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立时双眉横平,打断她说:“太后身边宫人无数,哪里需要你近身伺候。你循规蹈矩,别辱没了永昌伯府的名声就好。”见她还是一脸不情愿,直接斥道,“这件事哪有你拒绝的道理,你娘生前是怎么教导你的?”
白凝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唇角下垂。许和君在旁看得清楚明白,忙上前帮着笑道:“也是二小姐太过于谨慎。前回七小姐不也这么说么,宫中人烟多、规矩大,时时都要小心注意。”
经她打岔周全,白凝辉心知无斡旋余地,只得心事重重低头应了:“我明白了。”
一时老夫人叹气扶额,几位婶娘会意便都告退。许和君拥着白凝辉走出来,穿过小径后方忧心忡忡道:“是昨天入夜突然而来的消息。万寿宫的宫监来传话,我们都猜是不是你六妹妹的功劳。”
白蕴辉被选中封了美人,白凝辉早几日已得了消息,心中感慨了几句也无话可说。永昌伯府的子弟们文不成武不就,只落得靠姊妹们拼搏提携,又能支撑门户几时。想着忽然哂笑,自己何尝不是依傍父母,焉能笑话他人。
但真的是白蕴辉从中调和?白凝辉暗自猜测,心里没个主意,只在半路上就拦住许和君:“夫人先回吧。”头一低落在她微隆的肚腹,白凝辉按捺住心底的异样,还是嘱咐道,“夫人请多保养身体。”
回到住处,白援辉已闻讯赶了过来,躲着太阳在她院里荡秋千。秋千索上爬满常春藤,绿意盎然。
“之前祖母一直拘着我们不让去瞧二姐姐,我可想念姐姐的琵琶。”白援辉跳下秋千,一手举着素白纨扇挡住日阳,一手搴着鹅黄的衣裙跟进来。
窗前大片幽篁,透过绿纱覆映竹影,满室阴阴翠润,顿生凉意。连乔忙倒了两碗凉茶搁在几上,白援辉端起一杯饮尽。
双颊含笑,粉脸桃腮,看上去一派天真秉性。相较而论,她的确不如白蕴辉适合宫廷。
“如今六姐姐留在宫中,家里更冷清了。”白援辉嘟囔着说,“以后还不知怎么再见她。”
白凝辉避去内室换衣裳,一边对白芷道:“你将我的衣裳整理几件出来,要稳重不惹眼的。还有往日调制好的香丸、篆字香各捡出一些。”一面出来笑道,“听说陛下对宫妃并不十分严厉,一定有相见的机会。”
白援辉几次出入宫廷,对此比白凝辉了解得多,闻言就道:“话是如此。好比王贵妃、李淑妃、谭德妃、周贤妃是许母亲每月进宫探望的。可她们是早早就跟在陛下身边,六姐姐才是美人,哪里轮得到她。”
皇后和四妃都是出自潜邸,如今父兄各个身居要职。建宁王起兵若无这几家在背后出人出力,难保功成。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们这些人家已经望尘莫及了。
“我听母亲说姐姐明日也要进宫去,特意来和姐姐说几句话。”
白凝辉便让其他人都出去。人多眼杂,万一传出一言半字惹出误会就弄巧成拙。
“姐姐若只在香药局或是万寿宫倒还好,太后待人十分和善,平日谨慎些就是。”
冯太后原是皇帝宠妃的婢女,一次酒醉承幸,有孕生建宁王,得封才人,不受恩宠。先帝即位后,随建宁王就藩,从此冯家一步登天,而今皆封侯爵。
“皇后是姚相之女,母仪天下,端静持重。陛下很是敬重她,太子和咸安公主皆她所出。其余唯独王贵妃育有永福公主。四妃之中,王贵妃独树一帜。”她拧着眉深思苦索合适的形容。王贵妃与其他三人截然不同,若以季节来区分。唯她占得艳阳夏日,闪烁夺目将众人都压了下去。白援辉牵扯姐姐的衣袖低声道,“她和梁大将军好似关系不错,还敢当着陛下的面打趣他。”
白凝辉险些被茶呛到,急忙端稳了茶盏,轻咳一声:“别胡说。”
白援辉怕她不信,忙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道明:“那天我也在,隔得虽远,可听得真真切切。大将军听了只闷着脸不说话。我听人说,本来要自我们之中选一个为大将军赐婚的,不知为什么又没消息了。”
白凝辉微露笑靥,心中却木然,约莫有了更中意的人。她想了想,假做好奇忽问道:“大将军经常出入内宫吗?”
“听人说常去万寿宫请安。他和陛下是结义兄弟,太后时常牵挂他。”
“这样啊。”白凝辉喃喃自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恐怕终是避不开。她抿着唇琢磨,电光火石间突然灵机一闪,莫非这其中有梁沐的手笔?要不然宫中如何知道她的名。
梁沐,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白凝辉缓缓起身,到盆架前掬起一捧水,沁凉的触觉从腕间流过浸湿衣袖,直至延伸到心底。白凝辉浑然不察,心中忽叹,为什么要阻止她的脚步。
“二姐姐,你怎么了?”
白凝辉恍惚回神,强颜微笑:“没什么。我是在想不知何时能出宫,怕误了你的婚期。”自她落选,家里就开始议论她的婚事。早则深秋,晚则明年春就可定下。
不期她忽然取笑,白援辉脸飘红云,抚着脸不肯再与她闲话。却见白凝辉眼中笑意愈深,跺跺脚就飞奔出门。
白芷和连乔在外看得奇怪,进来纷纷道:“七小姐怎么了?”
接过两人递来的绢帕,白凝辉慢腾腾将两手擦拭干净,捏着帕子坐回榻上,低眉敛容想了一阵儿道:“连乔出去。白芷,我有话问你。”
“小姐要问我什么?”白芷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却作寻常。
白凝辉望着窗外翠影重重,浑身生凉,一方帕子在她手中揉成一团。白芷听到她清冷冷静的声音:“你有没有和梁沐说过我们将去建州的事?”
不意外她洞悉此事,白芷也知瞒不过去,沉默片刻后老老实实承认:“我没想到你会因此入宫。”
果然!白凝辉气得重重拍了榻沿,一张脸薄生怒气,冷眼道:“我原以为你明白知事,怎么也如此糊涂。”索性她亦知事已至此,责怪她无济于事。骂过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
白芷双唇抿成一条缝,不知该如何回答,也许留下来也如海中捞月。她微低着头掩尽心绪,终于在瞥见白凝辉的不耐时小声说道:“因为我不想去建州。”
始料未及的答案,白凝辉错愕非常。她转过脸仔仔细细打量白芷,少女脸微红正露不安。白凝辉略一沉吟就明白关窍所在,却还是气道:“你若和我直言,我难道会不放你?”说罢心绪浮动,已开始思考如何周全,尽可能不惹人注意。
“我知道小姐不会不放。”白芷蹲在她膝前握住她的双手,“可你真的愿意一走了之吗?”
白凝辉简直要被她气笑,磨着唇说不出话来。
“你若真的忍心离开,怎么会和他……”那件事在唇边打着转也羞于出口,白芷红着脸继续道,“若有个万一,你怎么和人解释。”
白凝辉当时哪有想这么多,经她提醒更觉头疼不已,转念一想又哂笑,哪有那么巧的事。只是……她复看着白芷,既然留不住,那就速战速决。
见她突然起身步向门外,白芷忙问:“小姐去做什么?”
白凝辉尚生气,沉着脸不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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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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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蓬莱殿过去不远,就是万寿宫。
民间对蓬莱殿的宫闱秘事渲染颇多,话本写了无数。从前朝的顾贵妃,到太宗皇帝与谢太妃,再有先帝与宋宸妃。蓬莱殿的主人纵然数次更迭,一直让人欣羡又哀婉。如今后宫充盈,蓬莱殿朱门大开即将迎接它的新主人。而到底花落谁家,众说纷纭。
白凝辉跟随宫监沿着朱红宫墙目不斜视,一路静悄悄地朝万寿宫走去。宫监见她沉默寡言,想着有人提点善待,就宽慰道:“小姐请放宽心,太后是听说小姐善于制香才宣你进宫。”
白凝辉莞尔:“可知太后从何得知?”
那宫监亦笑道:“白美人可是小姐的妹妹?她随贤妃住在含光宫,是贤妃娘娘在太后面前提起。”
白凝辉微微惊讶。难道竟不是梁沐从中捣的鬼?她思索未定,又问道:“不知太后喜欢什么香?”
“那日贤妃佩戴的是芙蕖香,太后说十分清雅。曾让香药局调制,无论如何都和这香不太一样,因此才让我们请小姐来。”
芙蕖香并非芙蕖制成,乃是十数种香料合在一起,闻起来仿佛菡萏清香。她新年时调制一些分赠姊妹。白凝辉淡淡一笑,或许真是自己想错。
“太后正和皇后说话,请稍候。”
白凝辉微笑以应,目不斜视在白玉阶前的桂树下等候。不想站了好一会儿一直不听宣。百无聊赖间双眼微瞥向不远处,恰对上一双骨碌碌打转的眼眸。应是四五岁大,穿着绯红的宫装悄悄藏在宫墙一侧,见她看过来,飞快做了个鬼脸就要躲开。不妨已被宫监瞧见,忙赶过去献殷勤:“公主?”
后面亦闻追赶声,永福公主见避不开,不情不愿甩手走过来。因见着脸生,仰着头奶声奶气好奇问道:“你是谁?”
白凝辉陪着蹲下,微微笑道:“我叫白凝辉,来为太后娘娘调香的。”
“调香?”永福年幼不知其意,却为她衣襟间的幽香吸引,凑过去皱着鼻子嗅了嗅,童言无忌直接说道,“你身上好香。是什么香?”
白凝辉忍俊不禁,指着头顶上的桂树笑了笑:“就是桂花的香味。”
木樨未开,唯见翠叶纷披。永福仰着脸看不出个所以然,又拽住她的衣袖问:“你既是为皇祖母调香,怎么不进去?”说罢人小鬼大般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偷懒没告诉皇祖母。”
也不等宫监们回话,楞冲冲如一阵风冲向殿内,急得一群刚赶上来的宫监宫娥直呼小心:“公主,慢点。”
不一会儿即有人出来传召。
白凝辉敛神整容,步步留心。殿内香雾袅袅,轻纱挂玉,四周俱放着冰鉴,脚下都生凉意。在外久立的火热霎时烟消云散,浑身舒畅无比,就连起伏不定的心也骤然平和,静静的如夏日水面。白凝辉暗吐呼吸,伏首叩拜,直到听到女官叫起方抬眼观察。
冯太后五旬年纪,看上去的确慈眉善目。永福公主坐在她身边一个劲地说:“我喜欢她身上的香气。”
殿内众人皆笑,却不止姚皇后,下首还坐着另外四人。鹤长凫短,各有千秋。白凝辉想起妹妹的话,料定是四妃无疑。而且诚如她所言,恰似一年四时。最末的贤妃正如潋滟春水,盈盈溶溶。此时颊边含笑对着她微微颔首。
贵妃朗朗笑斥道:“你什么不喜欢?”
永福不服气地瞪向母亲,一边埋在太后的怀里撒娇。皇帝只一子二女,太后向来宠爱,随口笑道:“既然你喜欢,就让她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白凝辉心中微愣,不是制香怎么又成了陪伴公主。不过却与最初的计划不谋而合,可惜凭添了一个梁沐夹在中间。要不然如何不能称之为喜。
永福听了果然欢喜,却还站在凤榻上一本正经对着她问:“那你愿不愿意?”
果然天之骄女,年纪虽小,已露锋芒。白凝辉本就不能拒绝,闻言笑微微道:“能陪伴公主,我求之不得。多谢公主厚爱。”
贵妃恰当其时添了一句:“公主任性,你不可太由着她。”
白凝辉俯首称是。永福已等不及,急匆匆跳下凤榻拉起她的手就道:“那把你的香给我。”
抬眼得到应允,白凝辉福身告退,跟在永福公主身后一起出了万寿宫。贤妃收回视线浅浅一笑:“比她妹妹更要庄重些。知书识礼,一定能胜任教导公主之职。”
德妃面冷如初冬,声音也泠泠无双:“她们这些公侯之家的女儿自然远超常人。譬如定北侯府的殷盈不也如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此次选妃以殷盈为首,言行举止无处不合圣心,就如量身定制一般。而皇帝破天荒册封其为昭仪,仅为四妃之下。德妃早先就有不满议论:“何不封为宸妃以示恩宠。”
宸妃乃是先帝为爱姬在四妃之外另创的封号,还曾招群臣反对。可先帝一意孤行,不理劝谏。因而此次再提,除太后、皇后不以为意以外,其他三人各露异色。皇帝如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偏偏还体弱多病。一旦新册封的宫妃诞下皇子,不止这后宫的天,前朝也要风云变色了。
而白凝辉却无她们深思之心。永福公主方五岁,身量已比常人高些,在御花园跑动如风。别说她,连小宫监健步都赶不上她。忽如其来一个趔趄,永福被脚下凸起的鹅卵石绊倒在地,吓得众人慌忙涌上前,七嘴八舌连声问道:“公主,可磕疼了?”孰知永福不哭不闹就地爬起来,反而回头催促,“你快点。”
白凝辉无奈失笑,上前牵住她半蹲着说道:“公主的速度非比寻常,我们可比不上。”
永福见她说得可怜兮兮,身后的宫娥宫监也都一脸为难,巴掌大的小脸紧皱,而后长叹一声,没奈何地道:“那本公主就勉为其难等一等你们吧。”
小人儿偏做大人样。白凝辉哭笑不得,只觉得她可爱至极。若她有个女儿,也许像永福一样讨人喜欢。思及此难免感慨,正沉吟间,忽听周身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寂静无声。
唯有永福欣喜唤道:“父皇。”
重重仪仗之后,正是当今天子独孤湛。白凝辉随之在道旁跪拜,鲛青云纹的衣摆在低垂的眉眼前暂留:“这是?”
“民女白凝辉拜见吾皇万岁。”
身旁的小宫监跟着解释:“是太仆丞白知行之女,奉太后懿旨召入宫中制香,永福公主想让她陪伴在侧。”
皇帝得知来龙去脉,一边叫起,一边去逗弄怀中的女儿:“又是你抢了来?”
永福登时垮了一张脸:“她愿意的!”她居高临下扬起下巴问,“是不是?”
白凝辉低首,目不斜视应道:“是公主厚爱,但愿不负所望 。”
这时,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梁沐笑道:“小公主定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情,是不是?”
白凝辉余光瞥去,身穿朝服的梁沐比往日更要有威严,可隐隐之中又露温柔。只是似乎毫不意外她出现在宫中。白凝辉摇摆不定又开始猜测,半是气半是恼,可脸上绝不泄露丁点,依旧是端庄稳重的伯府小姐。
永福骄矜地点了点头,转瞬之间注意力就被皇帝耳边的缨带所吸引。宫监们忙要将她抱开,永福却紧攥着不放。
白凝辉见状柔声笑道:“公主,我们哪里去试香?”
永福这才想起正事,抱住皇帝贴着他的耳朵说:“她身上好香。”
她是孩童出言无忌,白凝辉却登时尴尬不已,面红耳热无法回应。周遭几人对这句私语都听得清晰,一时哑口无声,几个人憋笑。不过的确清香盈人,只觉增一分则腻,减一分又淡,恰似秋日初凉时节,皓月如练。
白凝辉蓦然想起那夜□□,想起他的轻抚、他的吻,春潮如涌,心神难定,连着绯红一片。梁沐状似随意看过来,脖颈低垂,湖蓝衫子下只怕还有痕迹未消。他意缱绻,双手不由自主轻握,要将这透骨相思密而不露。那日得知她将去建州,几经周折辗转才借贤妃之口留她到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