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清清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眸,少女的肌肤白皙透亮,即使沾了些灰土,也难掩她已经颇为姣好的面容,“戚将军有些孩子气,日常里相处会跟人吵嘴,吵不过就动手,因为他知道只要能动手,他就稳赢了…建元朝没人打得过他。”
“他还很善良”,寇清清莞尔,“明明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还把旁人的命看的这般重要……你去救怀南王私兵的时候,我才真的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戚将军’三字是最为可靠可信的了。”
也得亏戚尚坤一张老脸城墙后,被夸了还得追着问个所以然:“这……你都是听谁说的,玄里玄乎的。”
“书上看的”,寇清清的眼睫忽闪了下,“……还有听赵扉儿她们说的。”
“我们这些当闺秀的,其实是不能随意谈论外男的,但她们都喜欢你,所以我就知道你了。”寇清清如实道
戚尚坤差点咬破了舌尖,这才堪堪把差点问出口的那句话咽回去,“然后呢?”
“没然后了啊”,寇清清很诚挚,“我若是男儿,一定投到戚将军麾下,保家卫国,守护疆土。”
戚尚坤:“……其实你不是男儿,也可以投身我戚氏。”
他后半句实在声如蚊蚋,寇清清听得不清,极小声“啊”了一句。
戚尚坤没再多言,他只侧头,就这么看着寇清清,唇角扬起惹人的笑意。
这天儿,起风了。
*
“念姐!我回来了!”寇清清被春桃扶着像前厅走,这几步走的实在跌撞踉跄,戚尚坤在她们身后瞅着,一双手难以克制地抬了又抬,最终还是没做些会出格的举动。
这时一个家丁靠了过来,十几岁,又矮又瘦,垂着头,捧着一套洁净的衣衫,不敢与戚尚坤对视:“戚…戚戚将军,刘伯让给准备的…衣衫。”
戚尚坤还在注视着寇清清小小的背影,听到这话只是伸手欲接,小家丁却被骇了一跳似的,整个人一个激灵,扑通跪在了地上:“将…将军饶命!”
“?”戚尚坤偏头看他,只看见小家丁颤动的发旋,“…不是你要给我衣衫,你怕什么?”
“不…不怕”,小家丁把衣衫举过头顶,拜佛似的虔诚,“戚将军您是建元的神仙,保卫百姓…我…我不怕。”
“你这是不怕我的样子吗?”
戚尚坤拎着小家丁的发旋,揪着人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老瞎跪……你叫什么?”
小家丁人又小又瘦,看着都没几两肉,活像寇府强抢的民男,听着戚尚坤问他,答的唯唯诺诺:“六子…我在家里排老六,大家都这么叫。”
N,走了个秦小六,又来个六子。
六子身上的家丁粗衣还蛮新,应该是才来不久,戚尚坤沉默了须臾,才狐疑道:“你就是普通的家丁吗?”
这话若是旁的问,六子得觉得这人多少沾点毛病,毕竟世间再无奇不有,也该不会有人故意来当家丁任人驱使罢……除非脑子不好!
但这话是戚将军问的――六子仔细地盘算了一下自己那贫穷凄苦的家世,简直清白的可怜,他飞速地点点头。
戚尚坤拖长声应了一句。
六子忐忑地看着他。
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威名赫赫的戚将军,却不知怎么,总有种惧怕他的感觉,似乎这个名字一旦被叫出来,一定会招来可怕的灭顶之灾。
应该就是,戚将军太有名了,又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有血气才引得他害怕,六子想。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戚尚坤也没再接衣衫,六子就捧着,畏缩地立在一旁。
不多时,冬梅自前厅出来了。
“冬梅姑娘,怎么样?”戚尚坤问。
冬梅摇了摇头,“郎中说二小姐呛了烟,要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不然以后说起话来会像男儿般粗哑,还有颈间的伤,郎中说八成是要留疤了。”
冬梅眼眶红了,“戚将军,二小姐这一趟太受苦了,您…还是请回吧。”
她把手中的两枚锦囊递过去,“大小姐让给您的,让您离开江陵再看。”
“好”,戚尚坤点点头,他实在知道小丫头这一身伤全是因为他大意强敌,少年将军脸皮还薄,满心愧疚却也无处再说,他接过锦囊收入怀中,“……我还能再跟寇清清说句话吗?”
冬梅动也不动,“奴婢可以代为转达。”
“算了”,戚尚坤摆摆手,“那我改日再来登门致歉,再会。”
戚尚坤随手扯出新衣衫里的外袍,系在身上挡住乌漆嘛黑的里衫,也没用人引路,就顶着这份尊荣,顺着墙,几跃到了寇府外。
他实在憋了一肚子火,直奔向了江陵县衙。
寇府拆不得,那就干脆拆了县衙罢。
*
“他回荆州了?”
赶走了戚尚坤,念念这才问道。
不等小丫头答她,念念几乎是自问自答,“这个时候他回荆州干什么?作死么。”
“他留在江陵,我定能帮他洗脱无虞,他这般火急火燎的走,反倒是坐实了旁人的口实。”
“他怎么这么不聪明?为什么不来同我道一声,我就这么…这么不值得他的一番信任吗?”
念念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从奚云楼失火端倪一起,至如今连引火的信子都回来了,这姓秦的竟然自己走了。
蓦然想起来秦渊如走前的那番神色与嘱托,只怕他在那时就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了。
回荆州,回荆州,她寇念念就这么不值得他相信吗?
念念微微偏头,余光里正瞥见茶盏里浮起的一朵细瓣花,糖丁已经尽数融化,只剩里面包着的这枚小花,还在孤独而倔强地上下浮沉。
念念闭了闭眼,拼命把鼻尖的那点酸意咽回去。
她让渊如去救人,是伤了渊如的心么?
渊如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她心里就像那枚细瓣花,被需要时有满满的糖衣裹着,不被需要时就如同一般的茶底,抛了就抛了,也不可惜。
可是……那是她的妹妹,是她的小清儿,她又怎么能做到弃之不顾呢?
上一世渊如含笑的脸倏忽出现在念念眼前,雾般朦胧,呼吸间却又清晰起来。
“寇姑娘”,雾中的秦渊如道,“你什么时候能更在意我一点呢?”
……
第27章 回溯(三)
上一世, 建元十五年,近尾。
中都郎风风光光地又下江南。
戚将军这次敢大张旗鼓、浩浩汤汤来,是终于拿到了圣上的默许――默许他在不损皇家颜面的份上, 可以自行回绝韶安公主。
如他风格,戚尚坤拒绝的尤其果断, 韶安公主用以苦肉的苦情闺怨诗,连颔联都没写出来呢,戚尚坤人都快到江陵了。
他这次未做任何行动隐蔽,基本就是坦然大方地告诉众人, 不想给圣上当女婿的戚尚坤,来求江南巡抚寇大人给他当老丈人了。
“寇爱卿贤德之才, 志如鸿鹄,寇氏之女得爱卿善导, 也是蕙质兰心、钟灵毓秀, 连孤的小韶安都愧不如啊!
圣上都卧床休养几月了, 还不忘派人阴阳怪气寇爱卿一通,寇靖人在家中被锅砸,温文尔雅的一介读书人,忍了又忍, 才没亲自扛着扫帚把这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扫地出门。
戚尚坤来江南提亲的事,在这些个官家小姐中都传疯了, 有心思出奇的, 还妄想去寇府蹭个热闹, 她们也是家世清白的好闺秀,万一被戚将军看上, 一齐抬到中都做将军夫人,那就算是逆天改命、飞黄腾达了。
成群结队的闺秀们, 盛装集结在寇府门口,只等着戚将军策马而来。但她们还没等到戚尚坤,先等到了一身素衣、单束只青玉簪在髻上的寇念念。
拔得江南才女头筹的美人,就静静伫立在寇府门口,上好青玉簪透着日光,耀映着人姣好出落的容颜。明明就是极为寻常的一身素衣,在她们这些用尽心思的绫罗绸缎中,应该最不起眼的,但着在那寇念念身上,却是这般的清新脱俗、雅致隽容,让人一看,就再舍不得挪开眼了。
官家小姐们大约是见过世面的,见如此美人也只是微愣少顷,随即就个个挺直腰板,一副“我不在乎,我也行”的模样。
谁知道她们在来之前,就已经以这江南第一美人为圭臬,焚膏继晷地模仿了许多时日,只求有几分形貌与气度上的相似。
为首的是赵家的小姐,赵扉儿的姐姐赵霖儿。赵家的家世只略逊色寇家,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赵霖儿站在首位,也是效仿寇念念仿的最凶的,甚至连头上那只的步摇的颜色、垂度、位置,都与寇念念日常戴的相差无几。
赵霖儿轻轻一笑,嘴角弯起的弧度简直像活人印刷了一个寇念念。
寇念念:“……诸位这是?”
给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才女整不会了。
眼看着这一地眼熟至极的绝色佳人,寇念念精致的眉骨忍不住轻蹙,“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聚的这般齐整?”
赵霖儿手帕掩唇,一副熟稔至极的样子,“寇姐姐今儿可是大喜,我们这些做妹妹的,自然是要前来恭贺,要不然呀,可该被姐姐挑理了!”
“姐姐?”寇念念杏眸微移,上下打量了赵霖儿一番,“你如今几岁了?打哪论的姐妹?穿个艳色就娇嫩了?”
赵霖儿是这一众人里最爱挑事的,才情样貌比不过旁人,就从旁门左道里下手,江南才女评选,赵霖儿更是仗着自己那点滑头,生生捱到了最后,拿到了约十几名。十几名的欣喜是寇念念体会不到,但赵霖儿却拎不清了,做事愈发乖张,愈发不动脑子。
“你!”赵霖儿的笑意含不住了,她眉眼一拐,冲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寇念念也认识,城北孙家的老三。
孙三仰头,正对上寇念念没什么温度的眼神,她抖了抖,一时竟不敢说话。
寇念念却想到些什么,对着孙三冷冷笑了一声。
寇念念为人冷淡,常日里也不爱出门,众小姐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寇二小姐倒是爱跟着这些同龄女子玩,但寇清清性格敞亮大方,向来随和不端架子,这些官小姐喜欢她,却也不得不跟着性格跋扈、不好惹的赵霖儿混――惹了寇清清,顶多是小丫头自己气呼呼的跑开,但惹了赵霖儿,才是抓鱼不成惹一身腥。
寇念念对自家妹妹一般是放养,除非小丫头自己告状告过来了,否则她对这些小女子心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次,这些人真真惹了小丫头的恼,寇念念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当这寇爹的面,翻出几本账务,勾画一通,这些人家里蹭的油水就被刮了个干净。
江南富庶,商运兴旺,当官的无论大小,多少都能从各商户里捞点,这点不成文的东西是无法避免的,但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寇大人心里有尺度,只要在尺度内,他可以选择糊涂过去。
账本里各官的报账就是疏引之策,帐数的半成就是尺度。寇念念朱笔一勾,直接将少的半成列举了出来,她没刻意模仿寇爹的字体,用的就是自己干净利落的小楷――等账册纷发下去时,这些人家里自然就知道是寇家大小姐在给二小姐出气了。
寇爹没制止,反而笑吟吟地看着自家大女儿“仗势欺人”。半晌,见勾的差不多了,才带着笑意淡淡道:“你这般宠她,不怕她日后欺负你?”
“你先管管有没有人欺负她罢,赵、王、孙这几家我已经注出来了,爹,你直接派人去收就行。”寇念念将账本码好,递到寇爹眼皮子底下,“除非是我纵着,否则这世间没人能欺负的了我。”
“清清这小丫头真是活的轻松,这好待遇,我这当爹的都衬不来啊。”寇爹捋捋自己半短不长的胡须,表了表自己不受宠的愤懑之情,“别太娇着她了,活在你的羽翼之下,她永远也长不大啦。”
“自古长兄如父,这长姐自然应该如母,若是娘还在,清儿必定比现在娇扈多了,怎会事事容忍,不吭不响。”寇念念蹙眉,面上带了些不悦,“我活到几时,就能护她到几时,需要她长大做什么?平白添苦恼罢了。”
寇爹双手平举,示意不跟她抬杠:“那你呢?念儿,你现在上能帮我批折子算账本,下能选才女斗心思,中间还能抽空替我谋算明主……知道的是你聪慧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架空我,你说,你这不是平添苦恼?”
寇爹也蹙起了眉,一指搭在账本上重重敲了一下,“……若是你娘知道我这般苛待你,九泉之下,我又如何去见她?”
寇念念没说话,她静静垂目低视,良久才微不可闻地道:“不敢侮了寇家的门楣。”
寇爹闭目,叹了一口气,“傻念儿,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应该和清清一样的,天真烂漫,无畏无惧……你爹这一把老骨头还康健的很,何时需要你冲锋陷阵,扛起这劳什子的门楣。”
“你聪敏至此,爹与有荣焉,但你开心快乐,才是爹毕生所求。”寇爹起身,轻拍了拍寇念念低垂的额顶,“你喜欢那姓戚的小子,爹不拦你,只愿你可得一良人心,白首不相离。”
*
没等孙三酝酿好,寇念念先张了口:“孙三小姐这次穿的是可是菱纱?菱纱薄透不挡风,这日子穿起来,孙三小姐不冷吗?”
仿着寇念念的衣裳,最适宜的布料最贵,一点儿就要数两银子,她家今年的入账少了一半多,自然选不了最好的,退而求其次选了菱纱,菱纱是做春夏衣裳的,华而不实,如今穿起来确实冷了些。
孙三绞着冰凉的手指,想起爹告诫她少招惹寇家,尤其是那手腕狠辣的寇念念,他们虽然惹不起赵家,但更惹不起平日里闷声做大事的寇家。
又被这赵霖儿推出来顶死了!孙三心里埋怨,也不再顾赵霖儿安排她的话,眼闭心横,脱口道:“赵霖儿的意思是,若是戚将军也看上了她,将她纳入将军府做侧室,那就自然是抛却年岁,称呼寇姑娘一声姐姐了!”
寇念念勾唇一笑,唇角泛起的弧度夺目至极,惹人心弦,她杏眼微弯,眸中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嘲意:“侧室……?将军为何要娶侧室?”
她步下府前石阶,立于赵霖儿面前,忽地扬起了手。
赵霖儿不敢躲闪,下意识闭上了眼。
而想象中的疼痛感并没有来临,赵霖儿眉睫剧颤,她害怕地睁开眼,却见,寇念念只是抬手替她扶正了稍垂的步摇。
“我与将军感情甚笃,想来还轮不到你横插一脚”,寇念念的话音儿很柔,与常日里说起话来别无二差,赵霖儿却脊背发麻,被迫注视着寇念念好看的眸子,直出了一身的冷汗。
寇念念回退半步,浅墨色如玉石般冰冷的眸子微抬,一一扫过在场众人,“今儿来的,都与赵霖儿一般心思?”
寇念念莞尔,“这江南里,竟还有女子敢与我比呢?”
天生美人的倨傲与疏离,自寇念念身上而起,她明明在轻轻笑着,柔和的轮廓却罩满了清冷,一身素衣更添了淡漠,真就如上九天的神女,美得不可方物。
无一人敢应声,她们精心准备数日的小心思就像是孩童过家家般,幼稚至极、愚蠢至极、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