。
她问东问西,拉着十良的手不肯松,说这几天我天天哭,想着你和大师兄,要是你们都不在了,我也活不成了。
十良安慰她说没事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人不是安然回来了么?
她必须再想一条生路,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去码头做苦力恐怕是不行了,德升那边她又不想去麻烦他。
天气渐渐寒冷,夜里能把有水的瓶子冻炸,除了一日三餐,取暖的东西比如煤球和褥子,都是眼前最必须的。
第二天上午,十良帮巧惠在洗衣服,就听见院门上发出“笃笃”的敲门声。
巧惠过去开门,随着“吱嘎”一声门响,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叠厚实的被褥,正紧实的摞在一个男人的背上呢。原来杨君侯给她们送过冬的物资了,除了棉被棉衣,还有一些干粮。
巧惠再三打量来者的形容相貌,这人生得很俊,但是眉目间那种凛然不可亲近的神色,阻止了她的示好与亲热。
要知道巧惠这类女人,一旦有男人出现在面前,别管美的丑的,只要对方是个年轻的雄性,她就会本能地速调动起所有的活力,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想要来吸引对方的注意。
她那娇小的身材,那颗梳着蓬松发髻的小脑袋瓜,以及那双纤细有力的小手,娇蛮中透着妩媚,一会儿看上去意味深长,忽而又显得不谙世事,都给人一种介乎于天真和粗鲁间的感觉。
杨君侯却面无表情地应对着巧惠的殷勤,他甚至连正眼都不去看她一眼。
这令巧惠有些败兴,大冷的天她甚至忘记邀请人家进屋坐,只能恹恹回屋去喂丫丫去了,同时又支着耳朵,留心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
十良怎么会认识一个冷漠又好看的洋和尚,倘若说他们之前早有交情,为什么从来没听师姐提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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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他代表老神父,邀她去广济堂帮忙,其实也就是扫地擦桌搬搬东西,当然,她必须以金荣奎这个名字,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神父那里虽然派不下多少工钱,可是他存了不少的黄油和米面,这点东西平时算不得什么,现在简直比黄金还宝贵,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啊。
十良想他赶着在晨霜未化的路上来探视,又邀她去广济堂,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护,还是神父的普度众生?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杨君侯望着她,忽然说:“你看你,越发像个汉子了。”
这是重逢以后,他首次用戏谑的口吻与她说话,尽管满是调侃,但却比之前的距离拉近很多,尽管这句话本身的内容令她不快,十良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她不由自主用一种娇憨的语气说:“我就那么像个男人么?”
显然她在用着她并不熟练的方式撒娇,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可她并不讨厌这种方式,而且隐约间对她“男性”的身份感到懊恼,这是多年来她头一次对这种身份感到不满。
广济堂的日子很好打发,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有教友似乎认出十良,他说你看着眼熟,很像沦陷前春明大戏院的那个唱武生戏的杜十良。
她朝他一笑,没说话,那人又说:“我估摸着您不是,因为现在好几个戏老板都出山上台了,阔气的很。”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十良就被安排到到老神父居住的后院,如此一来可以尽可能少的接触外人。
十良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不过她没有机会朝杨君侯致谢,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也很少独处,即使遇到了,他的眼睛也会很快的从她身上移去。
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令她感到苦恼。
这天她在间大屋子里拖地,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虽背对着那人,却能用整个身心感觉到杨君侯的存在,她不由加大扫地的幅度,似乎想用是想用这个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小会。
可是那双脚停顿片刻,立即就转身离去了,好像并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十良蓦然放开手里的扫把,她说:“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她没有转过身,而是竭力控制住情绪。
杨君侯那双脚暮然停住,他先是走到墙边打开一扇窗户,好像是为了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然后才说:“十良,这真的很重要么?”
他直接跳过她的问题,回答了那问题之后的问题,可见他都是明白的。
他不再说话,就这样告诉她:我知道你不信,不过你再追问我还是这些话。
她不甘心,转头问:“你拒绝我,不是因为我像个男人?”
这问题令她不耻,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来的。
听见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态依然很平静,甚至露出笑意。
她想起了那些在天津避难的日子,在震耳欲聋的炮火里,在随时有可能殒命的轰炸中,支撑她熬过这些黑暗的一大动力,就是他啊。
现在她和他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但又是个多么悲催且没有尊严的场景。
她的尊严走投无路,不再是之前的自己,她几乎有点儿厌恶自己了,因为局面被她给闹乱了,逝去的已永远地逝去,像流水般无法挽回。
她为终究没能把她痛苦的根由说清楚感到遗憾,又为终于没有说出来感到庆幸。
广济堂是个小教堂,乃是前清的时候由一位法国天主教神父在此设立,虽然规模不大但人来人往的从不间断香火,经历几十年的战乱和朝代更迭,到如今余马修神父一人主持大局,余下的无非是几个杂役帮工,连杨君侯这个冒牌的神父,也是才被马修收留几个月而已。
好在杨君侯打小在越南的法国殖民地长大,本身就能说一口流利法语,别人看他和马修对起洋话来有模有样,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
外人总觉得马修是洋人,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终归可以讨得一方安宁,只有马修自己明白,但凡日本人和欧美诸国翻脸开战,他这个西洋人劫数难逃,下场或许会更惨。
他潜心信奉了上帝大半辈子,此刻既无处可逃,也不可能隐循不见,一旦把生死想通,反而对生死想得很开,大有彻悟“生而不悦,死而不祸”之道家传统的境界。
因此自北平沦陷以来,只要他能够帮得上忙,就会朝人伸出援助之手,日本司令部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反而是一些汉奸之徒,总是蠢蠢欲动,恨不得好抓马修一个把柄去主子那里邀功请赏。
马修生性谨慎,见状只得告诫诸人,行事千万低调,不要引起日本人的主意。
这天十良正在教堂后院扫雪,就听见马修神父和人说话的声音,眼见话声越来越近,就见一个方脸重下巴的汉子和神父一面比划,一面从里屋出来,马修则满脸不悦,后来干脆重重摇了下头以示反对。
因为那汉子嗓门太响,十良不由转头定睛去看,这不看则已,一看立刻认出来这人不就是胡宁江吗!当年他儿子街头滋事行凶被十良制服,他还故意使坏想令十良在舞台上出丑,幸亏她拿出洪老爷子干亲的身份,这才勉强把两人的嫌隙压下来。
她立即懂得眼下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困境,便忙把头低下来装作继续扫雪。
眼见得两个男人经过她时,步伐毫无滞涩地朝院门过去,她不由松了口气。
哪知她高兴地过早,这边还没抬起头,眼角就扫到胡宁江一双套着黑棉布鞋的大脚忽然站住,连边上的神父也不由停住脚步,从两双鞋鞋尖的转向来看,他们是在朝自己这个方向来看。
就听胡宁江狐疑道:“这位扫地的师傅很眼熟。”
神父用夹生的北平话道:“金师傅是个老实人,老婆死了没地方去,我就叫他来扫地。”
一句话既表明了“他”的的身份,又把“他”可怜的身世转述一遍,好打消任何人对她的怀疑,十良猜有关“他”身世的话肯定是杨君侯转述给马修的,因为她很少和神父本人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