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疏了不是?”秦肃也不恼,两指展开,用虎口蹭了蹭下颌,“就说整个天下属咱们寇姑娘是绝顶的明眼人呢,什么都瞒不过――”
秦肃探手,蓦然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更厚实的油纸包,“荆州路远,那包都凉了,寇姑娘不喜欢是应该的,来,尝尝这包,还温着呢。”
秦肃自觉揭掉与自己肌肤相亲过的最外层油纸,一指挑着捆缚的红绳,将其递给冬梅,配着点哀声叹气:“这位好心的小娘子,快替本王给寇姑娘说些好话,让寇姑娘饶了本王这次不周之理,莫不要含怒呀!”
冬梅知道面前此人的身份不亚于那位惹人嫌的中都郎,一双手顿了又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寇姑娘…”秦肃眨巴眨巴眼睛,“莫要怪罪呀……”
寇念念蹙眉:“秦王爷,你我素不相识,何必做这些怪事来讨嫌呢?”
这几句话说的实在是狠绝,将人一番尚看不出好坏的心毁了个彻底。
果不其然,秦肃本弯起的唇角滞在了原地,笑容渐消,半晌才轻声问道:“…怎么算不相识呢?”
两人之间的声息有了短暂的匿迹。
寇念念心下顿时有了些说不清的不爽,她手足不自觉地僵硬,却只道自己拘礼数年,被这葫芦里瞎卖药的广平王惹昏了头。
寇念念道:“不怎么!只是江陵庙小,容不下大佛,若秦王爷是来江陵赏景的,还请自便,若不是来赏景的,那……”
“我当然不是来赏景的”,秦肃睁大了一双眼,他双目是着实的好看,常日半眯半睁,总透出一股子慵懒,现今儿倏然睁圆,倒是显出些别样认真的神色。
“我是怕你不开心”,大约是没说过些太剖白的话,秦肃不自然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量,“…寇姑娘,我是来哄你开心的。”
寇念念被他一句话砸的有些蒙了,没接上话。
秦肃也没料到他一击得胜,不过他反应得快,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扔入冬梅怀里,自己淡定地点了点头:“那寇姑娘有开心那么一点点…嘛?”
秦肃在他心心念念的寇姑娘面前,向来是能豁出去脸面的,他尾音学着王府隔壁胖小跟他娘讨零花钱的调调,人还不忘委委屈屈地向前错了几步。
寇念念才从愣神的光景里反应出来,已是蜜藕也收下了,人与这秦肃也离的近了。
“你干什么?”寇念念一步退后,想避开秦肃席卷而来的蜜藕甜气,秦肃却顺势接住了快落在她肩上的一片青叶。
秦肃微微侧脸,将青叶收于掌心,浅笑了一声:“…寇姑娘最无须怕的就是我了,这青叶着实好看,就权当寇姑娘的回礼了。”
见寇念念没作声,秦肃眯着眼睛,仔细扫了一圈围观众人:“但这青叶过于贵重,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好歹一个王爷,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占小姑娘的便宜。”
秦肃兀自低声笑道:“昨夜做梦,梦到今儿个要下雨,却不知怎的竟没下,本王虽为荆州封属,却也占个皇亲国戚的名头,实打实看不得这天公猖狂,百姓受苦――”
秦肃抬手一挥,身后众人齐齐侧迈几步,他再一挥,数桶清水呈劈天裂地之势,完完整整、均匀至极地泼在了方才嚼舌根的数人身上。
“哎呀!”
“这是做什么啊?!我这可是新做的衣裳!你赔得起么?!”
“不就是个散王爷,呈什么官威!真是与这不懂礼教的寇念念凑一对瞎鸳鸯!”
“要我说,也不怪咱们戚将军瞧不上她,这般不知矜贵的,给我我也不要!”
“给你?”众落汤鸡嘈杂的声线里,秦肃紧紧盯住了几张面庞,他微微侧身,挡住寇念念的视线,面上却难以压制地露出了邪气的笑容,“要不要把本王也给你啊?”
被秦肃盯上的那人霎时浑身一寒,只觉得如被吐着毒信子的恶蟒缠上,惊惧之下连退数步,直被左脚绊右脚,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摔的突然,四周人皆是一惊,却也有人反应极快,将摔倒之人搀扶起来,那人正要道谢,却猛然发现捏住自己肩胛之人,正是方才将水泼向自己之人!
他大惊,妄想出声呼救,腰下某穴却被一按,整个人口不能言,被广平王的人带着一脸担忧地拖到了他处。
“哎行了,雨下完了,本王也得回荆州了”,广平王带到江陵的都是王府精锐,泼完水都往路边直直一伫,看起来齐整极了。秦肃顿了顿,又道:“自李霄安伏诛,这离江陵近的,可就剩本王这么一个孤独人了……哎,就是不知道诸位心尖尖上的那位戚将军,会不会常来江南,与诸位分忧了。”
秦肃这段话说的尤为大胆,几乎是将自己放到了一个可怖的位置上,他说李霄安没了,说戚尚坤难下江南,说江南就剩他一个――他就差直接说“别惹我,惹急了,我就是下一个李霄安”了。
寇念念懂了他的意思,却也有不懂的地方。
她问秦肃:“王爷此举是为我出头?那大……”
她“大可不必”四字还没说完,就被秦肃打断。
“怎么会?”秦肃静了一下,随即淡淡说全了自己的话,“都说了,我是来下雨的。”
寇念念:“……”
秦肃收敛了表情,手不易察觉地拂过腰侧一锦囊,引起一声只他一人能听到的脆响,他轻声,以二人可闻的声量道:“其实还为一件事――”
“我想造反。”
不等寇念念蹙起她姣好的眉心,秦肃坦然一笑:“尚差一位智勇两全的军师,不知寇姑娘是否愿意助我一力?”
“事成之后,那把龙椅归我,余的凡是寇姑娘想要的,皆为寇姑娘献上。”
“无上的财宝、一人之下的权利,亦或那位骄傲的小将军……”
秦肃眉目舒展,似是终于将这些日子献殷勤的目的和盘托出,整个人说不清的轻松。
“只要寇姑娘稍微在意我一点,保我一条命在,这条路就永远有我挡在寇姑娘身前。”秦肃仓皇多日,可是说完了他筹措多日的腹稿中的,最后一句话。
寇念念依旧静默,眸中却多了些异样的情绪。
第31章 谋事
念念昏的突然, 醒过来时视线还不够清晰,只依稀能看到床角倚着俩包子似的发团儿,她缓了缓神, 忽地就对着发团一抓。
“哎呀”,寇清清惊了一下, 随即喜道:“念姐,你可终于醒了!”
念念点了点头,她听小丫头的声音还有些哑,便指了指不远处桌上的茶壶, 示意她自己再喝点水。寇清清却会错了意,她几步奔至桌边, 倒了快溢出来的一茶杯水,呼呼吹几下, 递到了念念面前。
“念姐, 你喝水。”
念念却不太想喝, 秦渊如在的这些日子里,把她本就挑剔的胃口养的更刁了,如今看着这寡淡的几只小叶浮在水面,她连轻抿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寇清清看穿了姐姐所想, 她双手端着茶杯凑近,洇了洇念念苍白的唇尖, 她忧心道:“念姐……”
念念摇了摇头, 她半阖着眼, 轻羽般的睫毛微微颤了下,声色很淡:“他回荆州了。”
“回荆州”这几个字像是种魔障, 绕在念念的心口始终挥散不去,这短短几个时辰里, 也不知道是她第多少次想起又提起,提起后又是一阵的心烦意乱。
“六哥会无虞的,等他到了荆州一定会给姐姐消息的”,寇清清说的笃信,心里却也没底,她停了停,“刘伯告诉我说,六哥其实是那位受封广平的异姓王爷。”
念念点了点头。
寇清清小小地吸了口气,想佯装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但她陪着戚尚坤逃的这一遭,却也无可避免地联想一些事情。寇清清迅速地镇定了下,问道:“念姐是一直知道六哥身份的,对吗?”
“我知道,自我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谁……”无论前世今生。
剩下的半句话念念咽了回去,她曲起一指,揉了揉暗痛的眉心,“我最无须怕的就是他。”与梦中人所述之话相叠,念念一顿,强忍了忍胸口中泛出的那阵不可名状的酸意。
“六哥是好人,我能感受到”,寇清清盯着盘旋在水涡里的茶叶,不着痕迹地摇了摇,让它们分得开些,“但是好人,不一定会是好的臣子。”
寇清清手有些抖,“我很害怕,很害怕六哥会走到好臣子的对立面……”
寇清清不敢抬头看念念,她不是想故意挑拨六哥和姐姐的关系,但话既脱口,就是覆水难收,须臾没察觉到念念的反应,寇清清刚想找补两句,念念却是忽地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臣子,哪会有什么好坏之分,不过是在其位、为其主、谋其事罢了,你所谓的好,也只是这人尽心尽力些,谋事谋的彻底些。”念念只是垂眸,缓缓道。
这番论调是寇清清从未听说过的,但她常日里也不爱看那些有关君臣纲常的书目,听到这般说,便静默下来听姐姐讲。
“其实合该教你的”,念念莞尔,指了指屋中一隅堆着的半人高书册,“到底是我这个长姐失职了。”她上一世总可着这小丫头的性子来,帮她逃避她不喜欢的东西,本以为这样是为她好,可到最后算起来,清儿受的苦也不比她少。
何况,念念还有别的心思在。
奚云楼照常燃起的大火是个不容忽视的警告,警告她即使作为偷生的、拥有上一世全部记忆的人,在命运的轮转下,也很难做一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那世界之书以天地为棋盘,将他们这些命不该绝的人拢起又散下,看似笔锋由自己掌握,书写的是她妄想中的结局,但其路途之遥远艰难,却是念念至今才想明白的道理。
――世界之书给她的,只是一个补救的机会,从不是妄图中可以逆天改命的神物。她以为强留渊如可以活死局、谋白头,让一切既定之事扼死腹中,走向一个新的、稳的方向,但实则不然,许多事情仍存在于它本身所在的位置。
她能影响的,向来都只是这条命运线上的细枝末节,与渊如提前的相遇、规避掺和进小丫头与戚尚坤的情愫中、透露李霄安的踪迹使平乱的进程加快……但这些,却也一点点,在她不甚在意的地方,发生着令人喜悦的变化。
上一世,由于她的失误,迫使渊如走向了无可避免的死局,也是她的手腕,让戚尚坤蒙冤落难,险些带着寇清清一起落入黄泉。死局由她所造,那活局便也该由她所解!
念念忽地就静下了心。
知道秦渊如走的一头不回时,她只一心想去荆州寻人回来,教他留在自己身边才是谋生的正路子,她甚至还想着一定要指挥刘伯给他来两下子,让他长长记性,知道若是不信任她,必然会遭到挨踹的后果。
但渊如尚且瘦弱的身板乍一出现在她的头脑中时,她一颗看似冷漠的心就会开始出现裂纹,一点、一点,让她心疼难受地不行。小小少年,孤身而居,又过着那样凄苦清贫的生活……念念晃了晃满是秦渊如的脑子,想聚焦于目前该做的正经事上。
而正经事正抬着脸,满目愁容地看着自己。
寇清清晃了晃她的手:“姐姐,怎么走神啦?”
念念道:“刚才说到我该教你一些事情…清儿,这首一事就是寇府的日常花销如何规算、入账。”
寇清清稚嫩的脸庞难能出现了一丝僵硬。
念念继续道:“次一件,你要了解朝堂之事,知道爹捧着谁,你那小将军捧的又是谁……”
寇清清张口欲言,被念念雪白的两指横挡住。
“不许撒娇”,念念正色,“你若是主意嫁给戚将军,早晚都要离开爹和我的庇护,中都也不比江南,是个狠辣的地方,戚尚坤保你在外,但内府的事却都需要你掌控的明明白白。”
闻一“嫁”字,寇清清颊侧鼓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包子样,她双手挤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儿,含含糊糊地说:“我不嫁…我要陪着姐姐。”
念念屈指弹她的脑门:“少来,你不嫁我还得嫁呢。”
念念也从未这般直白地谈论过“嫁不嫁”的问题,她耳侧发热,掩饰性地轻咳了两下:“…总之,寇家的女子在哪也不能受欺负,你明日就要开始学习功课,白日里我会请文夫子教导你,晚些时候便跟着我梳理寇府内务。”
寇清清小声地“啊”了一下,念念置若罔闻,权当听不见。
寇清清思索了一会儿,正当念念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来讨功课的饶时,寇清清却绷紧了一张还稍稚嫩的小脸,颇严肃道:“念姐,我若是把这些都学会了,你是不是就要离开寇家、离开江陵了?”
念念被常日里不知世事的妹妹一下子戳破了心事,倏忽也是一愣,半晌才故作惊讶地反问:“你怎会这般想?我不会离……”
“念姐哄我”,寇清清出声打断,她自幼尊敬她的念姐,很少有这般逾礼的时候,但有一些话在她心里演练了数次,张闭口间都在忖思是否应该问出来,她纠结良久,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
寇清清认真盯着念念一双姣好的眸子,在黑白瞳孔的映衬下,即使是一丝一毫的谎痕也难以逃脱,她缓缓问道:“数日前,念姐病初愈便急惶惶的要往荆州去,那时念姐说有一故人需急寻,而离去那日,念姐却因六哥的到来选择了留下……所以,六哥就是念姐的那位故人吗?”
念念轻抿唇,并未接话,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寇清清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自己的衣摆,她十分紧张:“戚…将军说,‘我没死消息会传出去后,广平王府也会知道,所以秦肃要回去’,这样的话,是不是就说明,其实奚云楼那场大火并不只是怀南王一人造成的,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六哥……”
念念只觉得眉心生疼,奚云楼大火的时候她还在跟着冬梅学绣花,甚至直至江南第一才女评选竣事、李霄安被擒时,她仍在孜孜不倦地对着那块圈起来的布条左右插针,尚未曾真正接触过造反这一行为举止。所以,这场火里有没有秦渊如,她也只能是在猜测中下一个结论。
但念念总在冥冥之中有感觉,就是秦渊如对于造反一事,常常有种儿戏般的态度,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大事都不甚上心,又怎么会不辞辛苦地为李霄安谋事搭桥?可李霄安如今却逃的飞快又行踪难觅,也很难笃定广平王府在这里真的是清清白白。
念念只能宽慰道:“我了解他,所以不信有他。”
寇清清叹了口气,她伸伸腿,盘腿在足踏上,了然道:“哦――所以六哥真的就是姐姐的故人。”
“……”
念念一时失察,竟被这小丫头摆了一道。
而寇清清一扫方才紧张忐忑的模样,颠着一只小脚,语气欢快:“嘿嘿。”
念念没好气地戳戳寇清清细软的肩膀:“就知道你跟着那姓戚的学不到什么好东西,以后少跟着他玩!”
却没想,寇清清直接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纸,展开,一字一句道:“坤郎,今日我又被那赵家姐妹欺负了嘤嘤嘤……”
寇清清又翻了一页,“你要记得帮人家打她们一顿,不然人家就生气了哼唧唧……”
寇清清面带疑惑:“念姐,你当时为何就选了‘坤郎’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