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愣,看见他双眼含笑,立即脱口道:“愿意!”
她又想起一件事,着急道:“慢着,慢着,我有很多过去你还不知道。”
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不管你有什么过去,我都不在乎;生而为人,在世上总有诸多的身不由己,或许因为名利或者由于情感,如果要我来忏悔过去几十年的谎话和错事,估计讲到明天也说不完。”
发觉她在流泪,他则把她的头埋入怀中,好似不再忍心让她去目睹世间的一切悲惨,他说过去你既不必介怀,更不必解释,只要把它埋在记忆里就足矣。
梦家叹息说:“你是个君子。”
顾东篱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我配不上这个称呼,更不是个勇敢的人。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自己还能配得上争取这样美好的感情吗。”
说到这里,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串珍珠项链,认真道:“放了很久,终于有机会送你。”
等他帮梦家戴上,见她揽镜自照,他有些不安道:“珠子是不是太大了?大珠子很容易显得老气横秋。”
梦家嗔道:“你忘了吗,我也快30岁了,完全压得住大粒珍珠,再过几年,桂圆那么大的珍珠我都能戴了呢!”
--------------------
第117章
按照梦家的打算,婚礼可以等到年底或者春节前后来办,这样的话两好合一好,诸多繁冗事宜皆可省却,也不必大操大办,只要至亲的人在一起吃个饭即可。
但哪知订婚的消息刚传出来,贺喜的人就络绎不绝,连顾东篱在南京的同僚们,也都撺掇着非要他请客。
梦家想,在北平宴请宾朋是难免的,但总不能叫别人跑来唐公馆祝贺顾东篱娶老婆吧?
她不如再买个公寓,好教他来此地有个落脚处,等她把心思和盘托出,顾东篱也很赞同,可他非得出这个钱不行。
他的心思她洞若观火,知道他忌讳,不肯叫人家说顾东篱娶富婆还叫对方买房。
因此她也就依了他,哪知顾东篱的预算很大,梦家诧异道:“我们人不多,用的不了那么大的房子。”
她忆起以前顾夫人的那种气派,没想到自己也有做“顾夫人”的这一天,她可不想照着那位学。
何况,按照历史进程来算,北平离解放也没几年功夫了,在不动产上真没有必要花太多的钱。
等到房子置办好,已经是年下了,梦家想陪力丽母女过春节,便说服丈夫这次过年暂住唐家,她对他笑道:“辛苦你要在北平南京两头跑了。”
顾东篱道:“这有什么,反正现在交通也算方便,只是不能天天见到你,未免是个遗憾。”
说完这话,他就一手扶着妻子的肩,把头搁在她的脑袋上,非要和她一起照镜子。
梦家本来要说他“别在那里起腻”,后来才注意到,人家正在那里揽镜整仪容,比她还仔细。
她忍不住笑道:“嗳,真想不到你这么喜欢照镜子。”
顾东篱笑道:“谁叫我长得好啊!当年我刚留学回来,连袁世凯都想把女儿嫁给我呢!”
梦家“哎吆”一声,只能感慨男人真没有不爱吹牛的,无非是有人大吹,有人小吹而已。
顾东篱嘻嘻一笑,从梳妆台上的书本里抽出张发旧的黄纸问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梦家接过来一看,道:“说起来舟舟也真淘气,她跑到沈家旧宅,非要把老爷子屋里的古书和古董翻了个遍,这肯定是她捡来的,我念给你听——”
她指着上面的竖排金漆小楷念道:“喜报贵府老爷沈桓高中庚子辛丑恩政并科第五十三名举人。”
原来这是梦家祖父当年考中举人的喜报,没想到竟然还在。
顾东篱脱口道:“这东西留着很有意思,舟舟倒很有心。”
梦家把那张纸放回去,转头对他说:“听说祖父考举人时已经不考八股文而用策论,那篇文章小时候父亲还叫我们背,题目是什么‘宋真宗盟契丹于澶州论’,哎,还好舟舟他们现在不用背这些东西了。”
这时就见听见舟舟在外面说话的声音,梦家刚喊声她的名字,却又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孩子又跑远了。
梦家知道她是为躲顾东篱。
她本想只要舟舟多和顾东篱相处,必然能够接受这位亲人,只是丈夫来北平的机会又不多,两个人眼看着还是很生疏的样子。
午饭时舟舟吃了一碗饭就下桌了,力丽急道:“好不容易星期天在家里用餐,也不多吃点。”
原来小女孩读书的那个学校,伙食不好是出了名的,一群人就那么几个菜,真是老虎吃蝴蝶。
力丽对梦家埋怨道:“舟舟以前吃饭都是一粒粒细嚼慢咽,现在吃不饱不说,还害得孩子像狗一样狂吠争食,不然就得饿肚子,这样怎么能够培养出来淑女呢?”
他们正在这里说话,就听见外面“嘎巴”一声,原来是舟舟拿根洋蜡烛想插在景泰蓝的烛台上,结果怎么也插不进去。
顾东篱朝大家做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
舟舟见他出来,刚要抬脚跑开,就听见对方笑道:“你们国文课,学过‘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诗吗?”
舟舟站在那里,回道:“学过啊?”
这时顾东篱已经来到孩子身边,他蹲下来接过孩子手里的蜡烛,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平常我们点蜡烛时,只有蜡油,从来不见蜡灰。”
舟舟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随即重重点了几下头,一双稚气的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顾东篱笑笑,说:“因为咱们用的都是洋蜡烛,里面是棉线;而古人用的蜡烛里却是空心芦苇,烧尽后会有灰,也能刚好插在那个景泰蓝烛台里!”
舟舟恍然大悟,笑道:“我说呢,原来是这个理!”说毕她轻快的瞄一眼他,咯咯笑了几声,这才转身跑出去。
力丽这时已经出来,望着女儿的背影道:“真淘气,也不谢谢人。”
这天晚上梦家回来,倩云过来说:“刚才我差点绊了个大马趴,定睛再一瞧,奇了怪了,门口有人送来一个很漂亮的花篮,也没说谁送的,只写着‘恭贺新婚’。”
梦家奇道:“难道是哪位朋友来做客,咱们没听见门铃响,可别怠慢人家了。”
等倩云把花篮拎过来,只见里面是各色时兴的花儿朵儿,叶子上还戴着露珠,完全不是花店里的做派。
梦家在里面搜了下,也没看到什么字条信笺。
主仆两人都觉得奇怪,倩云去门房那里去问,人家只说是一个小女孩过来送的,其余的也都什么不知道了。
说来也巧,过了几天,倩云特意告诉梦家道:“二小姐还记得前面那花篮么?我找到那个小姑娘了。”
原来是门房正好瞧见送花的人,便特意告诉倩云。
她当时刚好在楼下,朝那小女孩叫好几声,对方都没听见,她干脆跟着人家走两条街,发现对方住在翠叶胡同里。
梦家心想,朋友里面没有谁家也正好养着个这么大的姑娘,石屏梅虽然有个女儿也一直在上海,更不可能特意来送花篮。
主仆两个都觉得好奇,倩云提议说不如过去瞧瞧?
不一会儿,梦家就站在了翠叶胡同那户人家前,大概是有人来送东西,院门敞着,站门口能够一目了然看见里面------角落堆着一地的大白菜,一个面目清俊的女孩正蹲在那里扯菜叶子,同时就听见一个成年女子的声音说:“哎呀,今年的白菜不行啊,这么多烂菜叶子,怎么做风菜呢?”
听见这个声音后,梦家竟然浑身打个激灵,她想,这是十良的声音啊,这肯定是她!
别看她们都分开快十年了,十良的声音她怎么会忘记呢?
梦家激动地忘乎所以,抬手对倩云指了指院子里,倩云诧异的朝里面瞧瞧,又看看太太,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主仆两人的视线里,她是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在那里佝偻地站着,不时弯腰去捡地上的菜叶。梦家被这人吓了一跳,想这怎么会是十良!
她正在那里惊愕,只听见那女人哑着嗓子道:“凑合着吧,今年的白菜都这德行。”
梦家松了口气,这女人原来是卖菜的。
卖菜的眼角余光瞅见门外主仆两个,便说:“杜老板,我先走了,有事去菜行找!”
十良嘴里咕哝着朝门口送人,暮然瞅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梦家喜道:“十良,还认得我吗?”
不等十良开口,梦家立刻就噔噔噔几步朝院子里走,两个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握住对方的手,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半晌才笑。
这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既所谓人生的滋味。
等进到屋里,梦家才发现这一家人实在过得简朴,屋里仅有一灶、一床和几条长凳,其它的零碎物件都是必须的,没有欣赏或者玩玩的东西。
十良为她端来凳子,笑道:“我家没一个好凳子,不是断了脚,就是擦了漆。”
等到小女孩送来茶水,十良又指着院子说:“除了我和丫丫,这里还有有两只狗两只猫以及两只鸭子,人少畜生多。”
梦家见丫丫长得清秀可人,十良又梳着小媳妇的发髻,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她什么时候嫁的人,丈夫呢,丫丫可是她的女儿,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诸如此类。
但问题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十良知道她的疑问,笑道:“人这一辈子的甘苦悲欢,都是老生常谈,往后的日子还多呢,有时间唠嗑。”
她这种笃定安宁的神情还和过去一样,梦家说:“我小姑子家也有个姑娘,和丫丫差不多大,十良你还记得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差不多也和她们那么大呢。”
十良道:“记得记得,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说完这话,她拉着梦家的手说:“真没想到咱们姐儿两个还能再遇见,反正现在日本人也被赶走,接下来就全部是安安生生的日子啦。”
梦家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本来是意兴盎然的,因瞅着十良鬓边的微白发丝,顿时产生一种时光飞逝、万事蹉跎的悲凉感,她们转眼都到了中年,过往的青春一去不返,那些年轻的日子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十良与梦家重遇的这天,乃是留在她家用的晚饭,十良这些年厨艺大进,几样菜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正适合娘儿几个口味。
而丫丫显然比舟舟要懂事,她像个小大人那样满前忙后,直到十良嘱咐她吃饭,才独自搬个小凳子溜边儿靠饭桌坐下,既不多话,也没有面对生客时的扭捏。
饶是这么乖巧的孩子,十良见她用筷子去扎盘子里的鱼,还是板起脸说:“夹起来就吃,夹不起来就不吃,不许用筷子扎。”
丫丫抬起头,朝她嘻嘻一笑,又看眼梦家,这才继续埋头吃饭。
饭毕,梦家忍不住问丫丫几岁了,现在哪里读书。
十良叹道:“还没去学校呢,我刚回到戏楼里唱戏。”
那就是说还没机会唱大戏,收入肯定不高,供养一个孩子读书怕是力不从心。
她很想主动提出帮她们母女一把,可十良的性子她很是明白,她不能这么唐突提出来,要帮也得过些日子再提。
等她回家后和倩云提起这事儿,倩云随口道:“我觉得那孩子不是杜老板的,丫丫长得活脱像另一个人。”
然后她就不吱声了,只说了句“没想到歹竹里也能出好笋。”
就是这句话,梦家脑中暮然浮现出徐怀璋的面孔。
可不是,丫丫真得有几分像他啊,这么说她就是金巧惠的孩子了?
唉,怪不得今天下午,十良都不肯提这回事儿,也不解释丫丫的身世。梦家闷闷不乐地想,丫丫怎么会是徐家的姑娘呢。
这件事儿在她心里膈应了好几天,不过后来也慢慢想通了,不管这孩子的父亲是谁,终归是跟着十良长大,管她叫妈的,那她就是十良的孩子,也是梦家的孩子,将来她一定要竭力帮衬十良母女。
她后来打电话时把这件事儿告诉了丈夫,顾东篱饶有兴致道:“经常听你提起她的名字,难道当年你闹着非要从轿车里跑出来去见的那位小朋友,就是她?这么说,我和她也算有一面之缘。”
梦家说很想帮助她重新回到舞台上,但这个朋友心气很高,不见得能接受她的资助,更不知道她现在功夫恢复了几成。
顾东篱建议她多和丫丫接触,比如请她来家里和舟舟一起玩,说不定从孩子那里就能获悉她想知道的一切。
这真是个好办法。
梦家想以前力群还在世时,她是多想令他了解自己和十良的交情啊,想叫他和自己一样接受这个朋友,奈何力群总是有很多偏见。
顾东篱很明白她的心思,梦家刚露了点想法,他就道:“上帝造人,各个领域都有杰作,比如学者和英雄,但这些人都在乎精神而非身体,所以说英雄豪杰不值得拜访,只有伶王才值得。下次我回北平,一定和你一起去拜访她!”
梦家嗔道:“你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
顾东篱笑道:“讲的全是真心话好吧,以前我并不喜欢听京戏,后来发现咱们的国粹真是好,那些创作西皮二黄的人,一定对人生百态遍尝,其本领不亚于国外的西洋作曲家。”
梦家好奇地问:“西洋人也很欣赏咱们的京戏吗?”
顾东篱说:“对西方人来说,有一点意思,但到底也不是那么有意思。It is interesting,but not interesting enough。”
--------------------
第118章
再说十良这边,她现今一直在离家不远的戏楼里跑龙套,钱虽然不多,养活娘儿两个足够了,要是再想朝前一步比如把丫丫送进学堂,那就得费老大力气。
她不是不想挑大梁,可如今戏台上活跃的角儿们都是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的新人,像她这样的年纪说起来算是老胳膊老腿,就算人家相信她有这个精气神,她自己都不能信。
这天晚上临睡前她尽想着白天重遇梦家的事儿,结果忘记把鸭子睡觉的竹篮挂在梁上。
第二天起来,果然一只鸭子不见了,地上还有血迹,肯定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另一只鸭子失去了伴侣,则扬天长鸣,嘎嘎之声不绝于耳,连早上喂的饭都没有动。
丫丫向来喜欢这对全身雪白、两脚大黄的鸭子,况且又是养了许久的。她虽没明言不快,可嘴巴撅得老高,十良忍不住去捏她的嘴,笑道:“看你这嘴撅的快跟鸭子一样了,鸭子就那么好?”
丫丫道:“叫我看比狗呀猫呀都好,即不争食,也不摇尾乞怜,整天摇摇摆摆自得其乐,赶明儿再买一只来好不好?”
娘儿两个正说话,听见门响,原来是德升路过,顺便瞧瞧她们。
德升现在和一群旧日的兄弟在高碑店捯饬明清的古家具来着,那地方交通便捷,不管是卖还是买都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