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将花圃里的土重新铺好, 用小铲子把表面一层浮土敲瓷实了,这才起身,拍拍膝间裙角,说:“大小姐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就你心疼你家小姐。”
春桃不服,却又不知怎么辩驳,哑了哑火,“哎”了几声。
冬梅倒了点井水,净了净手,说:“行了,要是闲着就去小厨房看看,昨儿就安排熬的糖山楂水,今早应该是能喝了,去瞅瞅,一会儿端两盏来。”
自奚云大火寇清清被浓烟呛伤了嗓子,念念就直接断了她的甜食,几月来都是以清汤素食为主,好不寡淡。寇清清一开始也忧心自己的嗓子会变得粗哑难听,特听话地吃药、忌口,可一两个月地下来,伤情也渐好后,寇清清就忍不住了。
她苦苦哀求许多日,撒娇耍赖的手段都用上了,才算是得了她念姐的首肯,允许整点上好的山楂,熬些糖山楂水喝――这话是昨儿晌午应允的,山楂是下午刘伯亲自去挑拣着买的,糖水是半夜就开始熬的。
春桃听冬梅这么一说,也才想起来,手中白瓷小盏也不顾了,往院中石桌上一搁,就往小厨房走。
边走还边说:“冬梅姐,那一会儿二小姐起来了,你可大点声喊我。”
冬梅应下。
春桃走的急匆匆的,白瓷小盏卡着石桌边缘,眼瞅着就要掉,冬梅上前托着盏沿往里推推,耳边恰好传来房门吱扭一声轻响,她赶紧回头,正看见念念推门出来。
院里小道上的薄薄一层雪被冬梅扫的干干净净,摞成笔直的两绺堆在道边。念念披着件薄裘,寻着石凳坐下,接过冬梅端来的温熟水,借着盏壁暖了暖手。
冬梅道:“小姐怎么不披件厚实点的?”
“还行,不算太冷。”
念念还没细致地盘发,只用根玉簪子随意挽着,绸缎似的乌发裹成一个圆润的墨球,还余下些,便散着,发尾刚好垂在肩上。她双肘支着石桌边缘,颈间微仰,捧着杯盏一口一口轻轻抿着。
那点温水沾湿了念念的红润的唇尖,在雪日微光的照映下更显得饱满诱人。冬梅看着她,只觉得自家小姐愈发美的不可方物。
冬梅笑道:“怎的不冷,今日雪融时,可就该冷了。”
念念莞尔,她单手托着腮,眸光柔和望着不远处,似是在想些什么。忽地,她眼眸一移,正看见突兀出现在石桌上白瓷小盏,奇道:“怎么放这了?”
冬梅:“春桃拿来的,说想让二小姐看看雪。”
念念了然,她望向上方半枯的柳枝,柳枝儿高,上面的积雪还有着,虽然也是薄薄一点,但好在还能依稀辩出来是未融尽的雪。
“还有些可看的,无妨,小盏撤了吧。”
冬梅点头,倏忽又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小姐,老爷这次进京有几个月了,年底前是不是该回来了?”
念念一怔,心里算了算,随即摇了摇头:“……得过了年罢。”
自三月前奚云楼大火一案查证到怀南王李霄安头上,寇靖的归程之日就一拖再拖。眼瞅着年关将至,寇靖寄的家书也只字不提朝堂之事,只说不日方归,可这“不日”了许久,仍是点人影儿都看不见。
年关下,谁家的掌权人不在自己家里坐镇,也就是寇府出了个百年难有的毓秀之才寇念念,即使寇靖不在,这府中事也能处理的熨帖至极,不至于卡着年关被人使绊子,惹了一年的不痛快。
也是因此,念念这些日子忙的不行,几乎天不亮就要伏案捋事,夜半了才堪堪能歇息,人消减的手腕细骨都突出了几分。冬梅时有趁着给念念更衣时偷偷比量,发现那腰间束带果真宽了几指。
思至此,冬梅鼻尖一酸。她比两位小姐和春桃都要年长,因着就把自己看作这西院里最成熟体贴的人,她事事尽心,却仍有难以把控情绪的时候。如今是,几月前偶碰到从书房垂着泪跌撞奔出的小姐时,就更是了。
冬梅还牢牢记着,那日念念小姐哭红的眼尾如披天红霞般触目,泪珠儿似珍珠弦断,滴滴垂落砸湿她的肩头衣襟。冬梅在寇府十数年,这是唯一一次见到她家小姐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心里发堵,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
冬梅有问,念念为何这般难过,但念念阖唇不启,半个字也未与她透露。冬梅明白,是她家小姐不愿说了。
时到如今,彼时翻涌不休的情绪早已沉入数月如墨的夜色,念念亦如往常,过着周而复始的清净日子,可就是有一种奇异又不安的感觉,不停徘徊在冬梅心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这点预感般的心思,冬梅琢磨良久也没得出个结论,她日日陪在念念身边,也没找到丝毫令她如此心神不宁的蛛丝马迹。冬梅后来便觉得,许是夏逝秋来,秋又走的极快,江南的冬天趁人不妨,裹挟着冷风灰雾转瞬就来,勾的世间犹如变天,这才惹得她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所以,尽管今年的初雪薄如蝉翼,江南的日头依旧暖和,冬梅仍觉得它们万般碍眼。
“冬梅,你在想什么?”冬梅沉思的情绪明显且外露,念念观察了一会,见她还在蹙着眉琢磨,不免轻笑,唤她:“放心罢,即便爹回不来守岁,新年初他也会回来的……过了年,就是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了,选完,有些事才能了了。”
念念这一个“了”字,大抵指的是李霄安年关叛乱、后被戚尚坤真正以造反的名头缉拿归案,打入诏狱砍头之事。但如今年关未到,念念虽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尤为断定,可这场乱在现今儿还是连苗头都小的可怜。
冬梅自然不知她的想法,满心满怀以为这个“了”字,特指的是那一日让念念伤心垂泪之事。冬梅有苦难言,一张小脸耷拉地比横垂的柳枝都长。
“小姐,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冬梅有些小心翼翼,“不开心的话,可不可以和我说说……我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如果能让小姐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
念念抬手,轻敲了敲了冬梅的额头。
她皓腕胜雪,眉如远山,一双眼眸潋滟如云,闻冬梅所言,她舒颜笑答:“一个个的,怎么都觉得我不开心?我能有什么不开心呢。”
只不过,有些思念那个人罢了。
念念垂下眸子,眉梢眼角如水温柔,纤长的羽睫遮住眼底的盈盈波光。
荆州路不近,她托戚尚坤送去的荷包应该早入了渊如的手,可渊如仍是没给她寄回半个字的回信。
念念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唇。如今她身困江陵,难去荆州寻他,在荷包里允下三月便去的承诺也成了一纸空言。
渊如还在生她的气么……
念念瞬时心烦意乱,可她不想让冬梅跟着忧心,扭头之时即换了个轻松愉悦的模样。
念念道:“对了,前些日子让送往荆州的东西,可安排妥当了?”
“都妥了”,冬梅答道,“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念念微微颔首,“好。”
第43章 原来
“念姐, 早啊。”
冬梅刚走,寇清清便起了,她几乎是一路走一路打着哈欠, 到念念跟前时,还不忘抹抹眼尾的困泪珠儿。
寇清清坐着另外一个石凳, 将脑袋抵靠在念念肩侧,迷迷糊糊地:“念姐,今日要学什么?”
这几个月,小丫头被她念姐安排着学了不少东西, 上到治国理政,下到为人处世, 但凡有点用处的都无一遗漏,就连小丫头最瞧不上的之乎者也, 如今都能利利索索地背上几篇了。
念念经此几月, 也算是明白了, 她这妹妹真不是笨,纯属是被她宠溺的太过,养的太好了――可惜是她重活一世才明白的道理。
念念侧眸,看着寇清清困倦如此的模样, 心又有点软,可安慰的话刚到齿边, 念念启了启唇, 又忍了回去。
她轻动了动肩臂, 寇清清的小脑袋就也跟着晃了晃。脑袋一晃,颊边的软肉愈发贴近念念, 几乎是快挤成一个奶包子了。
念念没忍住,轻笑出声, 她两指捏着寇清清的小脸儿揉了揉,“愈发是个小美人了。”
寇清清眼都不睁:“来,大美人给笑个。”
她小手一抬,毫厘不差,极为精准地从念念的下颌处一滑而过,随之,还有小小一声哨传进念念的耳中。
“……”念念两指一捏,寇清清成了个小鸟尖尖嘴。
寇清清委屈极了,支吾着:“我笑,我给大美人笑还不行嘛!”
念念松开,好整以暇:“笑吧。”
寇清清只得一笑,清澈透亮的眼睛弯弯,露出洁白整齐的一排小牙:“…怎么样?”
“好看极了”,念念夸她,点了点她的眉心,又道:“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坎坷难事,都要这么笑着去面对。”
寇清清点了点头,应道:“等今日夫子来了,我先这么笑着面对他。”
寇清清轻叹一声:“他就是我最大的坎坷。”
念念给请的文夫子姓宋,有耳顺的年纪,是曾教过江南总督,也就是寇靖寇大人的老夫子。念念也曾受过他的教导,不过宋夫子一句“此女足矣,老夫无可再教了”,就结束了这段短暂的师徒情谊。
当年对此,寇靖还颇为感慨,只因宋夫子才高人孤傲,教书又极严谨――寇靖自己在年少时吃过读书的大苦,直恨不得把宋夫子推广到世间各地,让世人都来品品他的苦难。可宋夫子挑学生的眼光毒辣,许多年择来择去也不过收下了寇氏之女寇念念。
心尖尖上的长女又要走自己的老路,寇靖肉疼极了,想去亲自推脱了宋夫子,却没想到是宋夫子先来请辞了――寇靖表面惋惜,内心大喜,就差把“幸甚至哉”高呼出声。不过,如今他身陷中都,定是一万个想不到,他的心尖尖不知凡人读书苦,将这老夫子请回来,让他的另外一个心尖尖来品这超脱世俗的苦了。
念念自然不知她爹的人生苦难,也就更不理解小丫头所谓的“坎坷”究竟有多波折了。
不过听到小丫头这般说,念念也是想了想,才道:“那我同宋夫子说说,让他少些严苛待你?”
“不用了,念姐”,寇清清摇摇头,满眸坚定,“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不光是……也是为了我自己。”
寇清清看向念念,她的眸子本明定灿烂,这一瞬间却夹杂了点别的情绪,明媚不减,陡增了些瞬起的波澜。她的眼睫微微颤动,桃花般粉嫩的软唇被咬出个小小的牙印。
“更是为了要放念姐走……”这一句话寇清清叨咕地极轻,即使她就依偎在念念身侧,这一句话仍是一个字都未滑进念念的耳中。
“什么?”念念见她唇珠轻启,不闻声,便问道。
小丫头展颜一笑,指着渐渐走近的春桃、冬梅二人,笑道:“呀,我的糖山楂水来了!”
寇清清从石凳一跃而起,冲春桃招了招手:“春桃桃!快些!”
春桃“哎”了一声,脚下加快,赶着冬梅前面好几步快走了过来:“二小姐!快小心些,今儿落雪了,地可滑,小心摔了!”
“落雪了?”寇清清这才抬头看了看顶上柳枝,发现果然只有粗杈间剩点薄薄的雪。
寇清清抿了一大口糖山楂水,又小小咬了点青叶饼,叹道:“多说塞北雪厚如被,真想去看看。”
“江南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年年盼着落雪,年年等不到天亮就化个干净,不如不下,省的失望。”青叶饼味苦,配着糖山楂水刚好解腻,寇清清咬了一些,便将其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品尝她期待已久的甜食。
念念看她吃了一会儿,也提起兴致尝了尝。山楂很新,是品质不错的,她舀了一颗小山楂含在齿间,山楂的酸气透过薄薄的糖衣钻进的脏腑,确实很勾人的胃口。
不知不觉间,念念那一盏糖山楂水也浅了些许。
冬梅看着她多日疲乏的胃口终于好了点,心里也开心,忙问:“小姐,要再来点吗?”
寇清清答道:“再来点,再来点!”
冬梅却不给她家二小姐盛,春桃见状偷偷伸手,也被机智的冬梅发现,躲了开。
冬梅淡淡道:“二小姐的嗓子刚刚好,不可贪多。”
寇清清难过道:“冬梅梅,你心里没我。”
“有的”,冬梅大总管的威风彰显,“等二小姐再愈些,想吃什么尽管跟冬梅说。”
闻言,寇清清怅惘地叹了几声。
日头渐起,院里暖了许多,杈上雪消,滴滴答答地掉些雪水下来。几人正欲离开石桌,却正有一滴水珠极巧地避开了众人视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念念指侧。
这一滴将融的雪水出现的突兀,可它很轻很凉,几乎是瞬息就顺着指腹滑了下去。念念翻手一接,那滴就又落回了她的掌心中央。
小水珠圆润至极,被微风吹着在掌中横冲直撞地逡巡,显得笨拙又可爱,念念看着它,忽地就弯了眼眸。那一瞬间,她连眸光都透着晴空雪融中的清冽温柔,顾盼之中又混着些别样的情绪。
“我不会让你坠下去的,”念念一字一字说的极轻,她似是怕这水珠脆弱,连气息都是轻而缓极。眸光前面是渐渐离开的众人,她岿然不动,只自言自语:“只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坠下去。”
*
半个时辰后。
宋夫子来的很早,不到辰时就已经规矩坐在了寇府的小书房之中。
小书房是单划出来专门给两位小姐温书用的,早前是念念常来,如今便换成是寇清清常来了。
寇清清依礼三叩门,进去后转身轻轻阖门,立于宋夫子对面,揖礼道:“夫子晨安。”
“今日来的不晚,”宋夫子掌侧放着一块小小的戒尺,没用过,但很唬人。半晌,他又道:“昨日与你出的题,想的如何?”
寇清清难得沉默了良久。她回望望掩住的门扉,门扉上映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是在外面等她的春桃。
“不知”,寇清清小声道。
“你是不知?还是不想?”宋夫子的年纪大了,声音常哑,他咳了两声,将手中写了几行字的宣纸转向了寇清清一侧,“还是不敢想?”
纸上写的只是一首短诗,寇清清默读了几遍,品出个大概意思,继而仰头,与宋夫子对视:“学生实在愚钝,想不出夫子的问题。”
“‘如何使一个氏族没落’,此题对于寇家人,不难。”宋夫子捋着半白的胡须,老声慢悠悠地道:“老夫让你以当朝顶尖的氏族作例,可是骇到了?所以才回老夫‘不知’了?”
寇清清默不作声,她垂着眸子,轻颤的眼睫遮住躲闪的眸光。
这世间算得上“顶尖”二字的氏族只有一个,寇清清想了许久,也没琢磨出会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没落。宋夫子说她“不敢想”,其实细算起来,也只是说对了一半。
她实有不敢想的心思在,毕竟世事沧桑易变,唯有那一面随风猎猎作响的“戚”字旌旗,算得上是卑微世道的定海神针。
宋夫子要她去拔了定海神针,寇清清一时怔愣于案前,手中软笔落而复停,确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过,若此等问题是抛给父亲或者念姐的,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可此题归她,寇清清斟酌良久,堪堪得到了“不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