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敛眸,正看见杯中渐融的糖丁里裹了一朵桂花。
这月份,哪来的桂花?
见念念看他,秦渊如解释道:“糖铺子里有卖花干的,我买了泡开洗净,将糖煮了浇在花外边,就成这样了。”
“还有榆钱、梅花啥的,我都买了点“,秦渊如说着,将自己随身的荷包解下,里面用油纸包着十数块,“怕你平日里嫌茶苦,就随身带了几块。”
“…”,念念突然悟到点什么,眸光一飘,正对上秦渊如打早就拎来的小包袱上。
“哎呀,我给忘了!”秦渊如随着念念的眸动,也想起了自己的小包袱。
“我心思给这戚将军备点厚礼呢”,秦渊如一脸的痛心疾首,“都怪我,给忘了。”
闻言,念念又想起,方才渊如一见着戚尚坤,没两句话就犯病的模样,更觉得他这话是万般的不可信。
她微微颔首,示意秦渊如打开包袱给大家瞅瞅。
广平王确实是磨出来了,脸皮不薄,大大方方一开包袱,数十成百的黑炭模样的东西滴溜溜的往外滚。念念倚着的桌子不算小,竟然都盛不下,好几个掉在了地上。
念念:“……”
秦渊如坦荡荡:“本王好不容易下厨一次,他戚将军配有这个殊荣,共襄一下本王盛举。”
看着满满一桌子糊焦梆硬的失败品,念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指使着冬梅帮着一起捡捡,半晌才道:“秦肃,你就这么不喜欢戚尚坤?”
秦渊如点头如捣蒜。
念念挑了挑眉,突生了点坏心:“可惜啊…”
“可惜什么?”秦渊如赶紧问。
“没什么”,念念做了个落寞的神情,“罢了,罢了。”
秦渊如觉得自己又有点要发疯的趋势,他不动声色地一掐大腿,等着念念的下话。
而念念却好像是在测他什么似的,指尖沿着杯沿打转,慢悠悠地,“戚尚坤这人罢,总归还是个良婿,配我…”
秦渊如一双眸子登时狰狞起,黑白分明中又突出一点瞩目的血红,卡在眼尾,他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手指前段无半点血色。他喉咙动了动,似有些干:“念念,别喜欢他,求…”
“配我妹妹,刚刚好”,念念半点指尖浸入茶水,勾起一点,一抬手,蹭在秦渊如睑下,将那抹泪痣擦了去,“别点痣了,我不喜欢。”
秦渊如动也没动。
念念莞尔一笑,“秦肃,勾起你那疯魔病的,到底是戚尚坤,还是…我?”
“那时,你在马车上躲我,到底是厌恶我,还是…”,念念一顿,语气极为平稳,“心悦我?”
秦渊如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神情说不清的迷蒙。
念念舒颜:“这些日子,我总忧心你那波澜不休的思绪,时常想着这般做好不好,那般做好不好,但其实,渊如,是不是我在这里,你就会高兴一点呢?”
念念在上一世的时候,几乎没有与旁人说过这些剖白又试探的话――倒不是因为扭捏,她只是觉得,把自己一颗惴惴的心挂在嘴边,显得廉价,不矜贵,犹如皮影,若被人操控着。连对戚尚坤,都是直白且无畏的。
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生性如此落落大方,直到如今重生一世,那个叫秦肃的人,就这么守在自己眼前,她才蓦然惊觉,于秦肃,是不敢道清的情愫。
道不清,才会流连,心欢了,才故生怖。
那盏马车上折坏的徘徊花灯,几乎击溃了她的勇气,笃定的决然化作不合时宜的话,在她的唇齿间滞滚,浮来沉去――她什么都不敢再提。
可渊如,常日里的行事,处处透着温柔、体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她想不透,或许是不敢想透,终于,百转千回的不甘让她略带尝试地开口。
“会高兴一点吗?”念念不想临阵脱逃。
秦渊如愣愣地看着她。
上一世念念被戚尚坤惹得愤懑难抑,却又下意识地替他填平江南事务的漏网,方山扣着安抚难民的饷,戚尚坤难以与他撕破脸,念念就亲自帮他给方山挖坑…念念似乎为戚尚坤做了许多,而她那时候曾问过他,会高兴一点吗?
从未。
念念的聪慧,赋予她及强大的能力,让她沉稳、从容,行事有条不紊,让人又艳羡,又忧心她会像汪水中月,一挥,忽地就消散了。
她有自己所在乎的,常以为事事替他料理好,就是顶顶的爱意――秦渊如也曾觉得,这就是世间最连城的东西了。
却也不是。
秦渊如连喘气都不会了。
首尾相连的试探说出口,念念只觉得心里是说不清的畅快,她轻扬头:“你若是高兴,就表现的愉悦一点,若是不爽,也大可以撒泼出来。”
念念弯了一双美目,“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广平王觉得面上过得去,大可都使将出来。”
秦渊如摇摇头:“不使,总要给咱们寇府留些脸面的。”
念念笑颜如月:“多挣些就是了,不怕丢。”
秦渊如并未正面回答念念的忧虑,但他弯翘如钩的唇角却已给出了极为清晰的回答。
念念不愿再追迫他。
建元最深的这根隐刺上,不可能只有一个昭然若是的秘辛――念念叹笑,只觉得上一世的自己过分天真,竟笃信这反王会被自己牢牢缚住。
她都快比不上那写游记的浪人了。
思及此,念念补了一句:“渊如,你瞒着世人的,毋须瞒着我。”
这句话秦渊如倒是反应的很及时,“没什么瞒着的。”
念念点了点头。
秦渊如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脱出。
他确实没什么瞒着的,私练军队、造反、控制江南,这些事情早晚会步步公之于世,可他藏了整整一世的东西,又如何轻易托出呢?
名唤重劫的坏物,他一辈子难以脱逃的噩梦。
秦渊如笑了,唇角勾着人畜无害的角度。
――他这种自私又阴鸷的坏种,连下地狱都想拽着他的爱人。
第20章 奚云
戚尚坤设套的地方,就选在了寇府对角不远处的奚云楼。
奚云、凤乙、满芳三楼,是江陵最为出名的三座食肆。满芳楼是最阔的,其次是凤乙,比较物美价廉的是奚云。而奚云之所以可以和另外两楼并称,绝大部分原因就是奚云狮子头十分出名。
但李霄安躲在奚云,应该不是为了狮子头――戚尚坤正如上给寇清清解释,在沈东流无语至极的目光中,又问了清清一句:
“你想吃狮子头吗?”
好在寇二小姐尚记得自己此行为何,没在沈三元脆弱的神经上再添一把火:“不了,我们应该先做正事。”
可沈三元欣慰的头还没来得及点下去,色令智昏的戚将军已经招呼着小二把狮子头炖上了。
“……”
沈东流压低了声音:“将军,来抓李霄安的,不是来抓狮子头的!“
他话音未消,余光里正瞥见二楼雅间有一人鬼祟探头,那人视线落在三人身上,与沈东流眸光擦过,几乎瞬间就缩了回去。
沈东流忙道:“楼上…”
戚尚坤冲他摇了摇头。
沈东流心底一噎,面色难得不变,他顺着狮子头坐下,将一张黝黑俊脸大大方方地对上二楼栏杆处。
原来如此,沈东流默叨。
按照沈东流自己所想,他们计划要做的,应该是以寇家大小姐为饵,引出寇府座上宾怀南王李霄安,再以武力擒住,送至中都审度。但这计划自一开始就出现了纰漏,首先是秦肃窝藏在寇府的举动令人捉摸不定,其次便是寇家大小姐并未应允做戏之事。
换了寇二小姐来,沈东流料到计划会有变化,却未想到自家将军却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沈东流额角抽了下,他望向背朝二楼而坐的俩人,手指微动,语气不耐:“行不行了?要不打道回府算了。”
戚尚坤安抚他:“再等等。”
“等个屁”,沈东流骤然发力拍桌,茶盏猛地错位,成片水渍打在桌上,清清一声惊呼,往戚尚坤身后躲了躲。
“人根本就没在这!刚才那个探子你没看见??”
戚尚坤蓦然被这一举动惹怒,他剑眉蹙起,声音也拔的高了点:“沈东流,你疯了?!”
“你才疯了吧!戚尚坤你自己来做什么的不知道??”沈东流如一头被激怒的田园小土狗,高梳的马尾晃出一条愤慨的弧度,他一指寇清清:“为了她耽误多少事了?没完没了是吧!”
戚尚坤眉峰拧的更紧,“关人家寇清清什么事?沈东流,你放尊重点!”
“好哇,好哇”,沈东流不砸桌子了,他猛地站起,动作幅度之大,引得半个大厅的人频频里望,“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色令智昏的东西,我沈东流何必跟着你出生入死!”
沈东流活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在寇清清震惊的眸光中,他一边眨眼一边愤慨地向奚云楼门口疾步而去。
“我真的看透了!戚尚坤,我真的看透――”
沈东流猛地前探,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摸到前台账本,在掌柜倏然慌乱的动作中,将账本甩至丈远。账本在空中甩出不太完美的弧线,里间夹带的东西悉数掉落,一点银光直坠,被好整以暇的戚尚坤稳稳接住。
银质物前端被挖空了一节,后部鼓起,戚尚坤面色有些嫌弃,两指夹着,在桌角蹭了蹭……是个银哨。
其实戚尚坤和沈东流闹得这一出极其简单,简单到若是那寇念念在这,只怕会毫不留情地笑出声――也得亏是他家小清清,人美心善识大体,即使今日之戏远远不如计划来的精绝妥帖,万般不足以凸显他戚将军的大能,人家也不曾嫌乎他,还亲自递来茶水任他清洗指尖。
建元朝最出了名的少年将军再志得意满,在某些方面也只是个普通的、难以免俗的少年人,以至于博得心悦之人的青睐,早超过抓个没甚脑子的李霄安来得重要。
戚尚坤的余光中,满是个被一堆珠佩首饰紧紧锢住的小丫头。他迎着人好奇的眸光笑了笑,突生了些难得的骄傲自满,而小将军的骄矜犹如一朵绽开的牡丹,来得既快又骚包。
“东流,不可无礼。”戚尚坤朗声。
自他们进入奚云楼,瞥见二楼鬼祟人影、账台掌柜警惕目光,戚尚坤就知道李霄安的蠢,真不是蠢在民间那些小话本间的流传,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单纯――怀南王太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
他和沈东流巡回于江南之间,一边摸那些官银的流向,一边追着李霄安的尾巴根跑,看似被怀南王的滑劲儿耍的团团转,实则不然,暗转的大部分官银已经被截获,在中都重炼后就送返江南,李霄安在京中的党羽也被朝堂小粉红周大人连根拔起,戚尚坤甚至颇为意外地试探出,寇家与广平王秦肃都没和李霄安一道儿,所以现在怀南王堪堪能剩的,也就这个名头、他自己和身边的一点私兵了。
搭上今日今时今景,两厢连着看,真的很难说李霄安不是个缺货。
唯一值得称颂的,八成只有怀南王一腔子造反的热血。
而随着戚尚坤话音儿落下,那一只银哨被他单指戳进了饭桌里,他手怼的位置是哨子进出气的地方,又不知道使的什么怪劲儿,哨子发出一声凄厉响动,随后整个陷于桌子里面,看着就拔不出来。
寇清清躲在戚尚坤身后,偷偷捂嘴笑了笑。
这点小动作必是瞒不过英明神武、耳聪目明的戚将军,他身形未动,却悄悄在身后冲人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清清,“……”,看罢,好好一个戚将军总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与此同时,被银哨声引出的人们,皆露了脸。
数月不见人影的怀南王李霄安独居高位,在二楼栏杆正中央,向底下三人投去不屑的目光。
“戚…尚坤?”李霄安笑了笑,肩上的玄色狐绒薄裘被他扬出一个不小的弧度,“…也不过如此。”
李霄安人如起名,长得确实不错,只可惜人一旦傻起来,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不仅起不到耍帅的作用,还显得尤为天真无邪。
李霄安的出身不算好,他母妃是江南普通人家的女子,只是才姿出色,又碰巧遇上了微服私访的当今圣上,所谓才子佳人一相逢,胜却的人间无数却在建元帝回宫的时候戛然而止……李霄安母妃郁郁而终,剩下的小皇子便独自生存,独自封王,独自把自己养成了一只笨头蛇。
如此看起来,李霄安好像挺苦的,但自小出身皇家,锦衣玉食、衣食无忧,高兴了就夺夺嫡,不高兴了就造造反,这命数倒也比隔壁吃不起饭的秦肃、和从小在沙场里捉蛐蛐的戚尚坤,又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人总归是有盈有虚,李霄安的心不善,不是能做龙首的人,如今这番境遇也是应得的。戚尚坤秉持着好言劝不了那该死鬼的心态,折扇一挽,绕着扇面做的银刃闪过乍眼的寒芒,不再虚与委蛇。
“殿下,又是何必呢?”戚尚坤还颇有礼貌,“束手就擒,我算你自首。”
“呵呵”,李霄安不上当,他眨巴眨巴眼睛,嘴角微耷,看起来阴郁至极,“…你太托大了,戚尚坤,朝廷把你养得肥,就真当自己是条好狗了?”
戚尚坤讥诮,“比起有的狗下了江南就觉得自己是北方的狼族,本将军可好多了。”
“放肆!”李霄安身边近侍怒吼,他唰地拔剑,这一下约是下了进攻的号令,奚云楼里众人皆拔刀相向,为数不多来吃饭的倒霉蛋被吓得瑟缩一角,一女子禁不住惊吓出声,离得近的私兵干脆一刀砍过去。
锵!
戚尚坤手中素扇应势而飞,与私兵兵器相撞,一声脆响,私兵虎口震裂,连退数步,而大刀与素扇银刃相撞,竟一下被劈成了数瓣。
素扇飞了一个极完美的弧线,又落回了戚尚坤掌中,他不忘将染上些血的一面向外,不让身后老实躲着的小丫头看见一点不干净的东西。
既然李霄安的下属说了话,那剩下的对话就不能让戚将军本人亲口N啵了,见自家将军收好势,机智沈三元见缝就插针:“怀南王,你也看见了,区区杂兵拦不住我戚家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大势已去,何必再垂死挣扎?”
“你私兵万余,却尽数留在江陵城外的佟山,带入城中的不过数十,这数十之中,能与我沈东流抗衡的都不过双手之数,又有几人能跟我家将军过上手?李霄安,你造反篡位之心昭昭,之罪昭昭,之证昭昭,你还有什么可顽固抵抗的?!”
“糟了糟了”,趁沈东流在一旁蛊惑人心,戚尚坤偷偷猫腰,对着寇清清小声嘀咕,“没落了没落了。”
乍一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眼前局面稳的很,清清便作出洗耳恭听戚将军高言的乖巧姿态:“你说你说。”
戚尚坤本来还一脸的高深莫测,却蓦然被十分配合的、小动作很多的寇二小姐萌个底儿翻,脑子里的经络瞬间搭错,本该小声嘁嘁的话被他用正常声量说了出来:“沈三元呗,太没落了,早前来我帐下的时候,还能引经据典骈四俪六三步作诗,如今说个排句都得用一样的词了,没落了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