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反派的软肋(双重生)——夸小言【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6:27

  宋夫子细细盯着她微变的神情,须臾叹道:“要知道,背着国祚的人,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句,寇清清是明白的,她唇间启阖,吐出几个轻字:“……功高盖主。”
  宋夫子将戒尺当做镇纸,抚平宣纸的微褶,“太浅了。”
  他又写了几个字,示意给寇清清看,“寇靖是老夫的第一个门生,你是最后一个,而这十数年里,寇家的家蕴与底子都没变,你可知缘何?”
  “父亲清正廉洁,念姐又聪慧难得……”寇清清几乎是刹那作答。
  “钟鸣鼎食之家,也有‘沉浮’二字的磋磨,荜门圭窦也会有平步青云的时日,唯一个‘稳’极为难求。”
  “寇靖而立之年方才入仕,却用短短数年即坐稳江南,如今又数年过去,他却还是小小江南官,你可知又是缘何?”
  “父亲他……”寇清清想替自家老父亲自谦一下,宋夫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寇靖有大才能,做官只是他的后路,不必做无谓的自谦”,宋夫子神情立肃,“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是寇靖的为人、做官之道。”
  寇清清微微颔首,表示受教。她低垂着头,虽极力掩着眼底深处的情绪,可宋夫子仍观察到了她内心所想。
  宋夫子道:“不必想了,你与你父亲十分像,你父亲这点名为中庸,实则避祸求福的心思,你学了个十成十。”
  寇清清静默不答,只是狠狠绞在一起的一双素手,展露她此时波澜不休的心绪。
  宋夫子随身有一个黄皮葫芦,里面没装清酒,装的是他心头肉似的好茶,他掀开葫芦盖,饮了一口:“你们俩活的通透,赶过了许多人,这是好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寇靖活的再明白,不也是做官去了。”
  宋夫子语气平淡,可语调里那点隐有数落的弦外之音,寇清清也体会到十之八九。
  “可是,招摇晃荡的杆子,总得有人去扶,不正不义的事,总得有人去平…”寇清清瞥开眸光,望向他处,不与宋夫子对视。
  宋夫子忽地就将手中狼毫软笔竖起,笔头朝下挨着书案,舔饱了笔墨的笔尖向着房梁。
  他手一松,厚重的笔尖瞬间下落。
  寇清清几乎想也未想,素手一伸,就将那笔握在了掌心之中。
  笔尖微颤,满满当当的几滴墨甩了出来,被寇清清稳稳接住,好在未落在书案上,宣纸不沾点墨,未溅成一场小书房的祸端。
  她将笔放置好,取来手帕擦拭着手背上的那几点墨。黑墨星星点点,呈扇状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色若桃花的少女微微绷着一张脸,慢慢地仔细擦了去。
  “……你看,我不扶它,也会有人来扶它”,宋夫子仰首,以下颌点了点那笔,“即使是你,也是可以扶的。”
  寇清清微不可闻地小小应了一声。
  “那日,寇氏长女来请老夫,说了许多好话,她道你单纯、良善,请求老夫教你些混乱无章的世道关系,老夫应允了”,宋夫子将他写过的所有纸一一收拾了起来,层层叠好,丢进了半燃着火的铜盆之中。铜盆本是为二人取暖用的,如今却肩负着“毁尸灭迹”的重大责任,铜盆中火窜起半寸的火舌,吞没了那一叠薄纸,宋夫子接着道:“可许多道理,你明明是懂的,又何必装着不懂呢?”
  寇清清启了启唇,她想说些什么用作辩解,但七十岁老头矍铄的目光盯着她,寇清清明白,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然了。
  她乖顺听着,一言不发。
  “锋芒不出,一生平安顺遂还好,若是稍遇波折,半辈中落,这点你偷藏起的东西,就是难收的覆水,到时悔也晚了。”
  宋夫子手持戒尺,极轻地搭在寇清清发顶,与她的朱钗相碰,引出一点轻响,“所以,现在可以告诉老夫,如何‘使一个氏族没落’了?”
  “嗯。”
  寇清清眸中的澄澈单纯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坚定的明亮感,干净、动人,却也染了不曾有过的世俗尘埃。
  她又拿起那根狼毫软笔,一字一字规整写在纸上。
  她落下一字,宋夫子便将一字纳入目中。一刻钟后,寇清清收笔,宋夫子也将铜盆中火焰引的更旺了些。
  “呼――”寇清清将这满满一篇的白纸黑字掷入盆中,任火舌一点点吞着。看着渐渐焦黑的纸烬,她眼中似有难以丈量的鸿沟,“……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并无拯救苍生的大理想,这些东西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大用处的。”
  “一介女流之辈?”宋夫子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竟难得笑了几声,“你若是这般否定自己,那日还会冲进火场?”
  寇清清一愣。
  “‘女流之辈’这四个字不好听,老夫也不喜欢,老夫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只知道巾帼不让须眉。”
  “奚云楼大火,老夫就在楼外茶摊上喝茶”,似是暴露了他那黄皮葫芦里装的不是顶级的毛尖,而是茶摊普通的小茶灌得,宋夫子赶紧咳了两声,“老夫瞅见你救了戚将军一命。”
  若是寇靖在这,八成会嗟叹一番:这姓戚的小子何德何能,拐走了自己的心尖尖不说,还被向来直呼他大名的老夫子这般尊敬着称官职。
  也不光寇靖,寇清清在听到那句“戚将军”时,也是怔愣了一瞬。
  宋夫子捋着须,“老夫不是尊敬戚尚坤,他那个毛头小子,与这世间还无大恩情,尚得不到老夫一句尊崇,老夫尊敬的是‘戚将军’。”
  “‘戚将军’并非是一个人,他更像是一种传承下来的称号”,宋夫子淡淡解释,“说是称号其实也不准确,应该是一种命数,一种……不算太好的命数罢。”
  寇清清应了一声,她细弯的眉心颦出浅浅的沟壑,壑中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你的胆子比你的长姐大,也就活的比她自由”,宋夫子道,“你长姐聪慧至极,可也有‘慧极必伤’四字托着,她心里明白这些,因而行事束手束脚,受桎梏也不快乐。”
  “念姐从未被世俗陈规拘泥过,她亦是自由的!”说起她念姐,寇清清几乎是不假思索,迅速反驳道:“念姐活的通透,是非判断也明晰,她是顶顶好的人,也会成为最最快乐的人。”
  宋夫子却道:“若是‘快乐’那么简单,老夫怕不是早成仙了。”
  “久旱逢甘雨是快乐,他乡遇故知是快乐,良人共白首是快乐,金榜题名时是快乐,还有的快乐是什么呢?”
  “是江河安澜,是河清海晏,是太平盛世。”
  “宋夫子的意思是,念姐想要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寇清清倏忽抓到了重点,几乎是匆忙问道,“念姐让我读书,是想要一个太平盛世?”
  十分难得的,宋夫子缄口不言。
  “可我能做什么呢?”寇清清几乎是慌乱地向宋夫子看去,她眸光颤动,竭力忍着快要涌出眼眶的泪光。她双手捂着唇,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不停颤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呈露了她动荡不定的心绪。
  宋夫子不言不语的模样像根半燃着火的火信子,几乎下一刹那就能将寇清清整个人点着。
  她顾不得礼节,身子前倾,紧紧抓住了宋夫子来不及撤回的宽袖,“夫子,您告诉我,念姐想要的太平盛世里,我能做什么?”
  宋夫子缓缓吁出一口气,将他所知、所猜的所有皆付之一叹,良久才喟然道:“你已经想到了……寇清清,你所能做的,大抵只有在盛世中,保她一命了。”
  寇清清猛地回倾,几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夺眶而出,洇在书案之上转而消失,而她几乎是重重跌落在地上。春桃听到声响,急急推开门,一声“小姐”还没唤出来,却见寇清清已是仓皇站起,身形刚稳就向宋夫子躬身行礼。
  如此合规合矩的躬身礼是门生合该向夫子行的,却不是闺秀女子该行的。可寇清清不在意,她认真地行完,向宋夫子道:“多谢夫子训诲。”
  “不必多礼”,宋夫子起身,不宜扶女子的手臂,他便用那小戒尺,遥遥扶寇清清起来,“寇靖是老夫十数年的弟子,情同父子,老夫毕生既有所学,总不忍看着他的两个女儿皆被藩篱束缚。”
  “生老病死,朝代更迭,眼瞅着又是一轮”,宋夫子坐着时,背脊永远是挺直的,可当他站起,年齿赋予的老态让他不得不弯曲了脊椎。宋夫子双手背后交叠,黄皮葫芦坠在腰侧,随着他略显迟滞的步伐徐徐轻晃着,他向门口踱去,轻飘飘的最后一句话,顺着门敞带来的微风,钻进了寇清清的耳中。
  “世道已经够难了,丹青史书之上的成王败寇,早就没那般重要了。”
  *
  宋夫子走时,只让差个家丁送他出门,旁的一概不要。
  念念觉得不合礼节,硬是让刘伯扮作普通家丁,顶着个极不符合身份特征的圆滚身体,亦步亦趋送宋夫子出了门。
  宋夫子瞅着这个比他行动还不便的“家丁”,笑吟吟地走了。
  寒冬腊月的,刘伯送夫子送出一身汗,他揩揩,问道:“明日这位夫子可还来?”
  夫子未提何时结课,念念也说不准,凝眸向小丫头看去。
  寇清清方才滂沛的心潮被她强制抹平,如今静谧地如一潭冷水,见念念看她,便迅速换了个满心欢喜的神态:“夫子明日不来了,到年关了,夫子也得采办年货了。”
  念念略微颔首,“那过些日子我们再送些年礼去,过了年关,你也要记得去夫子府上拜年。”
  寇清清轻声道:“念姐一起去吗?”
  念念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可以一起去。”
  几乎是呢喃:“念姐又骗我……”
  念念没听清,她低了些身子,离得小丫头近些,“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哒”,寇清清眉欢眼笑,只是嗓音尚有些哑,“还有这么些天呢,到时再说。”
  持续许久的功课终于结束,春桃开心极了,她跟在寇清清身后,一点一点捋着:“小姐,年前的这些日子我们要做什么?去看戏嘛?还是去街上买些吃食、看些杂耍?还是……”
  念姐带着冬梅走在前,刘伯远远坠在身后,寇清清估摸着再无第三个人能听到她说话,便冲春桃道:“哪也不去,我要呆在府里,哪也不去。”
  春桃纳罕:“小姐不是前些日子才说,想去看鼓楼的戏嘛?”
  寇清清摇摇头:“过完年罢,我这心里总打鼓,约莫是年关到了,人心浮躁。”
  春桃赶紧点点头:“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安心在府里待着。”
  “春桃桃,我记得之前冬梅梅给姐姐盘过一个云髻,你可会?”寇清清忽地问道。
  春桃在其他方面都是极手巧的,唯独盘束发这里差点意思,不过寇清清往常也不在意这些,今日却突发奇想似的,问了春桃这么一句。
  春桃一愣,赶紧答:“不太会,小姐想盘嘛,那我去跟冬梅学!”
  寇清清嫣然一笑:“春桃桃心里有我。”
  春桃有些羞,“哎呀,春桃心里只有小姐。”
  “那你这些日子就跟冬梅梅学学,若是她…她忙着些旁的事,你来知会我一声就行了。”
  春桃并未多想:“她能有什么事,放心吧小姐,我一定把她的手艺都学回来!”
  寇清清莞尔含笑。
  今日宋夫子一番话,与其说是提醒她,不如说是将答案明晃晃地昭示给她。
  自六哥入寇府起始,所有事上都体现出了蹊跷二字――念姐对六哥的过分忧心,六哥对念姐的万般熟稔,桩桩件件都在彰显着二人之间不平凡的关系。这一点,寇清清兹始是发现了的,她甚至还从念念那里套出了“小六就是故人”这一要点,但这之后,寇清清什么都没有多想。
  那日奚云楼设瓮,怀南王李霄安于二楼放厥词,寇清清记住了韶安公主、听懂了戚尚坤同她讲的字字句句、知道了六哥独返荆州,可她唯独没有注意,她的念姐在府中那不似寻常的焦急情状。
  彼时她颈有划伤,众人只顾着为她去痛,念姐却只端坐在一旁,她不动,可她眸里皆是关切;寇清清明明发现念姐神情有异,可她又没有多想。
  宋夫子说的对,她避祸求福的懒惰心,令她如今真落入了覆水难收的处境――皆言山有猛虎,她却不知何为猛虎。
  她以为李霄安就是江南的猛虎,啃噬众人性命,可戚尚坤的言外之意却将猛虎之任给了六哥;她以为六哥就是猛虎没错了,可念姐一句“信他”,又让她觉得猛虎可比家猫,到底无甚可怕。她像一叶无头扁舟,被众浪推着前行,或行或退,亦或仅仅是在原地打转。
  她终究没有想过许多,她信念姐、信六哥、信戚尚坤,她信他们永不会欺她、害她,她信对了;可她也信错了,这些欺与害,他们不会对她,却全用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事到如今,寇清清心中时如旷野一片萧索,时滚骇浪引得她战栗不休。
  太平盛世,念姐想要的太平盛世,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一种?!她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可宋夫子告诉她“你已经想到了”。
  寇清清紧紧咬着下唇,唇间泛红,直尝到些腥甜气息,她才晃神似的回过神来。
  如果如她所想,那凡事种种就皆为念姐手中的黑白棋。
  念姐,才是猛虎。
  *
  与此同时,中都将军府。
  戚老将军戍边未归,将军府就变成了戚尚坤一个人的天下。
  他身着个玄色的大氅,斜斜倚在园中亭里,看着鹅毛似的雪打着旋地从空中落下,将整个景象裹成条玉琢般的银蛇。戚尚坤掌心里有数颗圆圆滚滚的小石头子,是他一路往亭里走一路捡的,等他到亭中时,手里已攒了二十多颗。
  他向亭外十数米远的府墙一颗一颗掷着,每掷一颗,就有一片无辜的雪花受到连累,被小石头子裹挟着一齐楔进了府墙之中。
  沈东流来时,正是这么个景象。
  戚尚坤腕下有功底,隔着白雾般纷飞不止的大雪,掷出的石子仍能连成整齐的一排,甚至连间隙都是相同的。可沈东流看了会,却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些石头子小而圆,楔墙里跟一排小眼睛似的,看的他毛骨悚然,寒毛倒起了一身。
  “祖宗,可别扔了,回头老将军看见,以为这墙造了谁的暗算呢!”沈东流带着两坛子酒,一食篓的小菜,还有两盒点心,“来,尝尝,一大早就差人去买的,就是这点心做的慢,不然早拿来让你吃上了。”
  戚尚坤应了声,他大手一挥,剩下的石头子一齐飞了出去,“咻――”地声响,几乎同时捻着片雪花钻进了墙里。
  戚尚坤大氅一撩,坐在了沈东流身边,左瞧瞧右看看,“…筷子呢?”
  “靠”,沈东流一拍脑袋,“我给忘了!”
  戚尚坤无语凝噎,“你可真行。”
  沈东流嘿嘿笑了几声,从一旁的梅树上折了四根短枝,去掉叶子,用新帕子简单擦了擦,“将就一下罢,都是糙人,没必要为了几根筷子再趟风冒雪地去取一趟。”
  戚尚坤微微颔首,接过来两根。沈东流折的枝有些参差不齐,戚尚坤捏着尾巴轻轻一折,将俩枝折成一样长短了,这才夹了块点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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