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因为上下楼的房子格局完全一样,梁秋穆呆坐在姐姐家的客厅里,发现自己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顾影自怜,前妻的影子依然挥之不去,睡眠也没有变好。
这周楼上来了租客,作息不大正常,白天没什么动静,一到半夜就叮叮当当响——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浴室的水声,音乐声,拖拽家具刺耳的噪声,有时还夹杂着咚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梁秋穆天天被吵醒,睡眠越来越差,本想上楼沟通,却总也见不到人。
昨晚他吃完晚饭后无所事事,又在客厅枯坐了一个小时,心里越来越烦闷,觉得反正半夜会被吵醒,索性去了城区的酒吧。
一开始,他一直躲在角落里独自喝闷酒。后来突然来了一个女人跟他搭讪,冶艳的大浓妆,短到大腿根的紧身裙,一看就是位夜店咖。梁秋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女人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话时装模作样的美式腔调,摇头晃脑耸肩膀,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满嘴的网络流行语,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要是在平时,他定然对这种肤浅做作的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昨晚他喝得有点多,脑子不大清醒,想起前妻的话来,忽然间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前半生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毫无意义。一种三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叛逆之心破土而生,在酒精的怂恿下长出了一株小小的苗。
梁秋穆迷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决定抛弃理智,冒险一回,把自己交给欲望,随波逐流。于是,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着女人去了酒店。
这女人跟前妻完全不一样。在前妻向他提出离婚之前,他一直以为妻子是个内向拘谨的女人,在性方面跟他一样含蓄保守。两人在床上从来不会过度表达欲望,性爱总是适可而止,快乐也是隐忍的,像涓涓细流。他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他看来,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性是温存,是爱的延伸,是脉脉温情。放纵的性总让他想起宗教里的罪恶,每一个罪大恶极的堕落者,都有一张纵欲过度的脸。因而他向来节制,从不耽于肉体的享乐。
然而,这女人却像一把熊熊燃烧的野火,将他所有严谨克制的伪装烧得一干二净。
她热烈,主动,对自己的身体和性没有羞耻感,会大方地取悦他,也会坦然地享受性爱,忘情时会反客为主,快乐时也不加掩饰。他听见她的叫喊声,心里既恐惧,又感到莫名地兴奋,下意识地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声音消解在唇舌的交缠间,红色指甲嵌进他的后背。
疼痛穿透了皮肤,他报复一般地将她压在身下肆意妄为。烈火在蔓延,将他的身体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长着长长触角的白色怪物在黑暗中张牙舞爪,他抱紧她,在看不见底的深渊里一起沉沦。
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梁秋穆双眼紧闭,努力想要忘记昨晚发生的事,然而大脑却像一台坏掉的录像机,一遍遍播放着那些画面。他的耳根子一点点地烧了起来。
旁边的沙发上,那个女人依旧满脸火气,抱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打着字。
梁秋穆心里越发煎熬:真要命,她怎么还不走?该不会想一起吃早餐吧?这女人实在不像什么良家妇女,万一是仙人跳怎么办?被讹了钱还是小事,要是被缠上了闹到院里去,让他一张老脸往哪里放?
想到这里,梁秋穆后悔得想跳楼的心都有了:昨晚他是脑子被门挤了吗?居然干出这种有辱家门的事。谁能想到,他人到中年叛逆了这么一回,竟会遇上这么一个难缠的主儿。
他正懊恼着,头顶忽然飘过一股香水味,紧跟着,轻飘飘传来一句:
“大哥,别装睡了,你的眼皮跳得都快抽筋了。”
梁秋穆睁开眼睛,一脸窘迫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赵豫也直直地盯着他。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会儿,赵豫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的输精管还好吗?”
梁秋穆一愣:“嗯……哈?”
气氛越发地尴尬起来。
赵豫看出这男人对她没意思,也不想自讨没趣,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角,拎起手包向他告辞。
到了门口,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回头问了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歌?”说完,她将那首在她脑中盘旋了一早上的曲子哼了一遍。
梁秋穆想了想,说不知道。
赵豫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走了。
回到家里,赵豫又补了会儿觉,睡到中午才起床。
她挠着头发走出卧室,客厅里依旧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箱,她养的那只胖胖的橘猫年年正趴在飘窗上打着盹儿。
赵豫靠在门口看了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收拾行李。生活总要继续,逃避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她租这房子时业主似乎着急出租,她几乎是以白菜价租下了这套三居室,租金在城区连套像样的小一居都租不到。然而房子大了也有苦恼,她忙了一下午才收拾好一小半,看上去还是乱糟糟的。好在客厅总算干净了,不至于看见就心烦。
她捶了捶肩膀,又去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清点缴费卡。翻了一翻,多出来一张旧驾照,照片没了,姓名一栏写着:梁秋穆。赵豫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业主的名字,她在租房合同上看见过。想来驾照应该是忘记收走了吧。
赵豫也没有多想,收好驾照,下楼去扔垃圾。她清理出来的纸箱和旧物实在太多,扔了四五次才扔完,最后累得腰酸背痛,腿都麻了。
她拖着疲惫的步子踱进电梯,按下 6 楼的按钮,靠在了角落里。电梯门徐徐关闭,然而快要关上时,却又忽然打开了。
外面一个男人按住电梯按钮,匆忙说了句:“抱歉,请等一下。”
赵豫抬头一看,两人视线交汇,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电梯门外,梁秋穆怔怔站着,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没想到,这女人卸掉了浓妆,倒是比昨晚更好看了,清清爽爽的,五官很精致,眼睛尤其俏丽清亮,好像狡黠的小鹿。
梁秋穆看着她,心脏猛然一跳,倒不是因为他对这女人怦然心动,而是,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你不会……也住这里吧?”
电梯里,赵豫也是一脸惊讶:“啊,对,我住 602,你也住这里?”
梁秋穆头顶一声惊雷。
这女人,居然就是他的租客。那个吵得要死的租客。
第三章 不会看妇科的普外科医生不是好邻居。
梁秋穆的一天是从早上 6 点钟开始的。
他有清早运动的习惯,最近天气渐渐暖了,他每天早晨都会在小区里跑步。6 点半,他运动完回到家中,利落地梳洗、吃早餐,而后开车去上班。小区离分院很近,通常他 7 点半就能到院里。
那场意外过后,他一直没有回归手术台,平时除了带教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门诊。如今他的门诊病人比从前多了很多,上午尤其忙,有时忙到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病人多了,他也很难做到对每个人如沐春风,但对于每一个病人,他都会认真负责,尽心尽力地去医治。
这天上午,梁秋穆一早收治了十几个病人,马不停蹄地忙到了 10 点钟,嗓子干得几乎要冒烟。趁着叫号系统提示下一个病人进门的空档,他打开水杯喝了口水,一面朝诊室门口望了望。
然而半分钟过去了,却迟迟没有人进来。梁秋穆放下水杯,冲门口喊道:“赵大宝,赵大宝!”
话音未落,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进了门。梁秋穆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女人摘下了墨镜,居然是赵豫。
梁秋穆一脸狐疑:“你叫……赵大宝?”他记得租房合同上,这女人好像叫赵豫,难不成,她租房用的是假名?
赵豫连忙解释说:“我看广播叫了好几遍没人进来,所以就进来找你了。”
梁秋穆不动声色道:“加号去分诊台。”
赵豫摆手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找你有事。”
梁秋穆有些意外:“什么事?”
赵豫支支吾吾道:“那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梁秋穆皱了皱眉:“那你等我下班再说,不要影响其他病人。”
赵豫说:“好,我去外面等你,我们中午再说,你可不准偷偷溜走哦。”
梁秋穆没再理会她,按下过号按键,下一个病人进了门,个子挺高,眉清目朗。
赵豫在门口和那人迎面撞上,两人对视了一眼,赵豫对他一笑,那人也笑了笑,视线追着她出了门外。
梁秋穆看了看病人,轻咳一声,问说:“乔谦是吗?哪里不好了?”
叫乔谦的病人回过头来,说:“医生,那什么,我长……痔疮了,感觉要开刀,您帮忙看看。”说着就要上前给梁秋穆展示。
梁秋穆赶忙制止,说:“别脱裤子,挂错号了,我只看肝胆胰,不看痔疮,去挂号窗口换一下号。”
乔谦“哦”了一声,又捏着挂号单走了。
梁秋穆一直忙到了中午十二点。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背,走出诊室,一抬眼就看见赵豫歪在候诊厅的椅子上,懒懒地盯着手机,时不时干笑两声,多半是在刷短视频。
梁秋穆走上前去,在她面前站定,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赵豫抬头看了他一眼,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说:“等了你一上午,我都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梁秋穆知道这女人难缠,只能带她去医院餐厅吃饭。
俊男美女站在一起本就引人注目,赵豫一身拉风的名媛装扮又太过惹眼,一路上,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每个跟梁秋穆熟识的同事都冲他挤眉弄眼。梁秋穆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赵豫却十分享受众人的注目礼,大大方方地跟他们点头致意,仿佛在出席粉丝见面会。
梁秋穆心里烦得要命,去窗口帮她打了份饭,带她去了餐厅的角落里,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赵豫说:“吃完饭再说嘛,在这里说不太合适。”
梁秋穆只能耐着性子陪她吃饭。
席间,赵豫一直没话找话地跟他闲聊,吐槽了几句通州的偏远,又跟他套近乎说:“其实,我对医学也有一定了解。”
梁秋穆头也不抬地说:“你也学过医?”
赵豫挑眉道:“我看过十季《实习医生格蕾》,医学情节我可是一点都没跳过,学到了很多医学知识呢。不信你考考我?”
梁秋穆伸出手,手腕上露出一块小小的红斑:“这是怎么回事?”
赵豫看了看,说:“你先转过身去。”
梁秋穆偏过了头去,用余光扫了一眼,见赵豫忙不迭解锁手机一顿输入,估计是在百度。
过了会儿,那庸医终于查完了病,一脸惊恐地看着梁秋穆,试探问说:“你不会有……白血病或艾滋病吧?”
梁秋穆面无表情道:“这是胎记。”
赵豫讪讪地笑了笑,低头吃了几口饭,把餐盘推给他,说:“我吃好了,我们走吧。你们医院里有没有稍微私密一点的地方?”
梁秋穆捡起两人的餐盘堆在一起,丢到了回收处,随后又带她去了一楼的图书角。
现在是午餐时间,图书角一个人都没有。赵豫闲逛着转了一圈,翻了几本书,忽然看见角落里放着一台超声波电子人体秤,她条件反射一般的站了上去。没想到,电子秤居然立刻播报起她的体重和 BMI 指数。赵豫顿时大惊失色,一面慌张地挥舞手臂遮挡身后的视线,一面“啦啦啦”地唱起歌来,试图盖过电子秤的语音播报。
自打来了通州,她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也没什么健身的动力,每天除了泡吧煲剧吃零食,基本没别的事可干,体重自然直线上升。外貌和身材一直是她最大的优势,要是在这个时候把体重泄露了出去,让她以后怎么在网红圈里混。
梁秋穆看着她,无奈道:“根本没人注意你好吧?你这样只会把别人吸引过来。”
赵豫心有余悸地下了秤,来到等候区,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梁秋穆跟过去,看了看她身后的标识,说:“你坐老弱病残孕专座了。”
赵豫白了他一眼:“现在这里又没有人,你这人干嘛老是这么一板一眼啊?”
梁秋穆也懒得跟她争辩,隔着几把椅子落座,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赵豫又局促起来,嗫嚅着不肯说。
梁秋穆终于失去了耐心:“我还有半小时就要出诊了,你不说我走了。”
赵豫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可能……怀孕了。”
梁秋穆僵了几秒钟,问说:“你确定吗?”
赵豫点了点头:“我月经推迟两周了,十有八九中招了。我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敢验孕,又怕你会跑路,所以才来医院找你。”
自从两人上次在电梯里偶遇,这男人见了她都躲着走,除了让她晚上安静点,不要打扰他睡觉,再也没跟她说过别的话。这么冷漠的男人,肯定干得出翻脸不认人的事。因而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医院堵他。
“我这段时间就只跟你睡过,你可别不认账。”赵豫又补充了一句。
梁秋穆脑中嗡嗡地响着,面上却仍旧不露形色:“我下午还要上班,在医院谈这些不方便,等我下班之后去找你吧。”
赵豫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说:“微信给我,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梁秋穆眉一皱:“我为什么要跑……”说到一半又觉得麻烦,因而丢下一句“算了”,还是把微信给了她。
这天下午,梁秋穆一直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了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脑中一遍遍回想着赵豫的话,心想自己不至于这么倒霉吧,活了 35 年就约了这么一次,居然什么狗血的剧情都被他碰上了。
他想到最坏的可能性,焦虑得晚餐也吃不下,丢下工作包径直去了楼上。
赵豫帮他开了门,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
梁秋穆虽也忧虑不已,却只是用平静的口吻问了句:“验孕棒买了吗?”
赵豫点头说:“买了。”
“去测一下吧。”梁秋穆说。
赵豫直直地盯着他:“先说好,要是真有了,你得对我负责。”
梁秋穆硬着头皮说:“嗯。”
赵豫带着验孕棒去了洗手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半眯着眼睛把验孕棒递给梁秋穆,说:“我不敢看,你看一下吧。”
梁秋穆接过验孕棒,心里七上八下。
赵豫又说:“不好意思,刚才太紧张了,尿了一点在手柄上。”
梁秋穆一脸嫌弃地翘起兰花指,看向验孕棒的显示框——只有一道红杠。
他终于如释重负,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说:“阴性,你可以放心了。”
赵豫也长舒了一口气。
梁秋穆把验孕棒丢进了垃圾桶,大步流星地去洗手间洗手。
赵豫跟过去,问说:“那你知道月经怎么调理吗?”
“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