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愤怒此刻已尽转为同情,她想嫌隙这种东西一旦生出来就抹不掉了,她应该尽早去弥补这些裂痕,之前丈夫或许是太想赢得此战,才不得不出次下策,如今他遭遇滑铁卢,肯定是万念俱灰,也更需要她的安慰。
终于在5月初的时候,石屏梅来到单科伟的官邸。
她本来想照以往的情景,只要和丈夫的秘书打个招呼即可,哪知这次接待她的完全是位陌生面孔,而且官威很足。
他先是把石屏梅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一番,又打什么官腔说院长现在不在南京,要她改日再来。
石屏梅早就看见丈夫的轿车停在院中,此刻一听对方拿这种话来敷衍自己,立刻怒从中来,她用同样不客气的眼光冷冷扫眼对方,慢吞吞道:“我不认识你,叫胡秘书出来说话!”
那人还想争辩,石屏梅把手朝桌轻击一下,笑说:“小朋友说话不要这么张狂,单先生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你非说他出门公干,请问你上司是谁?如果他不会教育你,今天就由我来替他执行了。”
这里几乎就是她的家啊,怎么会遇到如此坐与不坐、茶与不茶的场景?
那人见她气势逼人,口中嗫嚅几句,这才回去搬救兵。
不一会就见胡秘书笑容可掬的出来,一边走一边笑说:“二夫人,好久不见啊!”
石屏梅本来想发怒问为什么会有个毛头小子在这里做挡路门神,因见胡秘书开口仍是“二夫人”,心里顿时平和不少。
她想胡秘书是单科伟的心腹,对丈夫的心思一清二楚,他既然还像过去那样唤她,可见她目前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变化。
想清楚这一点,石屏梅也笑起来道:“胡秘书你在啊,我来找单先生,他还好吗?”
胡秘书先打发走旁人,这才靠近石屏梅,用为难的语气说:“单先生不好,难受着呢,这些天谁都不见,就一个人呆着。”
他的谦恭中透露出狡黠,也在不断地察言观色。
石屏梅知道他为了选举失利的事儿难受,她叹口气才说:“也够难为他了,今天我是专程来南京看单先生,麻烦胡秘书通报一声。”
胡秘书笑道:“恐怕现在不行哦。”
他见石屏梅脸色不好,连忙道:“您也知道,此次选举失利,单先生多少有些责备您的意思,这个节骨眼您去见他,他在气头上,难免会有争执。”
石屏梅心里一凉,勉强笑道:“为什么要怪我呢?他那些幕僚自知无用帮不上忙,就把脏水全泼到我一个女人身上吗?这也太卑劣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提高,心如万马奔腾般,眼眶中禁不住涌出泪水。胡秘书见她这样,也有些慌了,他的双眼不由朝接待室窗户对过的小楼上去看。
石屏梅知道,丈夫的办公室就在对过这幢小楼上,他过去经常利用这个有利地形来观察楼下的情景,从胡秘书的举止上她猜单科伟肯定在家,说不定正在那里窥视这里,她的窘态他一清二楚。
果然,就在她抬眼去观察对面时,那屋子里的窗帘迅速放下,一个男人的身影匆匆离开了窗台。
这肯定是单科伟!
石屏梅愤愤地想,他在办公室不肯见她,却叫秘书来挡驾,这是她同床共枕十几年的丈夫吗?
这还是当初信言誓誓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单科伟吗?
最初的愤怒,此刻化为极度的失望。
石屏梅觉得今天就这样悻悻离去的话,尊严毫无,她一定要讨个说法,倘若不能,哪怕与单氏一刀两断也毫不足惜。
想到这里,她把腰一挺,对胡秘书笑道:“单先生就在楼上吧,烦请通报一声,如果今天他不见我,那么这一辈子都不用再见了。”
与其说她这句话讲得心平气和,倒不如用万念俱灰来形容更准确。
胡秘书大概是被吓住了,就见他点点头,转身一路小跑离去,不一会就皱着眉头回来。
瞧他那副为难的样子,不等他开口,石屏梅就猜到了结果——这里真的再无她的立足之处,不管是单科伟真动怒也好,一时的任性也罢,她都没有再继续陪他的心思。
就见她把手一挥,起身强笑道:“好了,就这样吧。”
胡秘书忙道:“二夫人,您大可不必这样一走了之,其实单先生也是在气中,您又何必不依不饶呢?缓几天您再来,事情可能就不一样。”
石屏梅摇摇头,已无力再辩解什么。
这时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胡秘书见状连忙叫人递上雨伞给她,想留她多避一会儿雨,石屏梅也不肯。
但是这场雨真是倾盆,即使用伞都没用,石屏梅干脆任之浇灭在脸上,于是那雨水变为水柱,从头发直朝脚面上倾流,浇得人浑身战栗,心里的冰冷却丝毫不亚于身上。
她想尽快离开这座城市,早些回到女儿身边,不管将来继续留在上海,还是远飞到国外,她都不要再和单科伟有任何的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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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民国三十七年的北平初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城中充满惶惶的气氛,犹疑在每个人脸上都烙下不安的印子。
金圆券一日比一日不值钱,能不能够吃得上饭才是大事儿,至于那些消遣娱乐的地儿,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十良供职的戏园子也不例外,以前晚上能卖五场甚至更多的戏,现在骤然减到了三场。
就这样还坐不满人,稀稀拉拉的观众,尽是些老戏迷,他们勒紧裤腰带省下来钱,才有能力前来捧场。
梦家本来想叫丫丫和舟舟一起上学读书,奈何十良知道那所学校收费昂贵,绝然不肯接受这份馈赠。
于是梦家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附近为丫丫联系了一所平民小学,学费相对低廉许多,她说苦什么不能苦孩子,苦什么不能不读书,你要是连这份情都不收下来,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十良见状便欣然允诺,她时不时在家做些小菜或者极精致的针线,都会叫丫丫送到梦家那里,孩子那种大方、沉静的举止,俨然就是十良小时候的样子,梦家看着很喜欢,也会留她吃饭。
起初她也总是不肯,后来十良说她:“沈阿姨留你,你就吃好了。”
丫丫这才点头同意。
舟舟和她玩熟了,有时还会携手一起去戏园子看热闹,十良知道后告诉女儿,说那里鱼龙混杂,舟舟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你自己野惯了,可别总带着她去那里玩儿。
这天十良早早收工,又在戏园子边上的点心铺买了两个包子,准备带回去给女儿当点心。
她站在点心铺门口时,就察觉到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在盯着自己,她知道如今粮食金贵,街面上常有难民抢劫吃食的事儿,于是便把装包子的纸袋子使劲朝怀里摁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迈开大步朝家走去。
哪知她都走出了半条街,却发现那汉子仍然不紧不慢的在身后尾随,十良有些着恼,她蓦然转回身去,狠狠地看一眼那人,原以为对方会有所顾忌或者稍微掩饰下。
结果这汉子不躲不闪,双脚虽在原处不动,脸上的神情分明很期盼,好似特意等她这一眼似的。
十良这才定睛朝他脸上细看,这一看则使她大惊失色,骇得几乎讲不出话来,半晌才伸出手捂住嘴巴,随即才轻声试探道:“是荣奎吗?你还活着啊!”
那汉子眼中顿时涌出泪花,口中嘟哝几句,才裂开嘴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丫丫见母亲领了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来家,很是吃惊,尤其是这两个人还又哭又笑。
更令她感到诧异,因为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母亲从来都是沉静安宁的,任何激烈的情绪都和她沾不上边儿。
丫丫在边上审视着这个男人,揣测着他与自己各种有可能的联系,一时间猜疑无数。
直到十良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指着那个男人对她说快叫大舅,她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暗自松懈的动作,也许潜意识里她很排斥这个人,还以为他是自己的父亲。
既然是大舅,那么她便用一种全新的、不那么苛刻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人,只见他穿着破棉袄,脸上皱纹很多,褶子里面尽是泥土,头发脏成一缕缕,整个油兮兮的。
听说他以前也是个角儿,现在看来整个人还有唱戏打下来的功底,因为他人还没有跨,肩膀和腰板都是直的。
十良刚问了句“你功夫都丢了吧?”,荣奎就腾地一下把一条腿抬过头顶,以示自己筋骨还没松。
他说自己当年被日本人带到了东北做苦力,总算熬下来留了条命。抗战胜利后他回过北平一次,怎么也找不到十良母女,这才又悻悻然去了东北。
要不是为了东北打仗,他也不大可能再一次重返故地。
他说由乡下去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到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上来了,那黑压压的一片哎,全是扶老携幼的朝月台上挤,铺盖箱笼遍地,哭喊声、叫嚷声,像一只沸腾的火锅。
十良迟疑道:“东北打得真那么厉害吗?”
荣奎苦笑道:“血流成河啊!”
十良问:“你说会打到北平吗?”
荣奎说:“我也不知道,可咱们都是穷人,也没什么家当,大不了再逃难去呗,只是苦了孩子。”
十良笑道:“我不走!我死活不离开北平,日本人在这里时我都过来了,我不信换了人当家,我就活不下去。”
荣奎这时已经知道巧惠的过世,他见这个不大的小院子被十良拾掇的整洁有序,况且对方也梳着个小媳妇的发髻,便奇道:“你丈夫呢?”
十良摇摇头,继而才笑道:“我自己就是个大丈夫。”
她见荣奎似乎还有话要问,便又道:“千言万语都说不尽,也不必说了,我先给你做碗炒饼,然后你去澡堂子好好泡泡,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这天晚上十良把一间屋空出来给荣奎,丫丫则搬过来和自己住,她发现这孩子晚上睡得很不安稳,似乎很小就懂得了忧愁,总是在不停的翻身,她很想问:“在想什么呢,孩子?”
丫丫和舟舟在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多,出门在外的话,梦家还会派一个保姆跟着,毕竟是女孩子不大放心。
有时知道她们去戏园子找十良,梦家也说过她们几回,回头便嘱咐说保姆跟紧一点儿,别把两个闺女给丢了。
这天晚上,两个孩子吃晚饭又一道出去了,等到梦家审完账本,力丽过来说都近十点了,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会来,难不成都去十良那里吃夜宵了吗?
可要是这样的话,保姆应该朝家里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她有些不快,便叫倩云过去瞅瞅,不一会就见她踮着脚急吼吼的跑了回来,小声道:“也不在呢!十良说今天在后台就没见她们姐儿两个,还以为都在咱们家玩呢!”
梦家顿时觉得脑袋轰然作响,她想两个孩子都挺机灵的,也都认路,还跟着个保姆在,怎么会一起不见了呢?
力丽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她想最近有不少人牙子四处活动趁乱拐卖人口,专门贩小姑娘,不会是遇上了吧?
哎呀,这些天她眼皮子直跳,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儿不对,可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北平什么时候开战,哪里能想到孩子会出事儿呢?
当务之急是赶紧报警,并把十良和荣奎接过来一起商量对策。
于是三个女人都一宿未睡,对彼此怀着深深的歉意,互相安慰对方也许很快就能找到。
同时梦家也不忘电话给在上海的顾东篱,请他想办法朝北平警局施压,好叫他们尽快寻人。
她叫佣人腾出两间空房安置十良和荣奎,一旦等到警察局的消息,也好在第一时间内通知他们。
十良和荣奎根本睡不著,梦家也是,几个人枯坐在灯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全是沉甸甸的焦急。
倩云在边上陪坐着,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梦家忽然“哎呀”一声,说她想起来前天在戏园子看戏时,瞧到了徐怀璋的父亲,那个老东西!
十良不动声色,半晌才道:“那人还活着呢?”
这时就听见屋外电话铃大作,所有的人听见后都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身体一哆嗦。
倩云立即跑过去接电话,确认是警察局的通知,这才将话筒递给了梦家。
十良则紧跟其后,双手紧扣在一起,紧张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听不清楚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只好观察着梦家的表情,发现她先是一喜,继而又是紧锁眉关,于是原先含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长长吁出来。
梦家把电话放下来,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她捂着脸,像是不肯令对方看到自己灰败的表情,精疲力竭道:“待会丫丫就回来了。”
原来孩子们果然是被拐走了,而警察局这次效率也高,估计是走了旁门左道,但也仅仅是把丫丫解救回来,据说当时拐子已经开始转移了,匆忙中落下丫丫,警察局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给领了回来。
据说当初两个孩子都被蒙着眼,进了一个好大的院子,关押她们的那间房黑咕隆咚的,里面还有还多的女孩儿。
听说这人并非一般的人贩子,乃是一个很有背景的秘密组织,他们趁着眼下战乱的节骨眼儿,专门把拐来幼女,再把她们按照容貌分类,有卖到低等妓院的,也有卖个外乡人做童养媳或者小老婆。
警察局近来接到不少类似的案件,可他们连将来自己能不能在乱世中存活下来都没个定数,哪有功夫管呢?
今天能火速解救出丫丫,还是迫于上面的压力,没想到阴差阳错,只是带回来一个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后,屋子里顿时像死了似的平静,十良甚至没有觉得喜悦,因为梦家那种绝望的心情她感同身受。
她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任何的话来安慰对方,这个时候任何的慰藉都是毫无意义的,关键是要解决问题,而她们仅仅坐在这里等待,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这时就听见荣奎小心翼翼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大家没想到荣奎会开口,便都竖着耳朵听他作何解释。
荣奎的意思是,和他一起逃难来的有几个东北人,亲友里据说有做这行买卖的,即使和拐卖舟舟的人不是一伙儿,肯定也是有所耳闻的。
见他这样说,梦家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苍白的脸颊因为过于激动,涌现出了潮红。
十良问荣奎道:“你见过舟舟吗,还记得她的样子吧,要不要我和你一道去?”
荣奎摇头道:“你不要去,他们除了同乡,很少和外人交道,我好歹能说一口关外话,你却不行!放心,舟舟我见过几次,她的长相,我心里都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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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没想到这就是荣奎留给大家的最后一句话了,这也是十良对荣奎生前的最后印象。
窝囊了一辈子、倒霉一辈子的荣奎,没有死到日本人手里,却死在了同胞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