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良夸他手里拿着个景泰蓝小件怪精致的,德升就问:“你喜欢就先放你这里玩儿。”
她把头转过去,笑道:“我要这个做什么,破砖烂瓦的房子也配不上。”
德升道:“这东西今儿我才收来的,那老爷子说当初也是他年轻的时候地摊上随便捡来的,不值几个钱,哪知过了这么久,现在收它倒花了不少。”
十良给他倒了杯茶,说:“人家攒了几十年,卖给你赚点钱也公平,要是我,还想不拿钱回到20岁,成么?不成嘛。”
德升今天给她们娘儿拎了条鱼,见十良烧开水准备拾掇,便不失时机地向她兜售自己的小本事,比如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十良道:“谢谢你的鱼,不过我家里没有酒,怎么今天你不去高碑店了啊。”
德升笑道:“待会去,有朋友要收购大件,我去帮掌一眼。”
他小心地看眼十良,又道:“我这位朋友人还不错,也是做古董家具这行当的,你要不要见见?”
十良瞥眼孩子,见她在那里洗菜叶,这才道:“见什么见,谁也不必见!”
德升碰了一鼻子灰,却也知道,别看她平时脾气很好很温和,但有什么事儿触了底线就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那就是“千万不要为她介绍什么男人。”
都是洪姑在边上瞎撺掇,德升懊恼地想。
他又回忆起去年日本人被赶走后,他在街上看到十良时的情景,她形销骨立瘦得没个样子,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拎着包裹,俨然是个孀居的小媳妇。
他也想问她那几年都是怎么过的,为什么忽然间就没了音讯,丈夫又是什么人,可十良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说,只是当他提及“丈夫”这个字眼时,她眼里满是泪水,神情顿时变得温柔之极。
她心底必定埋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恋情,那个男人必然是很出色的,想到这里,德升竟仍感到酸涩不是滋味。
他正发愣,就听见十良道:“我是没什么想法了,人生不过是吃饭睡觉,有时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就想幸亏还有她,不然我这一日日,图得又是个什么呢?”
德升皱着眉头叹口气,又吸一口烟,望了望远方,说:“你还年轻着呢,难道真的不想再回到台上?要是缺钱的话,我来想办法。”
十良笑道:“就为你这句话,我也得谢谢你。”
她知道德升目前的状况并不算宽裕,家里还养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就算他要出钱,她也不能要。
十良又道:“那么多人热心帮忙要我嫁出去,可能是觉得一个人太孤独,比如生病啊什么的,可我觉得,这些事儿无非是暂时的痛苦,要是为了害怕独自面对一切,凑合着与人过日子,那才叫难受。”
她把这番话娓娓道来,不急不缓,显现出一种坚定地决心,德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德升忙活到很晚才回家,刚走到胡同口,就见前儿管他卖家具的西皮老六正蹲在那里抽烟,一瞅见他立刻就蹦弹过来,满面堆笑道:“德升哎,你可真鬼!前儿那家具明明是紫檀的,你也不明说,连夜就把钱给付了,我后来一琢磨,不对啊,肯定被你懵了,不行,我得把东西拉回去!”
德升把眼一瞪,嘴上却笑道:“老六,这怎么能说是我蒙你呢?是你不识货罢了。行,你要拉回去也成,赶紧和我进屋,把以前你卖给我的东西全拉走,咱们两清!”
老六一听这话,知道这事儿得黄,立时就唉声叹气起来。
德升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做生意啊,不能怪别人精,关键是自己本事要高明!来,我看你在这里也等了老半天了,进屋喝杯酒。”
老六哪里还有这心思,叽歪了几句话,便自顾走了。
打发了老六,德升一进门就见小儿子正在那里哇啦啦地哭,原来有人在地上不小心洒了点桐油,小孩子一踩上去,顿时脚丫子扔得比脑袋还高,二儿子看到后哈哈大笑,结果老幺愈发委屈,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洪姑这里朝老二骂骂咧咧,又连忙拿出药酒帮孩子抹上。她见丈夫进门就朝厨房里张望,没声好气道:“我当你不回来,没烧你的饭。”
德升早闻出了菜香,搓着手笑道:“蒙谁呢你!刚才老六在门口候了半晌,你知道吗?”
洪姑呲呲牙,冷笑道:“当然知道啊,他非说你忽悠了他一件紫檀柜子,害得他活不下去了,还使苦肉计,拿着咱家菜刀说要自己了断。我嗑着瓜子说:哟,您别逗了,那刀不快,我给您换一个。然后他就没辙,开始说自己多苦,连饭都吃不上。”
德升笑道:“人家都说得那么悲催了,你也不留人家吃顿饭再走。”
洪姑帮儿子涂好药,朝他屁股上拍一记叫他走好,转身道:“他是为了那顿饭来的吗?再说了,这种人你和他客气,就等着吃瘪吧,上次留他吃饭,把我那只母鸡吃了一大半,最后三个小的只能吃鸡爪子鸡屁股。”
两口子哈哈大笑,因说起十良那边,德升摆手说:“打今儿起,十良的那事儿你就不要瞎操心,她也不是那种为了一口饭就嫁人的主。”
洪姑愣了一下,笑道:“我也不是那种为口饭嫁人的!”
德升望着妻子的面孔,吃不准她这是气话还是玩笑话,只好道:“你是为赏我一碗饭才嫁的,行不行?”
后见洪姑依然对他不理不睬,德升遂悻悻离去,自顾拾掇了碗筷,见妻子还在那里,便胡乱从炕上拿起一本书过去,拿肩膀蹭了蹭她,说:“你看,这书上还教人制那种虎狼药哩,起个名字叫什么‘宋江丸’,是说‘及时雨’的意思么?”
洪姑看了眼外面的孩子,撑不住笑出声,喝骂他道:“滚!敢买的话,小心我抽死你。”
顾东篱的独女顾岚平时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读英文专业,父亲再婚的那个春节都没回来,一直到了五月份才回国,和继母头回在南京见面。
梦家察觉到顾岚对自己的客气疏远中,隐隐带有有几分敌意,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顾岚幼年丧母,少时一直在寄宿学校读书,父亲忙于政务很少在她身旁,估计在她心底,不论是前任顾夫人王小姐还是沈梦家,都无非是霸占她父亲的陌生女人罢了。
直到梦家准备离开南京的前一天,她正在丈夫的书房整理东西,就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原来是顾岚。
这令梦家多少有些不安,这些日子顾岚即使在为数不多单独与她相处的时候,都不曾开口与她交流,她现在的拜访,或许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但梦家不可能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唬住。
她既不过分热情,也没有把满心的狐疑放在脸上,而是客气地招呼顾岚坐下来,并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
顾岚轻声道:“这是我父亲的家,可我从来就像一个客人,因为这里的女主人从来不是我母亲。”
这句话感伤的成份更重,至少梦家觉得不像是兴师问罪。
她坐到顾岚的对面,笑道:“可不论是你父亲,还是我,都真心希望你能把这里当成家,还有北平,如果你愿意,那里也是你的家。”
顾岚飞快地瞄了一眼梦家,似乎在探究这句话的虚实,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的真情实意。
大概是梦家诚恳的表情令她感到惊讶,于是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慢慢减缓了许多。
她叹口气,接过梦家递来的茶杯,把杯子握在手心里,却并不急于品尝。
良久她才开口,而且说得很多,就听她道:
“我观察了你好几天,你是个有教养的和蔼女人,以你的身份,也没必要图谋我父亲什么,当初王小姐和他离婚时,我父亲什么都没要,他说自己对不起她,那些财物本来就是她的;其实我父亲最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母亲,因为在他三位妻子里面,她运气最差、也最爱他,她是为替丈夫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活动染上的流感,年纪轻轻的便撒手人寰;至于王小姐,完全是被拿来利用的,不过她自始至终也明白,她和父亲是相互利用罢了,一个图名,一个图利。至于我父亲,他真是男人里爱自己的楷模,人生中的每任妻子都踩在‘个人需求’的节拍上。”
”
她顿了一下,看看梦家,继续说道:“我记得很清楚,父亲娶王小姐后,我先是被放在亲戚家寄养,后来又被放在上海的寄宿学校,即使回到所谓的‘家’,也是像客人一样住几天,父亲总是很忙,和我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带着我出去玩,所以有一次听到王小姐的侄女说和父亲一起看电影、吃饭、逛公园,我非常伤心。”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见梦家一直在认真的望着自己,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被你见笑了,这些陈年往事,亏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梦家摇头道:“我怎么会笑呢?将这些话告诉我,至少说明你能把我当成了朋友——做你的亲人我不敢奢求,却也是及其渴望的。”
顾岚一笑,道:“你真会说话,怪不得我父亲那么疼你,要是在过去,这多少会令我嫉妒;但现在我已经彻底明白,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希望会是一个好丈夫。”
梦家很想否定她对顾东篱的评价,但顾岚很快就接口道:“你比较幸运,父亲对你应该是真心的,因为他已功成名就,再不需要任何女人来助他一臂之力,也终于有了精力和能力,认真诚恳地爱一个人。”
作为一个自小在父母疼爱中长大的人,梦家确实难以理解她的痛楚,可她这番话说得非常失落,眼中那种的怅惘几乎令人不能直视。
梦家不由动情的握住对方的手,道:“恐怕你对顾先生的看法有失偏颇,至少据我所知,他为你的学业前途,可谓操劳不已,只是他身担重任,不能像普通的父母那样尽心竭力在你的周围罢了。”
顾岚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她这句话,离开书房前,她对梦家深深鞠了个躬,说:“接下来我回国的机会很少,父亲拜托您多照顾了。”
梦家连忙上前扶起对方,顾岚起身的时候,眼里分明含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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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这天晚上有十良的大戏,梦家和丈夫先去胡同接了她,才一起朝戏院出发。
顾东篱现在和十良已经相当熟稔,有时甚至比梦家还要多话,十良觉得和这位顾先生打交道,大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便也从来不拘泥。
他们在戏院门口分别,十良从后台的演员入口进去,夫妻两个则从正门步入戏院,还没上楼朝包厢走,就见迎面过来一个人,嘴里喊着“顾先生”,还不忘脱帽朝他们致敬。
梦家一看是徐怀璋,只觉得脑门上“嗡”的一声响,血液直朝上涌。
她想转身立即走开,却被顾东篱紧紧拉着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徐怀璋大概也有些怯她,只是很谄媚地朝她笑,剩下的便都是和顾东篱一味套近乎。
等到大家寒暄后分开,梦家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不肯再去看戏,说:“别叫我和这种人在一个戏园子里,隔了老远那股臭味儿我都闻得到!”
顾东篱立即笑道:“你要不想看,咱们就回去。”
等他们重新回到轿车内,顾东篱示意司机不要急着发动,对妻子说:“徐怀璋不是什么好人,我何尝不知道?只是现在我和他都是场面上的人,很多时候还要打交道,不兴把局面做那么难堪,何况自从戴雨农死了,他们军T就是雨后的蚂蚱,区区一个徐怀璋又何足挂齿?”
梦家微微叹口气,道:“我就是心里难受,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顾东篱观其颜色,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这才笑道:“孔子发现了糊涂,取名中庸;庄子发现了糊涂,取名逍遥;如来发现了糊涂,取名忘我。反正这种人早晚有天来收,你就难得糊涂一把,才是上道。”
这一年前方的战事如火如荼,南京政府则还忙着召开“行宪国大”,副总统花落谁家就成为各派系争夺的焦点。
顾东篱本来完全可以不沾染任何的派系斗争,却因为他和美国人的密切关系,一时间成为各派争夺的要人,尤其是以桂系最为执着。
他为躲避这些人的拉拢,还特意回到北平呆了一段时间,梦家笑道:“他们这样上天入地的找你,就算你跑到国外也是避不开的,倒不如站出来明确你的中立态度。”
顾东篱道:“这些人不少是军阀出身,他们才不管中立不中立,一个个行事都野豁豁。”
梦家得知此番参与副总统竞选的,还有石屏梅的丈夫单科伟,她便问单先生的胜算有几何。
顾东篱沉吟半晌才道:“单科伟是桂系竞选的主要对手,他书生气太重,而且起初也志不在此,这次完全是被人撺掇上去。桂系那派人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我真是不看好单科伟。”
这时石屏梅为助丈夫竞选,正在施展她出众的交际才能四处拉票,可谓不遗余力。
她和单科伟做十余年的夫妻,女儿业已10岁,不过大多数时间女儿都在上海与她同住,很少有在父亲那里承欢膝下的辰光,最近一次孩子与单科伟聚会,也是去年她出狱后回夫家拜会太老夫人的时候。
按照单科伟的意思呢,她大可不必在外抛头露面,只需陪在他身边即可。
但石屏梅深知生活不易,尤其像她这种既无娘家支持、也无正式名份的,承蒙别人叫一句“二夫人”,并不能为她带来多少安全感。何况她在社交界凭一己之力,能够在关键时刻为单科伟呼风唤雨,还是颇觉欣慰。
哪知此番副总统的竞选,却生生断送了她与丈夫数年来的情份,这断断是她想象不到!
副总统选举的第一轮,单科伟就落在桂系大鳄之后,本来要到4月下旬正式投票才会尘埃落定,石屏梅还想乘机抓紧时间帮丈夫凝聚人气。
没过几天,南京一份颇有盛名的报纸用头版头条刊登一篇报道,大致内容是说抗战胜利后,某局在上海没收了石屏梅名下的一批进口货作为敌伪财产处理,事后却被单科伟要求悉数发还。
这事儿本来早就被人遗忘,哪知为确保大鳄顺利当选,桂系特意大张声势的旧事重提,将此事写成文章,刊登在报纸上用来诋毁单氏。
单科伟的幕僚一见政敌拿陈年旧事大肆诋毁,都撺掇他尽快撇清,以免被拖下水。
石屏梅远在上海,起初还以为丈夫会未她公开辩解,哪知等来的却是对方公开否认写过此信并极力撇清夫妻关系的言论,甚至说出了“仅仅是同居关系的”话。
报纸上的那些文章,字字如刀剑刺入眼中,令人心痛不已。
她明白单科伟此举乃是为他的颜面与政治前途,倘若之前他能提早告之,石屏梅未尝不愿做此牺牲。
可单科伟此举毫无先兆,事后也并无一句解释,好像她是一张废纸,轻轻一团就丢进废纸篓。
这种感觉令她深感不安和愤怒,鉴于选举还未结束,石屏梅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以免影响最后的结果。
一直到4月底选举结果水落石出,单科伟落选,她才决定亲自赶赴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