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绥低头看了眼被攥到褶皱明显的衣袖,声线沉沉,“是我夹带私货,超水平发挥了下,你要是不喜欢,我这就去回收。”
说出去的话哪有回收的道理。
徐浥影瞥他眼,装腔作势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她摊开掌心,打算离开这破地方。
池绥眼尾低垂,两秒后,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与她相贴,一寸寸收紧。
排练厅开着暖气,温度高,两个人的手心都出了些汗,温热濡湿的触感,激的徐浥影浑身不自在,她立刻收回手,背在身后,“我要的是手杖。”
池绥拖着调哦了声,“抱歉,是我误会了。”
徐浥影:“?”
池绥解释:“我还以为我的大小姐刚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牵我的手,差点忍不住害羞了两秒。”
徐浥影:“……”
第32章 32
离开排练厅后, 池绥开车送徐浥影回御景华庭。
下车前,徐浥影掌心还是一片潮热,似留有他的体温, 片刻她突然开口问道:“你住哪?”
池绥熄火,“对面小区。”
他偏头,捕捉到她脸上转瞬即逝的狐疑,就知道她误会了,“在你搬来之前, 买的房子。”
徐浥影慢半拍地哦了声,用挺胡搅蛮缠的语气说:“你已经来过我家, 礼尚往来,我也要去你家看看。”
话音刚落,突然意识自己对他的好奇比想象中的还要多,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池绥看她两秒,应得爽快, “行。”
池绥的公寓在最靠近马路的那栋, 不需要走太多路, 进门后, 徐浥影探究的视线一直没停下来过。
他的公寓装潢设计复杂,色彩搭配也浓郁, 美式复古风格。
书架摆放在客厅, 徐浥影随手抽出一本白底黑色封面的,愣住了。
坑坑洼洼的触感,是本盲文书。
不单手上这本, 一整排书架全装着盲文书。
徐浥影条件反射地去寻池绥的脸, 最终在角落捕捉到他的身影, 转瞬工夫唱片机响了。
是帕格尼尼的《钟》, 技巧性十足,她在十七岁的一场演出中拉过。
徐浥影也不知怎么,没忍住突然问:“那首歌叫什么?”
白皙瘦长的手指一顿,池绥抬起眼皮,透过细碎的刘海看她,“什么歌?”
徐浥影眼睫微颤,轻声说:“那天在雪山上听到的最后一首歌。”
池绥:“张敬轩的《风起了》。”
他的某些记忆力好到不用多加思忖就能脱口而出。
歌手听过,歌名却闻所未闻。
徐浥影露出呆滞的神情。
池绥随便点开一个音乐软件,调大音量放给她听。
一片寂静,只有低磁的男嗓环绕在客厅。
一直到那句“跟你纯情年少,同望过温馨破晓”,徐浥影迟缓的呼吸彻底屏住了。
独处一室的微妙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池绥送徐浥影回御景华庭,一路上,徐浥影都心不在焉的,方向感尽失,好几次手杖捣进了一旁的花坛,沾上黏湿的淤泥。
动静不容忽视,池绥频频侧目,在她第五次失衡前,绕到她右侧,精准地握住手杖,徐浥影停下脚步,回神后用疑惑的目光看他。
“把手杖给我。”
她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动作却比大脑反应快得多,将手杖递了过去。
池绥右手接过,同时曲起左臂,“手给你。”
语气自然到就像进行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等价交换。
不自然的是徐浥影。
仿佛有团气压在心口,龟速上浮,最终卡到嗓子眼,拒绝的话到嘴边成了再简洁不过的一声“哦”。
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迟缓地搭上他手臂,他外表看着清瘦,但该有的肌肉一点不少,结实流畅,握住时有明显的紧绷感。
手指被烫了下,在半空悬住,片刻才落回去,这次只用指尖攥住他的衣袖。
两个人保持别扭的姿势回到公寓,池绥识趣地没有久留,刚走到玄关,外面下起雨,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到窗户上,阳台门开着,有一半溅到原木色地板上,一片湿滑。
吹来的风里裹挟着细密的雨丝,徐浥影把脱到一半的外套穿了回去,对着空气说:“你在这待会吧。”
用的也不是疑问语气,池绥却当她在征求意见,大大方方地应下,“行啊。”
他走到阳台,找来干净拖把,将地板上的水渍拖干净后,关上玻璃门,忽然发现裤腿被水沾湿,弯下腰挽了两圈,露出细瘦的脚踝,以及脚踝上一串黑色纹身。
这时,有声音从头顶降落,据他推断,说话这人离自己不超过两米,“你家那些盲文书都是你自己买的?”
池绥站直身子,嗯了声。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有感兴趣的,我回头拿给你。”
徐浥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皱着眉问:“你身边也有患上视障的人?”
“没有。”池绥终于听出她的意思,“就你一个。”
“所以——”
你会买那些书是因为我?
后半句话,徐浥影没问下去,不管是什么答案,她都不敢听。
但不代表对方会询问到底,“所以什么?”
池绥故作不知。
徐浥影另起话头,也像旧事重提:“我当时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结果你反问我是不是男人,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就是你说的告白?”
池绥顿了两秒,点头,“我以为这很好理解……不过挺奇怪的啊。”
徐浥影对他只把话说到一半的臭德性略感不耐,“奇怪什么?”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当时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可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能记住这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池绥就跟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懒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这是他在得意忘形时常有的反应。
徐浥影一愣。
确实奇怪。
明明已经过去四年,那天发生的事也称不上轰轰烈烈,她为什么还能把这些细节记得这么清楚,甚至连对话都一字不差?
窗外雨势渐小,没多久停了下来,完美契合她今晚的心路历程,精力从一开始的旺盛渐渐转为衰弱,最后湮灭殆尽。
她失去了倾诉欲和表达欲,逐客令下得坦荡又无情,“鞋柜旁边有把雨伞,你拿走吧。”
池绥看她两秒,起身,右掌重重拍了下后颈,“行,明天上午几点见?”
徐浥影累极了,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留下变数十足的三个字:“再说吧。”
然后补充上更加不近人情的一句:“我没联系你的话,你别过来。”
池绥没想到这一“再说”一等就是两天后,等来的还是一条不太好的讯息:【今天你也不用过来了。】
那会池绥正在去影咖的路上,意外撞见段灼的前女友,是对方先叫住的他,挺不待见的语调,“这不是池零漆吗?”
池绥扯了扯唇角,反唇相讥:“这不是前辈吗,巧。”
米洛噎了下,意识到自己的嘴皮子功夫不会是这人的对手,冷笑后扭头准备走,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拦截:“我联系不上她,前辈知道她在哪吗?”
米洛当他是在虚心求教,刻薄的嘴脸收敛些,大发慈悲地满足他的求知欲,“刚发消息跟我说在游乐场,我这不是正要赶过去。”
转头开始抨击起池绥:“你怎么回事?这助理当的,连大小姐在哪,都要我这个前任告诉你,识相的,自己赶紧辞职了吧。”
池绥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双手插在兜里,嘴角擒着散漫的笑,“我听段灼说他今天要跟人相亲,好像就是半小时后的事,在银座的上岛咖啡,现在赶去应该还来得及。”
米洛绷不住表情,脸都快气到抽筋了,“前男友而已,他相他的亲,关我什么事?”
“是吗?上回段灼喝醉酒,嘴里还一个劲提到你来着,他好像对你还有那意思,哦还有一件事,虽然他这人看着渣,但事实上也就谈过你这么一个女朋友,你认为的他背着你养鱼纯粹是你误会了。”
池绥看了眼手表,还是那懒懒散散的调,“我该去游乐园接我的大小姐了,现在这祝前辈成功搅黄前男友的喜事。”
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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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浥影心情烦闷到极点的时候,只有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刺激感,才能让她短暂地抛下一切负面情绪,也因此,游乐园成为她失明后最爱来的地方,不过之前几次都是米洛陪她来的。
今天,作为一个无人陪同的视障人士,她被工作人员拦在大摆锤入口处。
之后那两小时,徐浥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长椅上,中途也有人过来搭讪,最后通通被她的冷眼驱赶。
初春已至,但昼夜温差依旧大,庆幸的是没什么风,大晴天,空气也燥,体感温度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就在她准备离开前,右脸颊突然被人戳了下,很轻很快的一下,她条件反射地扭头,左脸颊又冷不丁被温热的触感袭击。
似曾相识的场景,徐浥影只花了两秒就想起在哪,以及什么时候发生过——除夕那晚的烟火秀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徐浥影接过奶茶,发现吸管已经被人插上,她小口抿了下,椰奶香在唇齿间荡漾开。
“你那朋友、段灼前女友说的。”
徐浥影哦了声,随即陷入沉默状态。
她失神的空档,池绥一瞬不停地盯住她看,素白的一张脸,连口红都没抹,脖子上缠着他送的围巾,将裸露在外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
两个人都不开口的气氛太奇怪,徐浥影终于没忍住出声:“这两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池绥心不在焉地问。
徐浥影说:“你是真的喜欢我。”
她觉得她糟糕透了,自大狂妄,衍生出不分是非黑白的愚蠢,被疑虑和过去的伤疤牵扯着走,失去基本判断能力,肆意践踏着别人的真心。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池绥听愣住了。
徐浥影又说:“池绥,对不起。”
这回加上名字,显得更为郑重。
不到片刻,突然转换语气,带点指责意思,“你今天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本来打算明天再跟你好好道歉的,现在白白浪费了我准备的PPT。”
那道歉PPT还是她花重金买的。
她的脑回路太清奇,池绥还是没反应过来,徐浥影曲起手臂碰了他的腰,“轮到你说了。”
也不明确指出要他说什么。
池绥猜测她想听到的是相同的话,表达自己盗取007身份接近她后对她的歉意。
她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池绥:“对不起。”
大小姐哼了声,表示原谅他了。
池绥趁这机会问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大小姐赏个脸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徐浥影咬着吸管,囫囵不清地应道:“你说,但我不一定答。”
池绥问:“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为什么要转学?”
徐浥影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继父打算将事业重心放到南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上学,就把我的学籍一起转过去了。”
她没把原因说全。
那次回程的路上,她在动车站被边婕逮了个正着,一开始她以为这次碰面只是个巧合,后来才知道边婕早在自己手机里装了个定位,瞒着她提前半天到江城守株待兔。
不巧的是,那会池绥就在自己身边,姿态算不上亲昵,但落在容易一惊一乍的边婕眼里,难免会被夸大成另一回事。
在厚重的有色滤镜下,边婕将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清清白白的散心之旅当成被某个男生鬼迷心窍后的私奔。
这是她最不能容许发生的,转学的决定几乎在当天敲定下来。
徐浥影违抗不了她命令式的安排,心里再不满意,最后也乖乖跟他们去了南城,走得匆忙,连放在学校抽屉里的书册都没来得及拿走。
她的解释听上去挺有可信度,池绥淡淡哦了声,没说别的。
徐浥影是真的好奇,“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以为是我的告白攻势太猛,把你吓跑了,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后悔着呢。”他半真半假地说。
徐浥影小声嘀咕:“你那叫什么告白?攻势哪猛了,正常人谁会这么告白?”
池绥没听清,低头看向脚尖,那里有个圆形光斑,跳跃着。
“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记得告诉我,一声不吭地离开,这滋味折磨人。”
他嗓音略哑,徐浥影忍不住偏头看他,虽然辨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他波动的情绪。
那气场挺颓。
徐浥影犹豫了下没问,只是没想到,池绥先坦白了,也可能算不上坦白,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我还挺讨厌游乐园这地方。”
徐浥影愣了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池绥双臂撑在身后,仰头,面无表情地说:“之前来过两次,两次没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和电视剧里老掉牙的桥段一样,不幸的原生家庭最容易孕育出美强惨男主。
那时候的池绥还没有自大到将自己当成现实生活里的美强惨,但身世不幸是真的。
算起来,他的亲生母亲叶宁也不见得好到哪去,父母早亡,在舅舅家看着眼色长大。
叶宁从小就漂亮,可惜漂亮在孤身一人的境遇里是累赘,舅舅曹光将她当成了可供置换的交易品,叶宁二十岁那年,池绥的父亲池景明因为一场应酬和曹光有了短暂的接触。
曹光起了坏心思,对此毫无防备的叶宁,就那样被利欲熏心的亲舅舅送上被下了药的池景明的床。
两个人都是受害者,但在对方看来,却是个十足的加害者。
叶宁怀孕了,她不想留下这个耻辱的印记,曹光却不允许她打掉孩子,处处限制她的行动,等她生下池绥,又拿这孩子去威胁池景明,换来不少利益。
对着那双不谙世事的眼,叶宁的母爱被激起,为了避免继续沦为曹光博得名利的工具,她连夜带着池绥逃亡。
入不敷出的窘迫生活持续一段时间,母爱被消磨殆尽,她开始肆意打骂池绥。
最需要补充营养的孩童阶段,池绥却瘦成了皮包骨,但他并不怨恨叶宁,因为她是他的妈妈,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全部。
她不顺心的时候,怎么折磨他都无所谓,只要不丢下他就够了。
池绥八岁生日当天,叶宁破天荒地带他去了趟游乐园,在里面待了不到半小时,叶宁说:“我去接个电话,你乖乖在这,我回来前哪都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