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上她什么也看不清,落入眼底的不过是一团糊化的影子,凑近了,五官也是模糊的。
肩上的重量忽然轻了,是她坐直了身体,池绥还来不及看向她的脸,就听见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007,你是个好人。”
在这样不明朗的氛围里,池绥不愿再接收她的好人卡,无可奈何地笑了声,“小呆小姐,换个形容吧。”
徐浥影很好说话,把选择权都给他,“你想听什么?”
池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含笑的嗓音在薄寒的夜里浮起,“比如,'007你真是个帅哥'。”
“……”
池绥比她更好说话,“如果觉得太长了,缩减成'007帅'勉强也行。”
“你那可不叫勉强也行,叫勉强我。”徐浥影起身,脚尖依旧朝着不同的方向,但这次她有了清晰的目标,“虽然我良心不允许我说出这种话,但我可以用行动证明——今天晚上,我会找人专门定做一面能把你夸到自惭形秽的锦旗送到影咖,你就好好等着吧。”
池绥跟着起身,单手插兜,一手摁在后颈,稍显低垂的目光看过去,在听到她的话后,惫懒的目光揉杂出几分玩世不恭,笑意惺忪。
等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个细化的瘦小轮廓,才用力拍了拍后颈,一步一个脚印跟了上去。
他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胆大,她走的路很偏,进小区后,拐进一条细长的鹅卵石小路,中央是一片小花园。
她笔直地朝前走,秋千铁质摆绳和手臂有了短暂的接触,发出咣当的响动,在半空摇晃,影影绰绰。
池绥小心地避开脚底的枯枝败叶,将脚步声压到几不可查,变故是在这时出现的,他凭借本能握住对面猛刺过来的匕首,掌心被刀刃划开,血珠冒了出来。
顾不上疼,冰冷的目光倾轧而下。
是个女生,齐肩短发,身材骨架矮小,戴着纯黑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双眼皮,眼睛又大又圆。
男女力量总归悬殊,他敏捷地下她的匕首,往草丛一扔,轻而易举地限制住她整个动作。
半个眼神穿过她瘦削的肩头,看见十余米开外的人朝自己的方向看了眼,他不受控制地屏住呼吸,对方只定格两秒,又转了回去。
这一愣神的间隙,给了对面可趁之机,电光火石间,她掏出口袋里的美工刀,狠狠朝他肩膀扎去。
生理反应在这一刻战胜求生欲,他的力气消失大半,条件反射地松开手,那人抓住机会,钻进稀疏的草丛里,朝另一个方向跑远了。
池绥踉跄着后退两步,有汗滴落到眼睛里,他用手背抹开,不慎将血染了上去,眼尾通红一片。
庆幸的是,这会没有人经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形手帕,包住受伤的手,抬起头,在灯柱旁找到监控探头。
徐浥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他加快脚步,看见她拐进一幢公寓楼。
身上的血腥味太过浓郁,池绥没法和她搭乘同一辆电梯,确认电梯里只有她一人后,等电梯门关上,才敢上前。
数字停在22不动了。
他几乎是飞奔上的楼梯,还是晚了几步,门在他眼皮子底下合上,但确保她安全到家,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松懈,痛感回归。
电梯内壁的金属墙面映出他发白的脸色,细碎的刘海被额角渗出的汗液沾湿,眼尾化开一道细长的血痕,掌心还在往外渗血,滴落在地板上,他将脑袋抵在墙上,大幅度地喘气,看上去比丧家之犬还要狼狈不堪。
他笑了声,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真他妈疼。
-
花园里的那些动静,徐浥影是听见了的,但不知道具体出什么事了,等她惶然回头,视线里一片昏暗,连声音也消失了。
她拿出电击棒,紧紧攥在手中,另一只手去找包里的手机,估计是出门忘了带,怎么也摸不到。
吊着一颗心回到公寓,一路相安无事,她才松了口气。
那会米洛正准备出去找她,在玄关穿好鞋,听见门后的声响,急忙开了门,徐浥影白皙清瘦的脸撞进视线,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对面用类似使唤人的腔调说了句:“帮我拿下拖鞋。”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六个字,米洛知道,自己最熟悉的大小姐回来了。
米洛猜测,她出去的两个小时里发生了一些事,才会导致她现在的气场全变了,就像剥开云翳的天,泄露出和煦的日光,即便不多,也能照亮一小片天空。
对于她这样的变化,米洛是欣喜的。
“浥影姐,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徐浥影弯腰穿上拖鞋,“我刚才遇到了007。”
米洛已经对这三个组合型数字免疫了,她要是哪天不提起,自己反倒还会不自在,昧着良心磕磕巴巴地附和一声,“那确实是值得开心的事。”
听出她的敷衍,徐浥影不开心了,“你是不是很不待见007?”
米洛半真半假地说:“你最近老是和他在一起,我吃醋了还不行吗?”
“你和一个男人争什么宠?”
徐浥影语气严肃,“你是我的小棉袄,他就是我的——”
嗓音迟疑了老半会,才挤出三个字:“导盲犬。”
男人果然都是狗,米洛心里舒服不少。
徐浥影又强调一遍,“007他真是个好人。”
米洛暗暗补充:知道了,他是条好狗。
两个人站在玄关聊了三分钟毫无营养的天,才想起脱鞋进门。
徐浥影泡了近半个小时的澡,裹上浴巾从卧室出来,朝着正在阳台收衣服的米洛说:“你明天把笨笨穿过的用过的东西都烧了,新的就捐给宠物机构。”
最近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到她的情绪,米洛尽可能避开在她面前提起笨笨,万万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是释怀前的好征兆,回神后米洛轻轻应了声好。
徐浥影还想说什么忍住了,走到沙发边坐下,用毛巾擦头发,擦到不再滴水,停住,终于把那个折磨自己好几天的问题问出口:“你说,它会后悔来到我们家吗?”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她没有收养它,它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被别的好心人收养吗,还是依旧三餐不济,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可怜兮兮地缩在花坛里。
可再怎么样,应该也好过因为她的粗心,血肉模糊地离开这个世界。
声音很轻,米洛没听见,徐浥影以为她是不想回答,没有追问到底,岔开话题,“你那有没有蒸汽眼罩,刚才哭的我眼睛疼,现在是不是肿了啊?”
米洛把衣服丢在一边,凑过去看她的脸,“有点。”
她慢半拍反应过来,“你是在007面前哭的?”
米洛没见过徐浥影哭得样子,但能想象出那副破碎感极强的画面,用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形容也贴切。
徐浥影点了点头。
“他什么反应?”
好像也没太大反应,别的细节想不起来了,徐浥影只能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他让我叫他帅哥。”
“……”
这天晚上,米洛留宿在公寓。
午夜两点,下起雨,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徐浥影迟钝地升起疲乏感,没多久阖眼睡了过去,睡眠浅,耳边一点微弱的动静都能被放得无限大。
她惶然睁开眼,伸出手去探,却如镜花水月一般,扑了个空。
咚的一声,类似膝盖跪地的声响,困意瞬间退去,她猛地坐直身体,把手边的东西全摔了过去,随后摁下床头的红色按钮,这是笨笨出事后米洛给装的,让徐浥影有事叫她,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警报声响了起来,米洛惊醒后裤子都来不及穿,从床上弹起,在客厅与一个完全陌生的女生打了照面,她生生愣住。
人在极度惊恐之下,很难发出声音,米洛的反应跟着慢了几拍,被人推倒在地,回神后听见玄关处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是那人跑了出去。
她忍受着胸腔猛烈的鼓噪声,连爬带走地朝主卧而去,看见徐浥影瘫坐在床上,脸色发白,身上倒没有明显的伤痕。
米洛第一时间报了警,挂断电话后,看见徐浥影反应忽然大了起来,摁住前颈用力地喘息。
米洛慌忙抱住她,手掌缓慢抚摸她的背,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没事了,别怕。”
实际上,自己也抖成了筛子。
直到窗外的雨停歇,徐浥影才松开手,心跳频率慢慢恢复正常节奏,突然道:“我想起来了,那味道究竟在哪闻到过。”
“什么味道?”
“住在上个房子时,半夜经常闻见的味道。”
米洛心下一凛。
-
潜入徐浥影家的就是隔壁新搬进的女生,叫苏艾,今年不过十六岁。
那天晚上,徐浥影是在警局度过的,第二天下午,又去了趟警局。
听民警交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冷冷一笑。
苏艾就坐在对面,咬着指甲盖,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
民警充当和事佬的角色,慈眉善目地抚慰道:“小姑娘,别生气,有什么事咱坐下来好好商量。”
“生气?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徐浥影神色平淡,声线也毫无起伏,“我要是真生气,这会她就不会在这儿,而是直接被我丢进火葬场了。”
“……”
毕竟是在警察局,米洛想提醒徐浥影说话含蓄些,余光在看到她冰霜一般的脸后,将话生生憋了回去,配合似的接上:“扔火葬场这项工程就让我来吧,我刚好有认识的亲戚在那工作,方便走个后门。”
民警被这一唱一和生生气笑了,碍于他们是受害那一方,最后也只是口头批评了几句。
徐浥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当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话是对苏艾说的。
苏艾笑意盈盈地说:“从我在过道遇见你的那天晚上。”
徐浥影不给她丝毫糊弄的机会,“我问的是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艾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两个月前。”
和徐浥影第一次出现不寻常症状的时间对上了。
米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也就是说从始至终都不存在所谓的鬼压床,是这人在徐浥影进入睡眠状态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溜出来,如同前来索命的牛鬼蛇神一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床头。
她光是想象,都觉得头皮发麻,更别提亲身经历过的徐浥影。
徐浥影低垂着头,让人无从窥探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极淡的嗓音:“阳台门是你打开的?”
苏艾眼骨碌一转,双手交叉抵在下巴,脑袋倾斜几度:“你猜一猜?”
“糊涂呢?那只金丝雀呢?”
苏艾还是不说话。
徐浥影眼底结上厚重的一层霜,片刻忽然笑了声,听愣了苏艾,“你怎么不生我的气,你要生我的气的!”
房间里充斥着她歇斯底里的喊叫。
等到民警将她情绪安抚下来,她跟着笑起来,痴痴傻傻的模样:“我不光打开了阳台门,我还亲自把那只猫丢了下去,啪,脑袋就这么摔了个稀巴烂。”
徐浥影面无表情地问:“还有呢?”
“还有,让我想想啊。”
苏艾突然抬眼看向米洛,手指了过去,“本来那花盆能把她砸死,可惜了,就差那么几公分。他们都该死,我才应该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徐浥影夺过记录员手里的笔,身子凭感觉往前一扑,笔用力地扎在距离她虎口不到两公分的位置上,笔头与桌板碰撞后,发出短促沉闷的响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有徐浥影惋惜地啧了声。
民警看得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忙不迭挡在两人身前,还是那套陈词滥调,“小姑娘,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动手啊。”
徐浥影扬起一个甜腻的笑容,“你们紧张什么,这不也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
民警还想说什么,被徐浥影先声夺人,“你还是先别说话了,你再开口,我该原地吊点滴吸氧了。”
“……”
暗潮汹涌的场面不是米洛一届凡夫俗子能插手的,她就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暗暗觑着徐浥影的反应,然而接下来的对话,徐浥影没再表现出狠绝的姿态,语调平和到极点。
“为什么是我?”
“我们见过的,你忘了吗?在你十七岁的演奏会上,你真的好漂亮、好迷人,你还和我说过话的,你说——”
徐浥影没听完,面不改色地火上浇油道:“不仅忘了,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忆起来。”
其实从她的话和种种行为里,徐浥影已经对这人的身份有了明确定位。
说的好听点,叫占有欲极强的狂热粉丝,往现实了说,就是一借着精神病由头,钻法律空子的变态。
沉默了会,徐浥影想起自己在失明前收到的几封落款名为“草乂”的信,里面的内容用血字写的,以为是黑粉寄来的,当时就被她扔进垃圾桶。
离开警察局前,徐浥影听见有人在议论:“幸好只是个小女生,酿不成太大的问题。”
徐浥影猜想,这人口中更大的问题,离不开性犯罪。
徐浥影脚步一顿,掉头回去,挑眉重复了句:“幸好?”
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荒唐话,手杖重重甩到一边,冷着一张脸走到这人面前,“那她下次再潜进我家,我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地对她说上一句'欢迎再次光临'啊?”
瞬间一片死寂。
米洛捡起手杖,快步走到徐浥影身边,递了过去,等出大厅后,米洛问:“浥影姐,你刚才是为了吓她,才拿圆珠笔装模作样地去戳她的手?”
“装模作样?”徐浥影有点佩服她的脑回路,“你真当我有天眼,还是瞎着眼就能算准哪个位置戳不到她的手?”
米洛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所以她刚才压根就不在乎会不会伤到那变态?
下一秒,徐浥影佐证了她的猜测:“要真戳到了,那也是她应得的。”
民警的态度告了徐浥影这事最后不会有什么结果,果然没过几天,就听米洛说苏艾被有权有势的外公用精神病发作那套说辞亲自领了回去,当天下午,处理案件的民警也打电话来了,“小姑娘认错态度挺好的,跟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想得到你的谅解。”
徐浥影轻飘飘地笑了声,“想要得到我的谅解?”
谅解等于原谅和理解,光是后者徐浥影就做不到了,更别提装一回菩萨,大发慈悲地原谅她。
“她配吗?”
“每天晚上被折腾得心惊肉跳的人是我,现在就用一句她还小,把犯下的错全部抹掉,凭什么?”
凭什么受害者要为加害者的幼稚买单?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一句道歉能赔我一个完整的笨笨和糊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