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清清总算能控制住自己不休的肺腑,她紧紧捂住嘴,说话声小小的,“好丢人……”
说到底,她也不过才十四岁,还是小孩儿一个――戚尚坤垂着要气冒烟的头,一边劝慰自己要大人不记小姑娘过,一边伸手撕向自己的内衫。
小丫头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坦然地看着他。
“……”
“你是真不知道世间的险恶啊,寇清清”,戚尚坤将撕下来的一条白布围住人颈侧受伤的地方,“你说你冲进来干什么?…怕不怕留疤?”
戚尚坤也是后悔,他总自诩武功身法盖世无双,人心计谋手拿把掐,出门从不带治伤的东西,什么金疮药小绷带、护心丸祛疤膏,全在客栈里撇着,如今真遇上小丫头受伤了,他连不留疤都不能给人保证。
戚尚坤唇角更耷了。
小丫头仰了仰头,示意把布条的结给她打的规整好看点,“不知道…我平常找赵扉儿的玩的时候,嬷嬷总让我仔细着别摔了,说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对不起啊”,戚尚坤心里也难受,他叹口气,小将军那点不羁洒脱和英姿飒爽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眸替清清包扎好,就蹲一侧反思去了。
看着特别可怜。
小丫头看了会这番景象,顿了顿道:“…没事呀,我没生气,我不怕留疤的。”
戚尚坤轻轻嗯了一声。
“赵扉儿常说我,生来一不如念姐温婉聪慧,二不如念姐仪静体闲,三不如念姐仙姿玉貌……”
“赵扉儿?是个什么?”戚尚坤蹙眉,横插一句。
“赵府的三小姐”,寇清清想了想,“她两个姐姐都不如我念姐好。”
“那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江南姓赵的成堆,实在轮不上戚将军纡尊去认识,他盯着小丫头的眸子,又问了一句,“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吗?”
寇清清难得思考了下,“我不觉得…其实,念姐也不想这么出众的。”
“我本来应该和她一样,做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笑不露齿行不带风,每日戴着几斤重的首饰,不能跑不能跳,尤其是戴步摇的时候,步摇晃一下就是不端庄”。
寇清清随手拆了自己发髻左侧的步摇下来,递给戚尚坤,“你掂掂,很重的。”
戚尚坤接了过去,确实,都快赶上他一枚暗器的了。
又看了看小丫头一脑袋的“暗器”,戚尚坤:“――要不你再摘下来几个,我帮你装着。”
寇清清摇了摇头,“所以,是念姐疼我,她一个人做了两人分量的大家闺秀,我才能这么自由。”
戚尚坤失笑:“你呀,把所有人都想成好人,日后准被骗。”
寇清清伸出一个小拳头,在戚尚坤眼前威胁似的晃了晃:“我只觉得念姐是好人,六哥是好人,刘伯冬梅春桃是好人,我爹是好人,你和沈军师是好人。”
“他们”,寇清清向身后侧指了指,“不是好人。”
一堆正抓耳挠腮想跟两人套近乎的私兵:“……”
姑奶奶哎!
第24章 来迟
“戚哒,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寇清清说话的声音很轻,她似乎坐的不稳,一边说着一边极力向后侧墙壁靠了靠。
她满以为戚尚坤不会发现她的不适,因此动作小而轻,但在其他人眼里,她已经是强撑清醒的状态了。
戚尚坤没有揭穿她,向地窖口望了望,“快了。”
他一只手悄然殿后,挡住了寇清清即将磕上石壁的脑瓜儿。
“嗯…”清清点头,没感觉出脑后的触感有什么不同。
他们几人已在地窖中躲了近一个时辰,窖口翻滚的热浪依然不休,灼烧着每个人跳动的神经,这里可以通换的空气已经越来越稀薄,戚尚坤悄悄屏息,但小丫头还是因为呼吸不畅而愈发思绪不清。
戚尚坤也向后靠了靠,让清清可以倚住他,他把自己的月白外衫打了几个结,将人的手足包住,锢成了小小的一团。
清清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她垂头,轻轻靠在戚尚坤肩上,下意识嘀咕:“太久了……”
是啊,太久了。
戚尚坤眼底闪过薄怒的寒芒,他侧头,正对着清清因昏迷而泛白的脸颊。
这场大火已经烧了一个时辰,为什么还没有被扑灭?就算江陵府衙反应不及,但奚云楼地处位置之重要,正常来说是绝不会被放任如此之久的――江陵仍有李霄安的党羽在。
他把沈东流推出去,本意就是为了避免李霄安的后手,但现如此这般,只怕沈东流在外面的情况,也棘手的不容乐观。
戚尚坤抬手,蹭掉清清颊侧沾惹的一片灰土,清清被他的动作惹的清醒了点,自己也抬手用衣袖抹抹,“等念姐…”
“……”,戚尚坤顿了下,他干脆两指曲起,不见外地捏起了人颊边的软肉,“寇清清,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江南势力的盘根错节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带着沈东流两人就轻松擒住李霄安,甚至干脆杀出一条血路的想法,或许从根本上就走进了误区――这个小丫头是不是自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所谓戚将军,是过于托大了,她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又有多少心思,是想为他自己留个后路?
她不怕死地跟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为了给寇念念一个必须要救他们的理由。
这个寇清清,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自己了?肯定是的。
戚尚坤唇角蓦然一勾,眸光烁动,面上泛起惹人的温柔笑意――惊的一侧盯视他的私兵们俱是一抖。
这祖宗,一会儿怒一会儿笑的在干什么?!
他们不敢吱声询问,只蜷缩在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低声喘气。
戚尚坤倏然起身,他将被团成一团的小丫头抱在怀里,把她颈间的布条又好好折了折,清清轻轻推他,“我们要走了吗?”
她像是想起来外面呛人的浓烟颇为可怖,有点不想面对似的,微睁着眼,整个人更蜷缩了一点。
戚尚坤答她,“现在就走,但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抓着我,不要松手。”
他示意清清抓住自己的前襟,清清点点头,乖巧地抓了上去,“念姐来了吗?”
“来了”,戚尚坤哄她,“就在外面呢等你呢,我带你出去。”
他是习武的,在这呼吸不畅的地窖中困着,只有轻微的闭塞之感,可小丫头不行,她为了不影响自己的行动,已经强忍了昏困之感许久,甚至连思绪都不清了,还在佯装没事;他若再不带寇清清出去,只怕小丫头就真要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即使要再闯一次火海,他也要保证寇清清安全无虞。
戚尚坤脚尖一勾,地窖口精铁挡板被他踢开,呼――火浪直冲而来,他一臂横档在清清身前,身形一跃,直直落在上方地板处,一点火星粘在他的袍尾,他只瞥了一眼,单手护住人,向前突去!
就在这时,另一人影出现在二人眼前,来人身披浸湿的棉被,几乎瞬间,就窜到了二人跟前。
“戚尚坤?”来人喊他。
谁?
来人凑近了才看清他们似的,顿了好半晌。
“你个活牲口,你带着寇清清干什么?!”来人怒骂道。
竟然是秦肃?
*
秦渊如又赶回奚云楼正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的熟人只剩沈东流一个了。
他悄悄走近,混进围观的人群里,他前面正是府衙派来救火的人,十几个,瘦骨伶仃的,拎的水桶都要比他们的腰粗。
“……”真难为啊,寻这么几根柴火来。
沈东流在一侧被人团团围着,周围又是夸赞、又是道谢,几个一看就不是从大火里逃出来的老嬷,紧紧拽着沈东流的衣角、袖口,南无阿弥陀佛念的比寺里的和尚都熟稔。
沈东流被困住了。
救火的人不专心救,唯一真心牵挂里面人的,还被“淳朴”的老百姓死死拽着。秦渊如看着沈东流一张黑脸愈发的阴沉愤怒,一时只觉得好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他找寻了一圈,仍未在哪个安全的、不显眼的犄角旮旯发现小丫头的身影。他方才从宅院出来后,走的就是从寇府到奚云楼的路,路上完全不曾见过小丫头;就算一定可能下,他们走差了时间,但念念必然会让冬梅或春桃来奚云楼附近告知他。
秦渊如看着火势愈发冲天的奚云楼,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时,沈东流终于挣开了老嬷们的包围圈,他抢过一只水桶如数泼在自己身上,随即就要往里面冲去,但瘦骨伶仃们此时却反应地尤其快,几人迅速往前,将沈东流横档在了原地。
“你们做什么?!”沈东流怒吼。
其中一个瘦骨伶仃道:“衙门怀疑你就是走水的凶手,需要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我纵火?”沈东流简直要讽笑出声,“去问问你们顶上的那个猪头,我他妈纵火?!”
“是不是你纵火,我们还需要调查,衙门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沈东流怒极反笑:“…你们是故意的,李霄安啊李霄安,真是低估你了。”
瘦骨伶仃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怀南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意喊叫的?!”
“……怀南王?”沈东流蓦然想到了什么,他盯视着瘦骨伶仃瘦削的脸颊,看他没有一点肉的颊骨紧紧内缩着,说话间上下颌还在不住颤动,一副将死不死的样子,绝对是止小儿夜啼的绝佳面相。
瘦骨伶仃也被他盯的发毛,但想到自己这次的任务,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还是请吧……”
“我若跟你们走,里面的人你们会救?”沈东流倏忽冷静下来,他眸子直扫在场众人,面上忽而沉静至极,方才的愤怒失态竟如刻意演出来般,过眼云烟似的,再看不出半点怒色。
“府衙派我们来,自然是要尽最大努力营救被困的百姓……”
“会救,还是不救?”沈东流打断了他。
“你也看见了,这奚云楼的大火这般骇人,我们只能说,会尽全力救……”
“那我就当你救了,你若救了,我沈东流的命分你半条,你若不救,就是天涯海角,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沈东流嗓音淡淡的,他平视前方,一手竖置在身侧,两指点了点。
“我从未求过任何人,但这一次,我求你,救”,沈东流点动的两指继而交叠,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狠狠一压。
瘦骨伶仃是被告知了沈东流身份的,他自己也门儿清,知道若是如常情况,他怕是一辈子也难能和沈东流对上一句话,但现如今沈东流这般说辞一出口,瘦骨伶仃整个伶仃竟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他在府衙常年不受待见,直至今日才被派出来“救火”……他怀才不遇的愤懑,竟似乎都在此时化作了千里马遇伯乐的知遇之感。
瘦骨伶仃的声音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慌忙承诺:“回沈军师的话,小人一定拼上这条命去救戚……”
瘦骨伶仃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乱之下猛地住口,在心里拼命祈求沈东流千万别听见他说的话。
但他的祈求竟然生效了,沈东流似乎真的没有听见他说的,他依旧注视着前方,面上无甚起伏,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
“…”瘦骨伶仃寻着望去,却发现沈军师目视的,好像只是普通的围观人群,人群熙熙攘攘,唯有最后侧有一丝未靠紧的缝隙,但几乎瞬息间,那片小缝儿就被人群挤没了。
瘦骨伶仃揉揉眼,觉得应该是自己看差了。
戚家军还在荆州以外的驻地,现今儿是绝不可能赶来江陵的,何况若是戚家军任一人高马大的汉子混入人群,自己又怎可能看不见……必然是眼花,戚尚坤已困死在奚云楼,沈东流又在此,怎么可能还有旁人能营救他们?
一代天骄的戚尚坤,今日就要陨落于此了。
瘦骨伶仃想起来那人许给他的加官进爵,没忍住又舔了舔自己干涸起皮的唇角:“好,那就冒犯了……”
他挥挥手,招来另外的几个瘦骨伶仃,左左右右围住沈东流,示意他随他们回府衙。
沈东流回眸,没说话,随着几人缓缓走着,直至路过瘦骨伶仃身侧,才轻轻说道:“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派你们来了?”
这次沈东流没有指名道姓,看起来颇像随口一说,他微微笑着,抬头与瘦骨伶仃对视。
瘦骨伶仃只看见他眼里,有骇人的精光。
第25章 逃出
“就你一个人?”戚尚坤问。
“我一个还不够?”秦渊如嗤笑一声,他用湿被子裹住寇清清,这下小丫头里一层外一层,是绝对绝的烧不到了。他想了想,干脆嘲道:“不是戚将军吗?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了?”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戚尚坤一边向外侧冲,一边回呛。
如今念念没在这,只剩下一个昏迷中的小丫头,秦渊如是半分好人模样都懒得装了,他足下不停,整个人却再不是身处寇府时那般,温和而无害了。
他耷着眼皮,懒得理人,只顾着寻找生门。他进来时走的路已经被火烧没了,如今整个奚云楼被烧的快只剩骨架了,哪都能看见蓝天,哪都摸不到蓝天。
两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行走在火云之中,却仍难找到一处可顺利同行的生门。
奚云楼的结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方形,而是四周微凸中间内凹的古怪形状,如此一烧,除了被众人蹲守的正门,其余皆极为难寻。
困在地窖中一个时辰,戚尚坤已经猜到了外面的情形不对,因此,即使秦渊如没有送他善意的提醒,他也没想着从正门处大摇大摆地出去。
“沈东流怎么样?”又一处可逃生的地方被火柱堵住,戚尚坤心烦,挑起一节断木踢了进去,火势被他一惹又窜起来一点,他护着寇清清瞬间退至秦渊如身后,独留下他一人面对蓦然窜高的火龙。
“你可真是个人…”秦渊如侧身,轻松躲开,他瞥了眼小丫头,见她只是面色泛红,心中定了定,“贵军师被抓走了,说他纵火。”
“纵火?”戚尚坤蹙眉,“县令疯了?”
秦渊如实在不想跟他在“到底谁疯了”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因为此时此情此景看来,最疯的那个人,比较像他自己。
秦渊如踏着半截断掉的楼梯,飞身上到了二楼,戚尚坤跟在他身后,见他身姿轻盈,少顷,突然发问:“秦肃,你会武功?”
“怎么?只允许你会?”二楼靠近阁楼处有一火势极小的地方,秦渊如三步化作两步向前探去,见确有一人可通过的地方。
李霄安大致是估定,戚尚坤不会有闲心上二楼开个雅座,因此私炮埋的尤为聚集,基本都是在一楼,所以只要躲开炸点,斜向寻找,必定可以找到受波及最小、火势最弱的地方。
秦渊如侧过了身,示意让二人先走。
戚尚坤却没动,他目视着秦渊如无甚表情的脸庞,直截了当的问道:“秦肃,这里面有你们广平王府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