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东流能猜出个大致了,戚尚坤之前提过他早就认识寇清清了,虽没细说,但结合着这凄惨往事,想必就是这么个节点,寇二小姐慷慨解囊挽救饿肚子的戚将军,才让两人相遇相识,成就个目前来看,还不算十分圆满的结局。
戚尚坤却说:“还能有什么然后,我本想把戚家军令先典当了换点包子吃,等日后再回来赎,却见包子铺口蹲个浑身是补丁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捂着脸,就留一双眼睛在那东瞅西瞅,我一看,就知道她准备偷包子。”
沈东流:“?”
沈东流错愕:“那不会是寇二小姐罢??”
戚尚坤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我就告诉包子铺老板了,寇清清被当场抓获,老板当即给了我三个包子吃。”
沈东流:“???”有疾否?
沈东流很难不感叹:“就这,寇二小姐还愿意嫁给你?以德报怨啊这是!”
戚尚坤一顿,突生了点扼腕之情:“但是她不记得我了。”
沈东流道:“若我是你,前面定会附上‘辛亏’二字。”
戚尚坤摇了摇头。
他挑拣着给沈东流说――当年除了让寇清清偷包子未遂,两人争吵打闹到最后,他们还一起分食了那三个包子,一起爬了树,一起看了夕阳日落……小孩儿不告诉他她叫什么,却一口一个“哒哒”的唤他。
至于“哒哒”是何,其实就是寇二小姐幼时养的一只小白驹,小白驹血统不错,常日里就倨傲的很,后来跑丢时,寇二小姐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这些都是戚尚坤离开江南后才知道的事儿,不过他当时也懵的厉害,明明被江南军捶的士气大减,他脑子里想的却都是这蓬头垢面的小孩儿,若不是戚老将军拦着,他差点要跑回去跟人家拜个把子――戚氏非昭谕不得私下江南,也就直到平怀南王叛乱,戚尚坤才极有运气地遇上了当年的偷包子小兄弟。
小兄弟由男变女的十分突然,也就是戚尚坤万般坚信自己的识人功力,才不至于以为自己也到了思春的年纪,看见个小姑娘就想勾搭一番。
“勾搭”一词用的不甚妥帖,但戚尚坤的心思就是如此,他就是想勾搭人家寇清清。
好在寇清清一如当年偷包子的单纯模样,面对愈发老奸巨猾的戚尚坤,依旧秉持着一颗助人为乐的心。
那点怀着少年情愫的往事就是这么干脆又繁琐,沈东流举着把羽扇,一时不知道是该叹还是该笑。
沈东流想了想:“说起来是段不错的往事,可教外人来看,就总归不是那么回事了。”
“韶安公主在前,寇姑娘在后,还有数不清的燕环肥瘦,全教你得罪了个遍”,沈东流扑扑鼻尖,“……以本三元的睿智眼光来看,将军你除了个潇洒的皮囊,简直不名一文。”
戚尚坤沉默,须臾才自顾自道:“我爹娶我娘,俩人全靠媒婆在中间搅和,成亲前都没见过一面……娘病逝后,我爹就常说对不住娘,若是当年让娘自己选个旁的人嫁了,想必能活成个百岁都不用拄拐的老神仙。”
关于戚老将军和戚夫人,在中都那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可如今听戚尚坤这么说,沈东流却一点儿都八卦不起来,他把羽扇在腰间别好,半晌才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戚尚坤靴尖一直踢磨着颗小石头,经过这一路坑洼,小石头被磨平个角,听到沈东流问话,戚尚坤下意识一顿,顿完怕有破绽,干脆用了个巧劲,小石头跃起复落下,被戚尚坤磨起了另一个角。
差点被小石头当头一砸的沈东流:“哎,祖宗!”
戚尚坤“嗯”了一声,抬眼望了望夕阳下的红云角,“我?我没什么想法。”
“我只是觉得,谁嫁给姓戚的都得受点苦,生苦、死苦、离别苦,这些苦娘都一一受了。”戚尚坤嗓音淡淡的,浑身没半分少年意气罩着,“爹说他对娘不好,让娘担惊受怕一辈子,让娘吃苦。”
沈东流没说话,静默着。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东流,我们这些生死都归于沙场的人,都是让别人吃苦的恶人。”
沈东流:“那寇二小姐……”
戚尚坤这几步走的很快,小石头被他踢到一侧,磨成了一头尖两头圆的奇怪样子,他留个微耷的肩线给沈东流:“…可我想自私一次。”
“本将已力保我朝海清河晏十数载,疆土安康,黎民常乐,本将所杀之人皆为妄图染指他人家国的逆臣反贼、恶鼠之辈,不曾沾染任一无辜血债。”
戚尚坤迎风而立,月牙白袍在他身侧卷起微弧,沙石轻走,勾出人挺身而立的一片净地。
“若是善恶皆有报,功罪不能相抵,那我只希望罪全在吾,而我的功德全用来保她福寿两全。”
这番话说的属实不吉利,沈东流顾不得礼节伸手就想捂人嘴,戚尚坤侧头闪过,对上沈东流一双忧心的眸子。
“我真的喜欢清清,喜欢到黄泉路冷,我只想她来陪我。”戚尚坤道。
一语落地,惊得沈东流险些被一口气噎死,他拍着胸口,许久才道:“……我竟不知…不知你年纪轻轻藏了这般多的心思,什么黄泉路冷,戚家军数百英魂在下面,把阎罗殿都给你打下来!快呸呸,您也好好心,谅解属下一把年纪了,实在听不得这晦气话……”
落脚的客栈离寇府不近,两人一路唠着,才算走的不那么乏味。
沈东流尚有余悸,此时正提防着自家将军别再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却见人足下一顿,向后微瞥,随即摇了摇头,示意沈东流跟上。
沈东流发了个疑惑的单音,戚尚坤小声:“寇府的人。”
顺着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老树树梢微动,几声鸟啾,混着些微风,看起来竟没什么异常。
沈东流面色一凝,错身想追,戚尚坤却抬手拦住他,“不用追了。”
“不追?”沈东流愣了下,“你觉得不是寇靖的人?”
戚尚坤摇了摇头,“从出府就跟了一道儿了,一直没什么行动,不像是寇大人派出来的。”
“那你觉得是……?”
戚尚坤一步迈入客栈大堂,招来小二要了几盘小菜,指着角落堆成面墙的酒坛子道:“管他是谁…那个,也来两坛子,先记他房账上。”
一些正事上的轻重缓急是用不到沈军师来教的,见戚尚坤态度果决,沈东流即便有些无言,仍认命地抱上那两坛子酒,亲自送到了自家将军的房间。
“祖宗”,沈东流将酒坛子放好,“明个儿怎么说?”
他可没忘他俩被囫囵赶出来的狼狈惨状。
戚尚坤解开酒封,就着坛口啁了一口,“还能怎么着,继续提亲去呗!……南疆那么难打都打下来了……”
一坛子酒被戚尚坤几口喝剩了个浅底儿,沈东流不想跟酒蒙子再叙,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推门离开。
戚尚坤拆开了第二坛酒,这酒跟军营的比起来简直跟白水似的,他觉着不爽,却又实在找不到别的消遣方式,想了想,干脆将空了的酒坛用二指顶着,上下抛玩了起来。
好好的将军顶起缸来,戚尚坤玩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丢人,将酒坛放好,他才终于敢想了似的,自己喃喃。
“……”
半晌,他才又低声嘁嘁。
“…傻清清那么喜欢她长姐,这次只怕要恨死我了……这可咋整。”
一串痞话被这人自顾自骂到自己身上。
“冲动、鲁莽、不计后果。”
戚尚坤竭力闭了闭眼,“…我怎么敢犯这么愚不可及的错误。”
“……”
与此同时,一张整理好的黄纸,才送到了寇念念的书案上。
送纸来的人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案边斜立的美人对视。
美人几眼扫完了纸上所写,“…只有这些?”
“回姑娘的话,纸上已是小的能力所及的所有内容了,戚将军功力高深,小的不敢跟太近。”
寇念念颔首,倏尔一笑,“辛苦,赏钱会让刘伯给你的。”
送纸的人不敢多要赏,匆匆谢过。
外人走了,寇念念才终于强撑不住,她紧紧攥着那一页脆弱的黄纸,黄纸上未干透的墨渍则慢慢染着她葱白的指尖。
良久,寇念念缓缓冷静下来,她将黄纸重新铺开,抹平压深的褶皱,上面本清晰的墨字变得模糊如泥泞,她仍字字辨认着。
慢慢地,寇念念却蹙起了眉。
纸上所述,只有数年前的戚家军与江南军切磋之事,后面便是戚尚坤的彰表之心――她初读时只觉得字字扎眼,此时再看却猛地察觉出这两段话间的衔接极为生硬,似是有些遗漏的部分。
遗漏了什么呢?
寇念念轻揉揉额角,只觉得心思烦冗至极。
她不愿再想,却总有些可怜又可怖的念头浮现在她的心中……这一次是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和她百般疼爱的妹妹……
寇念念蓦然勾起了讽刺的唇角。
那页黄纸再次成为她眼中钉似的东西,寇念念眼眸闪动,却紧紧盯着上面的几个字。
战无不胜的戚家军……
*
而一炷香前。
为寇念念送纸来的人,正走在寇府蜿蜒的庭路上,却猛然被一个小小的人影拦住了去路,人影着一身黑袍,罩着脸看不太清。
声音却是清雅的女声。
送纸人已在寇家数年,听声音大可分辨是谁。
“二小姐”,送纸人恭敬道。
寇清清点点头,要来了那页黄纸。
送纸人尚且是隶属寇靖的人,对于府上的两位小姐都是有求必应,而大小姐常年宠爱二小姐,他也就并未觉得这一页跟踪的纸,让二小姐看看有何妨碍。
送纸人这般琢磨着,可寇清清却涂改了起来。
“二小姐,这……”送纸人一时摸不清路数,“这是大小姐要的……”
寇清清无甚表情,“照这样誊写一遍,有事我担着,若是姐姐问起,也说没有,晓得么?”
送纸人有点惊,“小的不敢……”
寇清清蹙眉,“一旬里脱了你的奴籍。”
送纸人这下更惊了,却没再说不敢,利落躬身行礼:“谢二小姐!”
随着人走远,寇清清将斗篷向前遮了遮,她搓搓因紧张而泛红的指尖,深吸了一口气。
她也有所不敢…不敢让姐姐知道她早与戚尚坤有的那点情愫…
这是姐姐喜欢的人,寇清清默叨。
她转身,扬起的袍角如小兽般随着她逐渐奔远。
第30章 终遇
自戚尚坤离开江南后, 天气愈发冷了些。
这个小将军在江南停了几日,就被寇府轰出来几次,寇清清也被她妒恨上头的长姐关着, 戚尚坤见不到心上人,也不急不闹, 日日备着厚礼前来,厅里一坐,与沈东流两人不吱不吭。
他们一直待到寇靖自巡抚衙门回来,才有礼有貌地自觉被轰走。
这样的盛景持续了小半月, 江南人人都觉得这戚将军誓要踏破寇府的门槛,皇帝的一封诏令, 却终于将他从江南赶走,赶去了突生战事的北疆。
戚尚坤一走, 似是把江南不多的暖和气也带走了, 几场雨下来, 比起往年这时候,凭空生冷了许多。
其实寇念念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是日头冷了,还是她的心冷了, 她让冬梅备着薄裘,却也没披上过。
她不想在府中困着, 寻些极随意的由头, 带着冬梅和几个外院家丁又出了门。寇念念远不比寻常各府女眷的清闲, 她在江南有名气,是第一才女, 即使峨眉淡扫,不多施粉黛, 那张绝色的容颜亦如官府贴的通缉令――一样的引人注目。
她倒也没甚在意。
这些不算良善的注目自寇念念十几岁掌管了寇府,就一直没个消停,只不过自前些日子在湖心亭救了广平王后,这些窃窃的目光就胆大成了嘁嘁的私语。
冬梅一路走一路盯着这些多话闲人,小帕子被她扭成了一团,乱糟糟捏在手里,六子跟在人群后面几步远,握着不知从哪掰下来的粗枝,对着多嘴长舌的人群不停挥舞。
“闭上你的嘴!我家小姐是你这厮能谈论的?小心你的狗脑袋!”六子来寇府的日子不短了,已然听不得旁人说自家小姐的不是,他压低声量,愤恨着警告,但被他唬住的人很少,多数人只是往后退退,寻更偏僻的角落继续叨叨。
寇念念眼底收着这些动作,她摇摇头,只道:“不必在意……”
冬梅不忿,正酝酿着如何劝劝,却被一道突兀的声线截了胡。
“为何不在意?”
那声线由远及近,话音落时,人已经凑在了寇念念身前三步远处。来人身着玄色外袍,腰间别着个蛟莽玉佩,束腰勾着荷莲似的图案,一手托着个油纸包,另一手背着,他面容俊朗至极,笑容也和煦亲切,只可惜眼下一颗墨痣,就显得此俊容阴鸷了些许。
“呐,我从荆州带的,桂花蜜藕,特甜,寇姑娘赏脸尝尝?”
秦肃毫不见外,将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递的近了些。这桂花蜜藕确实担得起荆州名吃这一称号,隔着几层油纸,仍能嗅到那股子香甜诱人的气味。
寇念念没动,也没示意冬梅去接。
她扬目,掩了方才想息事宁人的怯弱,定定注视着秦肃晶亮的眸子,“秦王爷,今日又是凑巧碰到了?”
“可不,寇姑娘真是一等一的聪慧!”
寇念念眸光里正映着秦肃半笑不笑的面容,余光却见他身后齐齐聚了十几人,人人自带木桶,桶里是半满的清水。
这是要做甚?
寇念念拧眉,那日自湖心亭一别后,这广平王就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江陵,偶有风尘仆仆的倦容,但大多数时候都如今日这般,提着些吃食、玩物出现在她身边,十分熟稔地与她说话。
今日倒也有不同,毕竟那十数壮汉看起来颇不好惹。
寇念念不免起了些疑心――戚将军刚走,这广平王就带着数人私离荆州,难不成他也盯上了江陵这块枢纽之城,准备里应外合呈夹击围攻,一举控制江南?怀南王之乱平了月余,此时的江南众人正是大胜后的疲乏状态,此时攻城确也为不错的时机……
那秦肃在这些日子里对自己的殷勤与示好,是不是也只是为了接近她,从而获得些有关江陵布防的情报?他是不是同那些外人一样,此时也正欣赏着她落魄的笑话?他秦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毒狠的念头来折辱她的?
寇念念一双素手紧紧绞在一起,她不想去看秦肃,可他掌心的桂花蜜藕却不依不饶地散发着浓厚的气味,就像秦…不,就像戚尚坤于她,甜的诱人,却恶的心寒。
啪!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许是寇念念自己都未曾料到,她却已经一扬手,将那油纸包狠狠掼掉!
油纸包的突落是谁也反应不及的,秦肃“哎”了一声,徒然捞了捞
寇念念镇定了些许,缓缓道:“……不劳秦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