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沈东流赶来的匆忙,又或是亭外冰凉的雪意衬托,这点心入口竟还带着些许的温度。
“怎么样,还可以罢?”沈东流倒了一杯酒给戚尚坤,“冷吗?暖暖身子?”
“不冷”,戚尚坤望向天际似无穷无尽的黑压灰云,“这雪,赶得上那年我们在北疆了。”
“可不”,沈东流饮了一大口酒,感觉着血液都暖了点。
“北疆遇的那场雪,下到最大时,走在路上,前面人都看不清,一步下去就是一个雪坑,走到后面,我都以为这场仗还没打我们就得输了。”
“好在老天还算是怜惜我们,那场雪下的大也下的快,两三个时辰就停了。”沈东流往亭外望着,“可今日这雪,看起来是准备下上个整天啊。”
戚尚坤沉吟不语,寂然不动,他的酒杯放置地靠外,有那么几点雪被风推着,跌进了他的酒里,虽转瞬即化,却也惹的平静酒面泛出些小小涟漪。
“还不如在北疆,起码那时候,众人的心都向着一个方向”,戚尚坤终于将杯中雪酒一饮而尽,“人心齐,才有盼头。”
“现在也挺有判头的”,沈东流笑了笑,“李霄安熬不过春天了。”
“……”戚尚坤:“他本来连冬天都不该熬过的。”
沈东流无声默坐,良久,才叹了口气。
“那日火起,我被抓进县衙,投入牢中”,沈东流感慨道,“第一次坐牢,竟是顶着个莫须有的‘纵火’之罪,也是挺离谱的。”
“但最最离谱的,是他们选了顶愚蠢的做法,却获得了最大的效果”,沈东流将梅枝绕着拇指打转,滴溜溜的不停,“当时若不是看见了广平王,我可就真慌个彻底了……即便知道将军有极大的自保能力,可事有万一…这个万一谁都担不起。”
“好在,一切平安着”,沈东流道。
那日戚尚坤自寇府里出来,直奔江陵县衙,拿着门口鸣冤的鼓槌把整个衙门都敲了个稀巴烂,县丞的匾额都被他一槌飞上去砸了个对穿――自他接任了“戚将军”一号,被世人恭恭敬敬地称上一句小将军,戚尚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孩子气过了。
但他砸了县衙犹嫌不够,拿了杀威棒在手,在小小衙内打出了整套枪法,杀威棒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圆钝的棒头都被他舞出了枪尖尖锐可怖的模样。
他以杀威棒抵着县令的咽喉,问他,不认识中都戚尚坤?
县令冷汗出了一头,乌纱帽边缘被浸了个透,滑不溜秋地直往一侧掉,官服前后襟也淹出色差,几乎是颤抖地回答,认识。
戚尚坤又问他,不认识当朝三元沈东流?
县令回,也认识。
戚尚坤问他,那你还胆大到构陷朝廷命官?
县令哆哆嗦嗦地,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杀威棒压的县令喘不过气,眼看着就要没命,沈东流自狱中出来,急急拦下了戚尚坤。
“不是李霄安”,沈东流只道。
戚尚坤回中都几月,连番彻查收集证据,想查清究竟是谁在这种关头,妄想图他一条性命,还波及到了寇清清――他查到了,却又似什么都没查到。
一个远在江南、十年见不到一面的李霄安都能让皇帝连动恻隐之心,那日以继夜贴心服侍的,岂不是连底线都得赔进去。
老皇帝一辈子讲求以仁德治天下,这也舍不得杀,那也舍不得杀,溺爱储君、娇惯百官、放纵边疆,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养了数不清的恶贯满盈。戚尚坤出生于这个王朝,出身于戚家,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忠君爱国四个大字――他确没想到,在江南搅弄风云的,还有太子李呈佐的一双黑手。
戚尚坤表面上是与二皇子交好的,可这背后,是老皇帝于他的千叮万嘱――帝王的制衡之术,要财粮与兵马分开。江南巡抚寇靖掌握着半个国库的命脉,他亦是老皇帝心头上的人物,即被要求追随太子,那戚尚坤这个掌兵马大权的,就被分配给了二皇子李钊廷。
他们两厢势力在中都并驾齐驱,徒留江南一个光杆怀南王。
……还有一个广平王秦肃。
戚尚坤作为天之骄子长到如今的年岁,独独看漏了两件事,一是太子等不到老皇帝驾崩了,二就是秦肃此人。
可事情总要一项一项解决,戚尚坤在大雪之日召来沈东流,为的就是在这年关里切掉太子与李霄安的联络。
“李霄安已经偷偷返回江南了”,沈东流带来的酱牛肉已经冻得僵了,他有点惋惜地戳戳肉块,却险些把梅枝戳弯,“他应该会卡着年关起兵。”
李霄安贼心不会死,他是个疯癫的赌徒,特笃信自己可以直捣黄龙,坐上龙椅。
“老皇帝已经给过他机会了,这次只要再抓住,他必死。”
“皇帝老了”,沈东流此一句话说的极小声,裹挟在愈大的雪里,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再等二月,将军,等春暖了,我们就下江南捉鳖。”
“嗯”,戚尚坤应道,一坛酒已经见了底,他拍开另一坛的泥封,“等来年冬日,便是庆功之时。”
两坛皆尽,时晌之后,沈东流有些打晃地出了戚府大门。门口就是来接他的马车,沈府家丁想扶他上马,却被他躲了开。
“末将提前祝将军新年快乐!”沈东流对着戚府内喊道,不一会儿,戚府内便传回另一道喊声,听着是戚尚坤,也藏了不小的醉意。
“嘿嘿”,沈东流歪歪斜斜地靠着马车车寰,家丁有些担忧,想扶他进车厢,他却旁若无人地嚷道:“听――听着,我家将军说了,今年老将军不回家,他…他要去二皇子府上过年!嘿!多厉害,跟皇子一起过年,你敢想吗?你不敢想!”
家丁哄着:“哎,小人哪敢想啊,戚将军厉害,咱们沈公子也是厉害的!”
沈东流受用,终于摇摇晃晃地进了车厢歇着。
家丁驾上马车,向沈府驰去。马车一走,四周围观众人才私语起来。
“咱们的戚将军今年要和二皇子一起过年?”
“难道圣上有意……”
“嘘!你以为你是二品大员?还敢议论储君之事?”
被嘘之人连连闭嘴,不敢再说。
马车远去,丝丝冷气顺着未阖紧的车帘吹进来,本来醉醺醺仰躺着的沈三元,蓦然睁开了一双极清明的眸子。
他掀开帘底一个小角,偷偷向外望去。
雪下如盖,盖住了世道的清明。
第44章 生辰
腊月廿七。
秦渊如几乎是一夜未睡, 盯着房梁子沉思了一宿,天边泛白时才稍稍起些困意,囫囵眯了会儿, 秦十便来敲他的门了。
他起身,压住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感, 应声示意秦十进来。
“王爷,生辰快乐”,秦十端着个海大的碗走进来,放在桌上, “长寿面。”
秦渊如瞥了一眼,海大的碗里堆着不少的宽面, 面汤清亮,根根分明, 看起来十分精心。
“李嬷嬷做的?”秦渊如简单梳洗, 用白瓷勺舀了一点面汤, 尝了尝,“挺好吃的。”
秦十从怀里掏出一个石头刻的小物什,放在秦渊如面前,“王爷, 这是属下刻的,送您当生辰礼。”
小物什是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头戴锦冠, 身着直缀华服, 面容俊朗,精巧至极。秦渊如看了看, 问道:“刻的是我?”
秦十点了点头,“是王爷。”
秦渊如看他, “我何时有过这种装扮?”
秦十想了想,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总做梦,梦里王爷就是这般打扮。”
秦十一顿,“好像还有王爷带我吃饼…?反正奇奇怪怪的,不过王爷看起来比现在开心很多。”
秦十挠挠头,“所以我刻了梦里王爷的模样,希望王爷万事顺遂,日日喜乐。”
这是秦渊如上一世控制江南后所穿的衣裳,与给念念的是一样的料子,虽是完全不同的款式,但这也是秦渊如的一点私心了,他是真的很想万事万物皆与寇姑娘有联系。
秦渊如没想到秦十会梦到上一世的事,他沉吟了须臾,试探地问:“还有梦到些旁的吗?”
秦十:“没了,别的都是零星一点,睁眼就忘了。”
秦渊如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咬了口面。重生一事玄之又玄,但若是秦十都能通过梦境回溯一二,那念念有没有可能――
秦渊如噎了一下,他呛咳几声,灌了自己一口面汤。
他的念念还是别梦见了,上一世他过得不光彩极了,处处被戚尚坤压一头,即使他再万般的努力,仍也比不上戚尚坤在念念心里优先占据的那一部分位置。重生一次,他好不容易先博得了念念一顾,何必再用这些事给自己添堵。
秦十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在纠结自己做梦的事,找补道:“都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王爷去江陵月余,属下是想王爷了说不定。”
这算是第一次听见旁人对自己说这般剖白的话,秦渊如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秦十诚挚道:“你敢当的,王爷!”
“……”这一海碗的长寿命抻出来,拉直了,说不定比秦渊如自己都高,他吭哧吭哧吃了许久,才算是没辜负李嬷嬷众人的一片心意。
“今日本王生辰,你把这些分发下去罢”,秦渊如指了指屋中书案上的一只锦囊,里面是他早兑好的银两。停顿了下,他又有些不信任地看了看秦十,最终还是没忍住,嘱咐道:“只发咱们院子里的人。”
秦十高兴:“谢王爷的赏!”
“王妃赏的。”
这四个字,秦渊如叨叨的快又模糊。他的现银都存到了江陵的钱庄,手头的碎银子又不够,只好用念念给他的那几大块银锭子兑了。
不过,花销着他家念念的银两,即使秦渊如的脸皮如城墙,也难免害臊了一会。
秦十:“……”
秦渊如若无其事,不顾秦十的一头雾水,将海碗郑重地交给他:“无论今日发生什么,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得进入老相的厢房。”
秦十抱着碗,“属下谨记。”
自秦廉卫清醒后,老郎中给他开的药方就愈加猛烈,短短一两日,秦廉卫已经气色红润如壮年人,手脚歪斜的病态也好了很多。秦廉卫也怀疑过自己是回光返照,但广平王府的人已被秦渊如收归了个齐整,人人都夸他吉人自有天相,被捧的得多了,秦廉卫也就信了。
秦渊如装束了上一世此时同样的衣裳、发髻。那时他正偏爱束前额两侧有厚重垂发的发髻,如今把这熟悉的两绺墨发垂下来后,秦渊如照着铜镜,看着自己仅剩的半张俊脸,半晌想不通这胡同浪子似的打扮有什么好看的。
怨不得上一世他的念念不喜欢他,这幅尊荣,确实不太行。
秦渊如晃晃脑袋,两绺墨发顿时跟拨浪鼓的鼓槌似的。
“……”这铜镜谁爱照谁照罢。
秦渊如果断起身,向外走去。他肩颈的伤已经痊愈,如今行动方便多了。不过为了些暗戳戳的心思,上等的祛疤软膏秦渊如是一丁点儿都没抹,一个手腕宽窄的长疤就被他堂而皇之地留着,直等着有朝一日用它换些有用的物什。
至于什么有用,秦渊如早早地想好了。
*
广平王府,前厅。
等秦渊如到的时候,前厅景象确如他所料,只摞着些单薄礼品,旁的半个熟人影都没有。
几个下人见他来了,急忙行礼。
“王爷,这是府衙还有几位大人送来的礼单,请您过目”,其中一个递上个不如掌大的礼单,接着小声道,“牛小掌柜送来的礼品,小的单收起来了。”
上一世,秦廉卫跟条看门狗似的守着,把秦渊如仅有的二三好友挨个赶了出去,胖小送他的东西连广平王府的大门都没进来――这也是秦肃的第一次暴怒,第一次正面忤逆秦廉卫。
如今,秦廉卫依旧布下同样的命令,不过这次只剩了应付他的表面功夫。
“还有别的吗?”秦渊如问。
“回王爷,就这些了”,下人怕他嫌少,赶紧补充道,“几位大人送来的都十分贵重,这儿还有颗品相极好的夜明珠。”
秦渊如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他乍进来时就匆匆扫视了一圈,心里早有了数,可难免地,他还是抱着点古怪的希冀。
巴望落了空,秦渊如也无处可恼,他掂起那颗最贵重的夜明珠,托在手里,向秦廉卫的院子走去。
今日怎么着也是个喜日,秦廉卫被两人扶着行动,面上带了点喜色。
“秦伯”,秦渊如远远打着招呼,走的近些,将那夜明珠递到秦廉卫眼皮子底下,“府衙送的,最好的了,拿来送给您。”
“肃儿孝顺,老夫有福”,秦廉卫没说收也没说不收,直愣愣找藤椅坐靠下,“今日可有些旁的安排?”
秦渊如将夜明珠放在茶盏口卡住,防它乱跑,语气里带着畏怯:“……肃儿还是想邀几位友人来……”
秦廉卫浑浊的老眼动了动,“…肃儿,老夫不允你同那些人交朋友,是尤怕你会妇人之仁,因着些不必要的情感,反而耽误了复国大事。”
“不会的,秦伯”,秦渊如弯腰,与秦廉卫对视,“只是叫上朋友来过个生辰宴,热闹一下,怎么会影响肃儿的大业?”
秦廉卫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出对这番话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久久之后,他呼出一口浊气,“肃儿,你不懂事。”
秦渊如面露紧张,如临大敌。
他似乎极害怕听见“不懂事”三字,连搭在藤椅一侧的手指都在颤抖着。
秦廉卫命人取来他的蟒头拐杖,也不用人扶,自己拄着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书房方向。
秦渊如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
秦廉卫的书房里有一小小的机关,是个美人铜像,一扭,打开之后就是供奉着亡朝先帝牌位的神龛。
秦廉卫眉眼一片漠然,缓缓道:“肃儿,来拜见我朝皇帝,你的父皇。”
神龛前没有蒲草软垫,只有坚硬冰凉的地,秦渊如跪下,被冬日寒气浸透的冷地硌的他生疼,他垂下眼睑,磕了个头。
他没喊父皇。
起始,秦渊如对这些人都是有感情的,他会思念记忆里的父皇、母妃,想念他的家国……可慢慢地,秦渊如发现,他的感情是最不值的――前朝皇帝一壶鸩酒带走了许多人,唯独剩下了他,秦廉卫说,这是父皇疼他,不愿拖着他共赴黄泉,秦渊如一开始信了,可到后面,他长大了,就不信了。
秦廉卫还说,他是被众宫人用命送出来的,走的是万人搭成的血梯子,但其实,他只是被忘了。那时国破,迎面而来的是新帝的铁蹄,众人都在逃,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不知往哪跑,这才被新帝捡到。
秦廉卫以为他不记事,各种催人泪下的故事张口就来,小秦肃渴望亲情,强迫自己去相信他说的话。可他心底,还藏着旧年新帝带他入宫,宫中却是服毒气绝的数具尸体,七零八落散了一殿……秦渊如真的知道,他只是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