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啊!我喜欢他的脸!”
陆望云单手托腮,毫不犹豫,“元启明生得多好看,尤其穿白衣的时候,多像谪仙临世,没人能违心说不喜欢吧?”
…………
……
陆望云拒绝恋红的留宿邀请,一路且行且歌,徒步走回梦仙苑。
或许是生活有了盼头,她太开怀,又或许是酒精作用,使得她难得流露几分真情。
陆望云一面仰头望月,一面放声高歌,缓步慢行之余,还有心思回想曾经夜夜折磨自己的噩梦。
噩梦总是从茫茫大雪开始。
……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①
小乞儿躺在松软绵密的雪层中,像个早已死去的尸体,四肢僵硬,不能动弹,周身野犬围绕,左脸脸颊流血不止。
她看不清,听不见,甚至无法准确地感知骨肉分离的剧痛,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每次都如此。
她疑惑,为何遭难的偏偏是自己?
她痛苦,恨不得野犬直接咬断她喉咙。
她怨恨,天道不仁,视万物为蜉蝣,才使得她大雪埋身,死无全尸。
但上天不闻不问,放任眼底生命急速枯萎消散。
直到,白衣仙人出现。
他施法驱赶聚集啃食的野犬,惊讶地发现众狗的食物居然是个堪堪咽气的小姑娘。
他温柔合上小乞儿漆黑的双眸,为她治伤止血,收敛尸骨。
他明知小乞儿的生机已尽数断绝,绝无转圜的机会,却仍旧抱着她回到梦境最初的破庙,喂她仙界灵丹,替她布置结界,甚至留下银钱伤药,抚摸她受伤的脸颊。
他的手掌宽大温和,生着厚厚的茧子,却像云朵、棉花、蚕茧一般温暖轻柔。
他说,告诉这个百分百必死的女孩,“如果能够活下来的话,记得要找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来报恩啊。”
虽然他知道乞儿必会气绝身亡。
——丹药皆有丹毒,对没有灵根的普通人而言,灵丹就像是饮鸩止渴的毒药,何况小乞儿早已生机尽褪,灵丹就更无妙用了。
他不过是为成全死者最后的尊严,才多此一举。
……
有时候,陆望云一觉醒来,总觉得那真是小乞儿幻想出的一场梦。
世人面目皆可憎,内心污浊不堪,怎会真有这种仙人存在?
可她醒来时,却又真在破庙中,身边留有足够她一生无忧的银钱和上好的伤药。
白衣仙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那日随手而为的善心,成全的岂止是大雪中的小乞儿,也是她这个鸠占鹊巢,漂无定所的外来者啊。
可是,如果白衣仙人真的存在,那他在哪儿呢?
……
“到底谁才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啊——”
陆望云对月大喊,踉踉跄跄奔向梦仙苑的院门处。
她正欲借酒发疯,痛捶无辜的木门,还没动手,门就无风自动,自内向外被推开。
陆望云低头,看着长满茧子的一双手,迟疑半晌,呆愣愣大喊一声:“芝麻关门!”
院门并未如期关闭。
四下无声。
她那能自我过滤天地灵气的神奇身体,自动捕捉到熟悉的灵力波动。
哈?元启明?怎么又是他?
陆望云慢吞吞抬头,果然见元启明正站在门后,正一转不转地盯着她。
他一身罗衣,广袖长衫,玉冠束发,神态潇然,面如冠玉。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怎么就换了一身黑红色的里衣呢?
不吉利!
“全穿白色多好啊!”
陆望云喃喃道,靠在石狮子上,双眼迷离。
“小师妹,你喝醉了。”
元启明轻声回应,神情平静而温和。
说话时,他的手停在半空,还维持着推门的动作。
从陆望云的视角来看,好像是在担心她会摔到,随时准备抱住她。
抱住?
真是荒唐,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不过穿了一身白衣,难道还真是白衣仙人不成?
陆望云搓了搓脸,狡辩道,“我没喝醉!我就是,我就是想找……”
“想找什么?”
元启明淡声问,挥手给陆望云念了一道清心咒,再叠加一道清洁术。
“你去送医仙,为什么到此时才回来?还喝了一身酒。”
“薛月见不是会饮酒的人,你又去偷懒了。”
元启明一通法术下来,陆望云酒意清醒大半,她登时紧急刹车,没把任务说出来。
陆望云摊手,无辜道,“找小红红说话呀。我才没喝酒,就是吃了酒酿的叫花鸡而已。”
“偷懒?找好朋友吃顿饭,怎么能算偷懒呢?反正小师弟马上就能突破金丹,代表主峰决战紫禁城之巅,你也不用逮着我一只羊薅了。我应该能恢复正常作息了吧?”
见陆望云醉得糊糊涂涂,还不忘提起江少虞,元启明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早先因医仙在场而被迫咽下的酸涩情感,忽地又浮出水面,搅得他心湖波澜四起,不得安宁。
他不懂这种别扭的情感因何而起,又为何迟迟不能自我消化,便遵循旧日习惯,将之认为是因小师妹懒散怠惰的言行而不满。
他就站在院门入口,垂首沉思时,凤眸微敛,被穿堂风吹乱的发丝稍稍遮住轮廓分明的下颚角,中和了元启明身上特有的清正谪仙感。
莫名有几分压迫摄人。
元启明这副样子,陆望云可太熟悉了。
她歪头看向元启明,借着薄薄的酒意,笑眯眯问他,“师兄,你是不是又准备骂我懒了?”
元启明闻言,斜睨了她一眼,然后,沉默,抬手掐诀。
温柔的灵力托起陆望云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她站直。
“不曾。”
他说,声音多有生涩之感。
一听就是在撒谎。
不过陆望云不在意。
她对帅哥美女的容忍度一向很高,别说元启明忽然发神经,不想骂她了,只要元启明能一直这么好看,他就是骂她一辈子,她也能接受。
当然,前提是她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可活。
陆望云略有神伤,她摇头,习惯性地忽视这种情绪,迷迷瞪瞪问元启明,“那你来干什么吗?”
“难道除了批评我,你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元启明又沉默,一颗心像是被活生生扔进滚烫油锅中滚了一圈,僵麻发疼。
是错觉吗?
自从江少虞上山后,师妹对他好像有些不耐烦,说活也直接了许多。
他和师妹怎会无话可说呢?
明明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关系,能从一日三餐说到其它门派的八卦。
可是,那时,好像几乎都是师妹在说,他在听。
如果师妹不愿和他说,那他们不就真……
元启明忽然回神,狼狈地收回目光,故作平静道,“师妹说笑了。我来找你,自然是有事要说。”
“哦,”陆望云打了个哈欠,示意他有话快说,“先说好,让我加训免谈,小师弟来了,你的理由不充分。”
又是小师弟。
元启明眸色微深,忽觉今日或许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沉默几息后,他缓缓扯出一个完美而标准的微笑,“非是如此,你醉了,下次再说吧。”
陆望云疑惑,“啊?别啊,哪有说话说到一半专门吊人胃口的道理呢?你说嘛,我清醒着呢。”
元启明微微摇头,并不相信陆望云的说辞。
他转身抬手,呼唤缩在圆形石桌上秃头鸟类,“小呆,回了。”
已经做好准备在陆望云这里养老的小呆:“嘎?”
鹅鹅我啊,这要是回去,怕是真的要全秃了!
小呆疯狂摇头,缓缓后退,凸起的一双鹅眼水汪汪的,看起来都快被吓哭了。
做好准备被凶猛大鹅痛击的陆望云:“???”
“不是,师兄。”
“做甚?”
陆望云小心翼翼地抬脚,站在元启明背后,斜着伸手,指着小呆问,“你对它做了什么?它为何这么怕你?”
元启明亦是不解。
“我也不知道。”
他诚实以告,说罢,白玉般的耳尖居然慢慢染了几分胭脂色。
陆望云:“……?”
不是,我问你怎么欺负呆头鹅,你脸红个茶壶泡泡?
“好像,是因为……”
元启明低声解释,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把小呆头顶的鹅毛,拔光了。那时,它的禁制还没解除,所以连反抗提醒都不行。等我反应过来以后,它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陆望云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再看那秃头大鹅,竟凭空生出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她真心实意地冲元启明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居然是对我手下留情了啊。”
有了前两次的前车之鉴,元启明很快反应过来,“师妹,你在骂我?你为了那只鹅在骂我?”
竟然都不是因为小师弟骂我了吗?
我,我在师妹的心中,竟连一只鹅都比不过了?
“没有啊,我为了它骂你干嘛?”
陆望云摊手,一脸真诚,却见元启明侧身的一瞬,秃头大鹅双眼放光,嘎嘎叫着,直直冲她扑过来,再猛猛撞进她怀中。
陆望云一个血条贼厚的体修,自然不会像江少虞一样被撞到咳血,但她一想到这秃头大鹅往日的凶猛,就一阵发寒。
她试探地戳了戳小呆,“你下来,碰瓷是不好的行为。”
“嘎,嘎嘎嘎——”
不要!鹅鹅我,就是死在外边,也不要和拔毛怪回去。
小呆是灵兽,发音时能勾动天地灵气,陆望云认真听,能听懂个大概。
听到凶猛大鹅有赖上她的意思,陆望云摇着小呆的长脖颈,欲哭无泪,“我可没说要帮你出头,也没说要养你,快下来!赶紧的。”
小呆不听,趁机把头埋进陆望云胸口,两爪紧紧扒住陆望云衣襟,死活不愿再挪窝。
一人一鹅就这样,在原地僵持不下。
元启明见状,相信了陆望云刚才的辩解说辞,心下一松,觉得总算做了件正确的事。
看来师妹与小呆相当投缘,要不,我同呆鹅阿爸商量商量,再多借用小呆几日?
“小呆很喜欢师妹。”
陆望云无语:“喜欢个锤子?它那是怕你啊,师兄!!!”
元启明尴尬地别开目光,向后退开两步,解释说,“我并非有意,也和小呆道过歉了,我还以为它原谅我了。”
陆望云停下和赖皮鹅作斗争的手,惊讶抬眸,“道歉?你和一只鹅道歉?”
稀罕啊!
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居然会道歉?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元启明吗?
诶,等等!
没天理啊!他和一只鹅道歉,都不和我道歉?
陆望云瞠目结舌,“师兄,你这过分了吧?咱们好歹是多年师兄妹,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只鹅吗?”
“什么?”
“我说,你都能和一只呆头鹅道歉,居然没想过和我道歉?我还以为你的嘴里说不出抱歉两字呢。”
元启明抿唇,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每次来找师妹,你都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我便以为不用再说。我从未要求过师妹向我道歉,我一直都说你只要对自己负责,下次改过就足矣。所以,我以为师妹也是这般想我的。”
“别解释了,都是掩饰。”
陆望云摇头,夸张道,“有心者不用教,无心者教不会。”
“我……”
元启明无奈,正要解释早先两人有关半步金丹的误会。
“甭说了,我不在乎。”
陆望云按住小呆蠢蠢欲动的脑袋,抛出真实目的,“你今天来找我,到底要说什么啊?该死,我真的很想知道啊。”
元启明纠结。
师妹言辞无状,一脸醉意,酒意显然未散,不是能说江氏魔种案的时刻,但师妹似乎又真的很想知道,而且,她许久没这样和我说话了。
“真的不能说吗?好想知道。”
陆望云可怜巴巴,“师兄呐,说话不能说一半。”
元启明下定决心,从储物袋中掏出陆望云十分熟悉的食盒,沉声道,“我今晚来找你,是想问你还要不要吃珍馐坊的芍药春?”
陆望云:“?”
这事儿还没过去?
“另外,我观师妹对小呆甚是纵容,以为你应该对它颇为喜爱,便想将它送来陪你两日。”
陆望云:“??”
谁会喜欢叨了自己的呆头鹅啊?
“再者,我看到留影石中的画面,才明白上次你为何会同我生气。我还准备同你说清楚,解除误会。”
元启明继续说,“最后,倒是真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说,不过这应该和我在小师弟面前谎称你是半步金丹一起说,好方便你理解。可你此时酒意未散,心思太过活泛,并不适合说正事,待你明日酒醒后,修炼时我再同你说清楚。”
陆望云:“???”
所以,你他喵的说了这么多就是在吊我的胃口?
元启明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
他还是第一次,一条一条、巨细无遗地,在师妹面前拆解自己的内心,阐明自己行为背后的想法和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