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医生吗?”
梁秋穆懒得再搭理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转身就走。
要出门时,他却又想起一件事来。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踌躇着看向赵豫,说:“我上个月搬家的时候,落了点东西在这里,如果你看到的话……”
赵豫立马回说:“哦,那天我看到了,忘记给你了。”说着就去电视柜的抽屉里翻找。
梁秋穆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赵豫很快在抽屉里找到了那张旧驾照,起身递给梁秋穆,说:“是这个吧?”
梁秋穆接过驾照,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下了楼。
第四章 周末不蹦迪,迟早变垃圾。
早上 6 点 45 分,赵豫出了地铁站,踉跄着来到人行道。一道阳光穿透树影照下来,她眼睛一阵酸涩,一股隐隐的恶心感窜到了嗓子眼儿。
她扶着树干略缓了缓,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现在时间尚早,路上几乎没有人,于是她脱掉了高跟鞋,光着脚往小区的方向走去。
昨晚几个姐妹约她聚会,她玩得有些 high,喝得晕头转向,最后竟迷迷糊糊地在金三金家睡下了。清早她被楼下的狗叫声吵醒,看到身边的金三金,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在她们这个圈子里,等级制度是十分森严的。虽然她落魄了,但毕竟曾是站在社交圈顶层的高岭之花,姐妹们如今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聚会场合也不会落下她。
然而这个金三金在圈里的地位却跟她有云泥之别。
金三金名叫金鑫,去年凭着狗屎运进了迪普兰传播部,对工作毫无追求,一心只想进入赵豫这帮网红姐妹的社交圈。姑娘盘靓条顺,本也是个当网红的好苗子,奈何情商太低不会来事,又对社交距离没有概念,总是追在人家屁股后面打探身家背景,每天不是在社交媒体晒各路合影,就是腆着脸求网红前辈提携转发。就这么耕耘了几个月,三金成功把自己混到了食物链底层,昨晚要不是为了凑人数,这种聚会绝不会有人叫她。
对于这种万人嫌,赵豫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昨晚也是酒后失态才会跟她回家。今早醒来看见三金的脸,对她的冲击不亚于上次的“怀孕”事件。要是让姐妹们知道自己跟这女人混到了一起,以后在圈里东山再起就难了。想到这里,她立马翻身下床,像个渣男一样地逃走了。
她拎着鞋子一路朝小区走着,举起手机想查看信息,结果不等解锁手机就没电了。
正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一阵鸣笛声。赵豫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穿鞋,一抬头看见车里的人是梁秋穆,顿时松了口气。
梁秋穆开了车窗,赵豫朝他招了招手,向前走了两步,说:“梁医生周末出门这么早啊?”
“要加班。”梁秋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不会现在才回家吧?”
赵豫晃了晃手里的高跟鞋,说:“周五晚上当然要出去社交了,我又不是你。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周末不蹦迪,迟早变垃圾’。”
梁秋穆面无表情道:“鲁迅没说过这种话。”
赵豫眉一扬:“怎么没说过?你上网看看,鲁迅先生说过很多话呢,他还说过,‘周五不喝酒,白来世上走’,‘每天一顿酒,活到九十九’。他真的很爱说话耶。”
“不可理喻,你就这么鬼混下去吧,迟早在急诊室看见你。”梁秋穆说。
赵豫笑弯了眼睛:“梁医生,你这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
梁秋穆没再理会她,关上车窗开车走了。
赵豫回到家里,扔掉鞋子,给手机充上电,匆匆洗了个澡,回到卧室倒头就睡。
她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其实是饿醒的。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从床头捡过手机订了份外卖,又带着手机去了洗手间洗漱。
她一边刷着牙,一边潦草地翻着姐妹群里的聊天记录,忽然间,gay 蜜胡嘉瑞的信息蹦了出来。赵豫扫了一眼,一口牙膏沫喷到了镜子上——
什么情况,你昨晚跟金三金睡了?
赵豫咬着牙刷,飞速回复:你听谁说的?
胡嘉瑞秒回道:你快去看她朋友圈。
赵豫赶忙点进金三金的朋友圈,这才发现她竟然将两人在酒醉之下拍的自拍 po 了出来,还配了句文案:Best Friends Forever!
赵豫一口气堵在胸口,简直想顺着网线过去掐死她。
这事就跟外卖里的苍蝇一般,膈应得她中饭也吃不下,火急火燎地打了电话给金三金,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她删掉了那张合影。
而后,她也顾不上宿醉未解,又叫上几个姐妹去了三里屯。席间,她反复向姐妹们解释,自己昨晚只是喝醉了,绝对没有跟金三金混到一起。好在姐妹们都没多问,态度也没有任何异样,她这才总算放下心来。
这之后一切如常,她依旧会隔三差五去城区聚会,努力维持着从前的时尚名媛人设。
她坚定地认为,通州对她来说不过是权且之计,她注定是属于东三环的。要想重回顶峰,她就必须坚持社交,就算是咬碎了牙,也一定要在人前展露光鲜亮丽的形象。
然而,频繁的社交虽然让她在保持了圈里的活跃度,却也很快掏空了她的家底。
这些年,她一直沉迷纸醉金迷的生活,又不擅长理财,积蓄本就不多,再加之赔了蒋昱博那孙子一笔修车钱,财政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她仍在待业,依旧像从前一样天天趴体,存款自然很快告罄。无奈之下,她只能甩卖自己的名牌货,最后只留了几件过季感不强的衣服、几双大牌鞋子,和一只经典款的香奈儿手袋。那只手袋被她反反复复带去各种聚会撑场,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就好像过气明星穿着同一件礼服参加了一整年的电影节。
幸而姐妹们对此也没有多加评论,因而她起初也没多想。
没有聚会的时候,她喜欢窝在家里组装家具。当初梁秋穆搬家时,只给她留了一个鞋柜和一个储物柜,根本不够她用。但她又买不起大牌家具,心一横就去拼多多买了几套简易组装柜。拆快递的时候,她心中有股深深的羞耻感,她实在不敢相信,曾经尊贵的 SKP 会员,如今已经堕落到用拼多多了。
可是当她将那几个柜子组装起来的时候,心里居然又有点诡异的成就感。今年她倒霉到了极点,年后迄今一件事也没做成,这几个柜子微不足道,却也算是她的第一件战利品。她早已习惯了活在注目之下,这种时刻自然要拍照留念。但她又担心在朋友圈 po 这种东西会被人嘲笑。羞耻感和分享欲斗争了半晌,最后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姐妹们纷纷点赞,夸赞她心灵手巧。赵豫正回复着评论,江湖人称“国贸赵丽颖”的李雨彤忽然发来邀请,约她明晚参加一个香奈儿主题的派对。
李雨彤是圈里有名的 Drama Queen,两人走的都是时尚名媛路线,表面上是塑料姐妹花,私底下其实是死对头,合影必发对方黑照,同台必要相互艳压。可自打赵豫走了霉运,李雨彤倒是大度起来,再也没有暗搓搓地损她,即便一起参加聚会,也没有当众拆她的台。
赵豫盯着邀约信息,踌躇片刻,还是带着那只香奈儿手袋赴了约。
派对在一个高端会所举行,赵豫到了现场,李雨彤立刻来了一句夸张的“偶买噶,看看这是谁来了”,说着就带着一帮姐妹围上前来,问起了柜子的事。
赵豫有些尴尬,但依然嘴硬说:“我就是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动手能力。”
李雨彤和姐妹们脸上都是意味不明的笑容。
赵豫浑身不自在,后背一股热气窜上来,脸颊也跟着烧了起来。她怕姐妹们看出来,借口去吧台取酒,趁她们不注意溜进了洗手间。
这会儿洗手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赵豫来到尽头的隔间,锁了门靠墙站着,耳根还是烧的。她心中懊悔得厉害,悔恨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手,非要在朋友圈分享那几个寒酸的柜子。
她正沮丧着,忽然有两个姐妹进来了,一边在洗手台补妆,一边语带讥讽地聊着什么。赵豫听了两句,立刻明白过来,她们是在八卦她:
“还考验动手能力,我看考验的是她的钱包吧?还是头一回遇见把穷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八卦组都八出来了,那鞋柜在拼多多只要 49 块!”
“她的包都卖得只剩一个香奈儿了,哪里还买得起高级货。”
“雨彤也真是,她都这么惨了,还要叫她来聚会,这不是故意让她丢人现眼吗?”
……
赵豫脑中一阵嗡鸣,一瞬间全明白了。
她拿起手机,颤抖着手指,点进了常去的八卦论坛刷了刷。她的柜子果然被 po 到了论坛里,帖子下面已经有上千条回复,清一色的嘲弄和调侃。不出意外的话,她唯一的这只香奈儿手袋也会被他们发出来,成为风靡论坛的段子。
这个聚会一开始就是李雨彤为她做的局。想想也是,死对头翻车,哪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她还是天真了些。
赵豫收好手机,离开洗手间,去吧台点了杯威士忌,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她回头看了看,满屋子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孩,个个艳光四射。吧台不远处,坐着被晾到一旁的金三金。
赵豫想了想,上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两人住得不远,可以拼车回去。
不料,金三金忙不迭摆手说:“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再走。”
赵豫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金三金是在跟她撇清关系。
她被金三金嫌弃了。她,曾经的京圈名媛,时尚 icon,东三环一枝花,国贸区杨幂,居然被那个食物链底端的金三金嫌弃了!
她花了两分钟的时间才消化这个事实,金三金已经撇下她去跟李雨彤 social,满脸的讨好和谄媚。
赵豫沮丧地起身,拎着自己的香奈儿走了。
她来到路边叫了网约车,等了十分钟车子才到。她裹紧外套,钻进了车后座。师傅掉转车头,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此时已近深夜,东三环依旧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摩天大楼耸入云霄,霓虹如琉璃般闪耀。赵豫盯着流动的光影发着呆,抱着手臂,缩得小小的。
车子在高架桥疾驰着,一路向东,驶过了朝阳边界。车流渐渐稀疏,星光消失了,隔着千篇一律的绿化带,街道两边呆然排列着小小的店铺:五金店、小卖部、小吃店,低低的门脸,连灯光都是黯淡的。
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过了一会儿,赵豫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与县城老家的街景如出一辙——她曾试图抛弃的引以为耻的根,那个灰头土脸的世界。
她终于意识到,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彻底远离了她。
赵豫怅然若失。
次日,赵豫又睡到了中午,突发奇想下厨做了午餐,难吃得要死,好处是可以减肥。
下午无所事事,她又刷了几个小时的手机。爸爸朋友圈发了篇养生文,她顺手点了个赞,爸妈居然打了电话过来。
赵豫跟两人闲聊着,装得若无其事。从前他们每次跟她打电话都会催婚,今天倒是没催,可能是知道她刚跟蒋昱博分了手。她没跟爸妈说过这事,但前阵子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瞒也瞒不住。爸妈本就不赞同赵豫跟他交往,估计知道后反而松了口气。
失业的事她暂时没说,她怕他们担心。然而挂断电话前,妈妈突然问了句:“钱够不够花?”
赵豫一怔,怀疑爸妈已经知道她丢了工作。她鼻子一酸,说了句:“够用。”
爸妈也没再多说什么。
傍晚吃过晚饭,赵豫下楼丢垃圾,坐电梯时又遇见了梁秋穆。她心情实在太差,懒得搭理他,连招呼都没打。
梁秋穆也在一旁沉默着,过了会儿,忽然说了句:“那首歌,我好像想起来了。”
赵豫一脸疑惑。
梁秋穆又说:“那天早上,你不是哼了一首歌,问我是什么歌吗?”
赵豫这才反应过来:“哦?是什么歌?”
梁秋穆说:“好像是《爱情买卖》。”
赵豫哼了两句,恍然大悟,沉吟了片刻,低声骂了一句:“Fuck。”
第五章 畜牧派音乐家
这天是周末,赵豫正在梦里神游,一阵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天际。
她被吓得险些丢了魂,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心口一阵狂跳:“谁死了!”
刺耳的嘶鸣还在继续,赵豫贴着墙听了听,声音是从隔壁单元的邻居家里传来的。应该是在拉二胡,但因为技艺不精,听起来活像牲口宰杀现场。仔细听的话,二胡声里还夹杂着电子琴的声音,技艺同样粗糙,一首《小星星》弹得磕磕绊绊,仿佛断了气。
赵豫一大早被吵醒,气不打不一处来——其实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但她早已习惯了凌晨睡觉中午起床,这个点对她来说委实太早了。
她骂了一句“不愧是城乡结合部,连扰民乐器都这么接地气”,按下物业电话想要投诉,然而想了一想又作罢。
她挂断电话,去客厅找来音箱,贴墙摆好,连接了蓝牙,调到最大音量,而后打开手机音乐软件,播放了一首荡气回肠的《爱的供养》。
果不其然,这招很快奏效,隔壁邻居不堪其扰,不知拿什么东西敲起了墙。赵豫不以为意,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气定神闲地刷起了手机。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外的人显然带着火气,敲了一会儿见没有反应,索性拍起了门。
赵豫懒懒地起身,来到门口开了门。
门外站了个瘦高个女人,四十岁出头,五官小巧精致,薄唇丹凤眼,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面相。想来就是隔壁单元的邻居。
不等赵豫开口,女人就兴师问罪道:“你怎么回事呢?!隔壁住着人呢,这么鬼哭狼嚎的,你想干嘛!”
赵豫也毫不示弱:“你怎么说话呢?你侮辱我可以,不能侮辱我的偶像!哪里鬼哭狼嚎了?比你家那玩意好听多了吧?一大早的吱哇乱叫,我还以为哪家杀猪场开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女人身后看了一眼,见楼道里站着两个十几岁的女孩。一个模样俏皮,也是瘦瘦高高的,打扮得挺潮,手里攥着一把瓜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瓜看戏。另一个样貌清秀,个子矮一点,带一副黑框眼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想必两人就是刚才的畜牧派艺术家。
她正打量着两个女孩,对面的女人又冲她火冒三丈道:“你有没有素质!有你这么说孩子的吗?”
赵豫一脸恳切地说:“大姐,听我一句劝,不是所有孩子都有音乐天分,放过孩子,也放过邻居吧。”
吃瓜子的时尚少女连忙上前,附和道:“妈,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不爱拉那破二胡,又土又难听。”
女人瞪了她一眼,骂了句“闭嘴”,又冲赵豫道:“谁天生就是音乐家?贝多芬也不是打娘胎里就会弹钢琴,都要有一个过程,这都快中午了,也吵不到谁,孩子练一下琴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