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如收起唇角的笑意,一手挥袖背于身后,缓缓踱步而出。他还是自江陵走时的那副装扮,不过束起了发髻,墨发间簪了枝雪白透亮的白玉簪。
秦渊如微微颔首,是以招呼:“怀南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与怀南王在官阶上是一致的,大礼不必行,不过李霄安毕竟是建元皇帝正经的亲儿子,比起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吉祥物,还是略高贵一点的。
这点为数不多的高贵,也体现在李霄安那张还在桀骜的脸上。
李霄安说:“广平王迎的可够远了,何必自谦?”
秦渊如微微一笑,说:“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你!”李霄安怒极反笑,“本王竟不知道广平王还有此等装小倌的喜好……江陵一事,我李霄安不会忘。”
秦渊如依旧没甚表情,淡淡道:“记着罢,记得清楚些。”
秦渊如本是有心与李霄安斡旋些时日的,但李霄安乍一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却实实在在地扰了他的思绪。
一些被他不经意忽略的东西,似如破土绿芽,勾起他的深思――如今许多事都与上一世的轨迹产生偏离,他与念念的早识、花灯上戚尚坤乍现、乃至他现身奚云楼大火、刻意放走的李霄安……提早出现的灰烟、中风将死的秦廉卫。这些事,有的发生提早,有的却是上一世完全不曾存在过的迹象。
轮回一词虚无缥缈,不可尽信,但因果相扰,秦渊如却看得明白了。
他重生一世,急于与念念相识,便是种下了因,其余皆为果;两世之因不同,结出的果便也不同,所以秦廉卫才会在如今节点中风,而不是亦如上世,被他取命靴下。
秦渊如笑不出来了。
他凝视向李霄安的眼神渐渐转变,眸中皆是阴鸷――这些因果会不会影响念念?让念念的命运发生改变?!
秦渊如难以遏制地闭了闭眼。
他这一世,真真只想守在念念身旁,陪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再裹入上一世的叛乱危险中……但他的念念从寇家长女沦为叛王谋士,皆是由他而起,那些不欢而散的场景,念念夜半时偷偷落的泪,日渐清瘦的身体……他重生一世,是想竭力为念念换个欢欣的一生,而不是如个坏物,再偷了她一生的清净。
念念必须是他的――这点运数秦渊如万万舍不得推回正轨。可若李霄安亦如上一世,被戚尚坤轻松擒住,押回中都,那接下来的,便都不可能再由他控住了。
秦渊如眸光微动,再看向李霄安时,已弥布了顶顶杀意。
若节外之枝由他而起,因果由他种下,那必不会扰得念念心烦。
他要在此,先诛杀了李霄安一众。
第35章 险杀
杀意一起, 秦渊如肋下重劫蠢蠢欲动。
阴阳生死线对善恶交界卡的尤为严苛,而秦渊如重生至今对重劫的磋磨,让重劫一心向善, 快比得上山头寺里敲钟的大和尚。
肋下愈疼,秦渊如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想教人察觉,身后一手紧紧攥着,指尖横掐进肉,丝丝红血坠入衣袖, 转而洇透消失不见。
他步步向李霄安接近,李霄安众人却并无察觉。
其实怪不得李霄安如此轻视秦渊如, 如今才是建元十三年,广平王尚是个瘦弱单薄的少年人, 不及弱冠不受宠, 府中老弱俱全, 唯一能堪点大用的,还在今日莫名中了风。
李霄安坦然坐在主座,未曾想过自己性命堪忧,倒是琢磨着自己的气运, 是否在这些日子里尤为背运。
秦渊如短刃在手,离李霄安胸膛不过三步。
而就在这时, 方才引秦渊如进来的奴仆又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奴仆面如土色:“戚…戚戚戚!”
秦渊如蹙眉, 一瞬侧脸向外望去, 几乎是同时,李霄安也听懂了这个不甚清楚的气音, 他面色剧变,霍然起身就要向外冲去。
秦渊如眼疾手快, 几乎是低喝一声,腕下一别,短刃竖向飞出,直直插进了李霄安覆着薄铁的小腿处。
李霄安身上各要害都被仔细挡着,不成想被秦渊如一刃突破,他更未成想,这孤僻落魄的广平王竟有如此功力!
李霄安不可置信地回望秦渊如漠然的面目,却失了最佳逃离的时机。他被私兵扶着,再仰头时,戚家军已齐齐围住了整个广平王府。
李霄安逃不出去了。
戚家军几乎是呈簇拥之势,空开一道迎了一熟人走上前来。
戚尚坤着了甲胄,银簪高束,利落的很,他那虚假的折扇也没带着,反倒是背上别着把银枪――秦渊如眯着眼远远看着,他差点就忘了,战场上的戚尚坤用的,从不是绑了暗刃的折扇,而就是这把出神入化、不匝红缨的银枪。
秦渊如一直是擅用剑的,剑花挽的十分好看,但上战场,半人长的剑比起人高的银枪就略显吃亏了。秦渊如犹记得上一世,被戚尚坤一枪挑落马下的凄惨形状,因此也懒得再看向外面。
他刚收回视线,陷入死局的李霄安就迫不及待地拖他下水,李霄安面颊微微抽动,忍着小腿贯穿的伤口痛,阴恻开口:“广平王,看来你我兄弟二人,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秦渊如:“……”
这一声“兄弟”,叫的秦渊如半身的寒毛倒竖,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瞟了一眼脸色青白的李霄安,平生头一回发自内心地赞赏了除念念之外的第一人――好一张机智又恶心的厚脸皮。
李霄安自知此情境下,自己就是瓮中老鳖,难有逃离的希望,可若是能拽上秦肃一起,三方会战,饶是戚尚坤带来数十将士,也难以再掀起大风浪;李霄安目光灼灼,将秦渊如架到“怀南王叛乱同党”的位置上。
不出所料,秦渊如果然是一脸的无语。
就在李霄安满心等着秦渊如与他就地结盟之时,秦渊如却脚下一个没站稳似的,整个人向后倒去,连带着木桌也哐当乱响,茶壶茶杯接连落下,摔得粉粉碎。
秦渊如两眼一闭,头软软一偏,气息奄奄,声量却是在场众人都听得见的:“我…我受伤快死了,凶手是…是……”
秦渊如叨叨完这几个字,好像真挨了一身致命伤,手指虚虚一抬,遥遥指向李霄安,随即又重重落下,砸的地面“当啷”一声响。
戚尚坤:“……”
李霄安:“……”
秦渊如半眯着眼,恰好能看到李霄安一脸的骂街意思,他犹嫌不够,猛咳几声,接着说:“本王一心向着我建元朝,想以一己之力诛杀乱臣贼子,不成想武艺不精,到底难成大事……好疼…戚卿定替我报仇……”
这下换戚尚坤一脸的脏话了。
秦渊如恪尽职守,话音落地,气若游丝,看上去整个人都再没一丝力气。
半个月前方才见过这广平王一身诡谲的武力,戚尚坤平复了片刻,冷冷地说道:“江陵奚云楼失火一案,怀南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闻言,李霄安一愣。
就连躺地上装死的秦渊如,也是在一怔之下倏地睁开了眼。
戚尚坤面沉似水:“没的说了,那就抓罢。”
一个“抓”字落下,戚家军将士闻声而动,不过瞬息,李霄安已被挟制到府外马车之内,余下私兵皆镣铐加身,两人一排,押送出门。
戚尚坤两指并起,做了个手势,为首小将领命,一言不吭,带着众人走了。
这手势秦渊如看的明白,意思是“对他好点”。
等戚尚坤进入小厅的时候,秦渊如已挥退众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了仅存的、没沾上瓷渣子的椅子上。
他手边一盏还冒着气的热茶,盏中浮着一桂花,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秦渊如抿了一口,微微抬起眼:“怂了?”
戚尚坤半点没提叛乱之事,反倒以“奚云楼一案”抓人,从根儿上,就把李霄安作死的性质变了。
奚云楼爆炸,连伤百姓,归咎到李霄安身上,最狠的不过削王夺位,将赫赫怀南王贬为庶人;但叛乱的性质就严重多了,削王夺位只是基本,同时还得削了头夺了命。
秦渊如曲起一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沿,没再说话。
戚尚坤取了背上长/枪在手里掂着,斜斜倚着门框,他也沉默着,半晌抬手,银枪转了个弯,枪尖指地。这样的姿势看起来精力不济似的,但秦渊如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但凡说错一个字,这枪尖就会破空袭来,直直穿透他的胸膛。
“怂了便是怂了,还不兴说?”秦渊如嗤笑一声,将茶盏放下,双手交叉枕于脑后。他目视着小厅梁柱,眸中多了些淡然,“他姓李,你怂的不亏。”
戚尚坤枪尖一扫,小厅门槛凭空少了一块,他道:“你说这里面没你广平王府的事,秦肃,我好悬就信了你。”
秦渊如闭眼,干脆懒得解释,不过他倒是极不介意把秦廉卫供出来。秦渊如示意了一个方向:“看那儿,住着我朝老宰相,他找的李霄安,你腊月廿七之后把他抓走罢。”
戚尚坤蹙眉:“你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人话?”秦渊如勾唇反讥,“大火烧一次,烧的耳聋眼瞎了?”
戚尚坤也没了一字一句同他掰扯清楚的耐心,手腕一翻,枪尖直指,冷声道:“你掩藏多时,甚至乔装潜入寇府,为的就是与李霄安成盟罢?秦肃,亏在江陵时,我尚觉得你有些脑子,如今看来,也是鼠目寸光,难当大用!”
“特对”,秦渊如讽笑出声,“你最最当大用了,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
秦渊如也想过,在此段时间里尽量与戚尚坤好好言语,把路障荡平了,才能一心一意守在念念身边,但上一世数年芥蒂,让他心存不甘,总觉得只有把戚尚坤整死了,他才能真正稳下心来,才敢真正相信,他的念念是有那么一点心悦于他的。
这点心思戚尚坤这辈子都懂不了,他是建元朝的天之骄子,条条大路撒着欢的对他开,甚至于他想得到一个人的欢心都是易如反掌。说到底,秦渊如是羡慕他的,这点羡慕单拎出来,几乎可以称之为是嫉妒。
秦渊如不想承认他是落后于戚尚坤的,上一世是,这一世犹是.
秦渊如道:“我们打一架罢。”
他取了小厅中央挂着当吉祥物的佩剑,迎着戚尚坤最上等的银枪枪尖,冷铁铮鸣,他气血翻涌,双眸似染了血――重劫蠢蠢欲动。
秦渊如险些忘了,他重生之时,那个自称为世界之书的东西,曾说他是这个时代的坏物……如今重劫发作,肋下犹如山火重烧,秦渊如突然就极清晰的明白了,即使是阴阳生死线这么个鬼东西,它划定的善恶边线,都是以时代洪流为轴,他想杀这条轴上的人,必定要历经重劫的磋磨。
重劫完全发作,重生至今已有两次,若是今日再来一次,这一世的阴阳生死线也再无可解了。
上一世的画面如蜃景再现,那天阴沉欲雨,念念又将自己锁在了房内。
他没有办法,只能在院中石凳上守着。
不知道是谁,自以为极懂他这个反王的心思,将掺了东西的坛酒送至小院。他那时也正郁结,心不设防,自己灌了自己半坛子解愁,而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念念的窗棂已被他砸的粉碎,他立于院中,手上全是血。
还好他的心腹尚且跟着他,此刻牢牢锁着他的手足腕,他才没有真的酿成错事。
其实酒里的那点东西,对于功力已经深厚的秦渊如来说,几乎是凝神片刻就能解掉的,但他身有重劫,命门若藏了火药,略一撩拨就足以毁天灭地,让整个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秦渊如心惊胆战,而后就是他两辈子都不敢回想的灰败景象。他知道此事怪他,所以他也再不敢让自己靠近念念周身半尺,他终究怕了,怕自己哪日再神识不清、善恶不分,怕自己真的会伤到念念,铸成他用死就消弭不了的偌大鸿沟。
思绪至此,如热汤翻滚,灼烧着秦渊如脆弱的肺管子。
他一剑上挑,面前的戚尚坤举枪作挡,兵戈相较,他那小破剑登时细纹密布。
生死当前,秦渊如尤为平静。
第36章 半寸
这一架打的很是简单, 戚尚坤半个枪尖捅透了秦渊如的肩胛,秦渊如长剑受击成残破短刃,死死抵在戚尚坤咽喉下半寸处, 血线明显,几乎再使一点力, 就能割破戚尚坤脆弱的死穴。
是非输赢,昭然若是。
戚尚坤自接过“戚将军”这衣钵后,整个建元朝都鲜有对手,今时却打的狼狈, 戚尚坤抹抹颈间血丝,半晌没说一句话。
秦渊如被穿透的肩胛尚流着血, 他跟感觉不到疼似的,收了短刃, 随手扔到了一旁, “当”的一声, 引得戚尚坤自嘲一笑。
“你怎么不杀了我。”戚尚坤漠然道。
秦渊如没搭理他。
两人相对皆是无言,小厅内一时间静谧非常,良久,秦渊如才淡淡道:“…杀了你, 外面的戚家军会放过我?”
秦渊如简单裹了裹肩胛伤口,他血流的不少, 如今面色十分青白, 他又动了动手指, 才确认了这道贯穿伤在一定程度上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戚尚坤说:“你刚才明明可以一剑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你的命, 比起你的复朝大业还重要?”
戚氏一族守着国疆太久,一个个都守出了通病, 总觉那点土地、那把龙椅,是全天下皆趋之的。戚尚坤更是这病中佼佼,连“复朝大业”这四个字都能自己个儿联想出来。
秦渊如不想跟他辩驳,冷笑了下,“真有那天的时候,你再看是本王的命贵重,还是所谓‘大业’重要。”
秦渊如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想造反的那点心思全是由着念念起,他的念念受委屈了,他就一心一意地造,搅动整个江南不得安生;他的念念心软了,他就整顿局势,让江南回春,让天下安稳。
这一世的戚尚坤没有骗得念念的欢心,秦渊如造反的理由只剩下了身上的重劫――他寻了一世半的解蛊之法,至今都未有着落,而寻着上一世中断的线索,秦渊如猜想,解蛊之法八成在秦廉卫手里。
上一世他掌权后就一靴子踢死了秦廉卫,这一世他偏枯突然,却提醒了秦渊如――或许可以留这老东西一条性命。偏枯不是死症,虽足以让秦廉卫瘫老发疯,却也让他比上一世更早地,失去了把控秦渊如的机会。
况且秦廉卫的残喘的老命在,重劫就又有了一线可解的生机,秦渊如短暂的思索了会,觉得自己幼时潜藏的那点恨意,即使痛快地报复了,得来少许的愉快与心爽,也绝比不上这一世可以安心无虞地与念念共守一生。
秦渊如脸皮厚,早已明目张胆地将念念划至了“咱们”的范围。
自秦渊如语落,戚尚坤就一直安静着,他注视着秦渊如一时一刻内微变的表情,想不通他在如此情景下为何会带了点温柔的笑意。
戚尚坤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又笑什么?”
许是自戚尚坤作为所向披靡的天之骄子,从未遇见过这般令他棘手的人物,戚尚坤皱了皱眉,眉间凝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