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念念看也不看他,捡起秦渊如掉落的长剑,向金铃狠狠劈去。
秦渊如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金铃被锋利的刀剑一分为二。
他语气十分可怜:“不是不生气的么――”
他特别委屈:“我的定情信物没啦。”
性命攸关的时候,念念最听不得他胡诌,她也明明气的要疯,可看见秦渊如那双被血气愈遮愈多的眸子,她心中的愤怒转瞬即逝 ,只剩下了溢满的心疼。
念念不顾众人,低头轻轻啄了下秦渊如发干的唇尖,“还你一个。”
秦渊如小声“啊”道:“可我的金铃铛是好大一个的。”
他竭尽全力,抬手比划了个缸大的圆:“这么大呢。”
“……”念念不理他,从碎裂的金铃中,将铃珠捏了出来。
“你有蛊的事,上一世我就知道”,念念将铃珠护在掌心,“可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所以从未提过此事,我想,我总得有了后路了,再让你知晓,不然只是徒增你的累赘。”
念念抿唇,“此事是周仲怀告诉我的,他答应将解蛊之法拿出来,我才舍下你去跟随他。”
“可他才说了一半,你便身死琅州,我也无心再寻知剩下一半。”
“可好在”,念念匆匆喘了一口气,“这一世,我换到了剩下的。”
秦渊如想问,是用什么换的。
念念看出他所想,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说道:“江陵有个县丞姓胡,是冯义的亲外甥。”
她没继续说,秦渊如却懂了。
他沉默半晌,有些难过:“念念,其实你不该为了我――”
念念抚了抚秦渊如的鬓发,“这话你上一世说,我一定气的再不会管你,可你说的晚了。”
念念与他额间相抵:“两世,你不在乎的生死,我来替你在乎,你可以舍弃的性命,我来替你守住。”
“没有什么”,念念轻声说,“比你活下去更重要了。”
念念掌心托着,将铃珠放在秦渊如肋中伤口上方的一寸处。她有意识地抬头,瞥向不远处作壁上观的周仲怀,正对上其充满探究的目光。
念念冷冷地收回视线,“蛊毒发作第三次时,需你存置死地而后生的念头,主动将肋下的首蛊虫剜出来,同时将母蛊带来,引出体内其他未生全的蛊虫。”
念念指尖顿着,有些犹疑:“解蛊之法飘渺至极,相比所谓解药,似是更需要中蛊之人的求生意志。”
“好”,秦渊如近乎贪婪的看着她:“谢谢你,念念。”
秦渊如笑道:“阴差阳错,终于还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我一定,一心求生,百折不屈。”
他眸子里最后一点白色被血气吞噬,念念看准时机,将铃珠置入伤口处。
秦渊如遽然一僵,整个人猛地绷直,手足弯出可怕的弧度,额角冒出冷汗,拧起可怖的青筋。
他几欲翻滚在地,却被念念死死搂在怀里,念念托着他的后颈,扣着他弯曲成爪的指骨,急声唤他:“忍一忍,渊如,忍一忍!”
秦渊如此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浑身如坠冰窖般寒冷,可一呼一吸间,又带着岩浆灼热的烫烧痛感。
“走远点――”秦渊如眼前一片漆黑,他扭曲着身体痛苦地伸手,想推着念念离自己远些。
“再忍一下,渊如!”念念不顾手腕被秦渊如捏出的青紫,环着他不肯放手。
混乱之中 ,周仲怀如闲庭信步,缓缓踱了过来。他好奇地看着二人,问念念道:“你竟懂南疆巫蛊之术?”
“不懂”,念念咬牙答道。
周仲怀俯身,毫不见外地搭上了秦渊如突跳的脉搏:“你很聪明,也很敢赌。”
他一指挑起秦渊如肋下被血染透的衣襟,看着那片模糊的血肉:“你解对了。”
“可你怎么知道是冯老将军下的蛊呢?”周仲怀奇道。
念念不答,眸光却瞥向了一旁的碎物。
周仲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碎裂的金铃铛。
“哦?”他走过去,捻起一个碎片,看一眼,失笑道:“原来如此――你是看了这个才知道的罢。”
碎片之上,赫然是一支完好的八瓣荷莲。
念念收回了视线。
周仲怀拍拍手,目光里皆是赞赏:“你应该来做我麾下,定能成为我朝名士。”
“不必。”念念生硬答他。
周仲怀惋惜道:“当年冯将军从前朝皇宫里带出来的有三样东西,秦王爷算一个,重劫算一个,八瓣荷莲……算一个。”
念念眉尖蹙起:“你才是东西。”
周仲怀挑眉,无辜地摊了摊手:“随口比喻。”
他继续说:“三样…三位,其中两位想来不必我多说,最后一位,曾被先帝送给了太子生母。”
念念无心听这些秘辛,她低头,只顾着给秦渊如抹去额角冷汗。
周仲怀也不外道,没人理他也能继续说下去:“太子生母并非先皇后,而是先帝征战时遇到的民间女子,这位女子与先帝情投意合,在先帝得胜后本欲随行离开,但有人在他们临行前,毒杀了那位女子。”
“你猜是谁下的毒?”周仲怀自问又自答,“是这位女子的亲姐姐,也是因这场江山之战而暗中逃离的前朝贵妃。”
“这位贵妃又是谁呢?”周仲怀微笑着看向秦渊如因痛而扭曲的面容,“又是谁呢?”
“是谁,如今都与秦肃无关”,念念盯着周仲怀,“他还的还不够多么?”
“够不够,由不得在下论”,周仲怀笑笑,“可你不好奇么,明明八瓣荷莲在手,太子生母为何还会毒发身亡?”
念念沉默,没有多言。
周仲怀靠近,极小声道:“因为有人起了贪念,他也想让他的心上人,在诡谲多变的宫中多活些日子。”
“这个人又是谁呢?”周仲怀故作玄虚,“是食言的冯义。”
“他为了先皇后,私自偷走了八瓣荷莲,又为了向先帝交代,就以前朝九皇子作胁,要求那位杀了人的贵妃再交出一朵八瓣荷莲。”
“可哪还有第二朵呢?”周仲怀目光怜悯,“于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打入蛊毒,再被带走,去成就杀她夫君之人的美名。”
“她又如何甘休呢?”周仲怀又搭了搭秦肃的脉,点点头,“秦王爷快好了。”
但这次,念念却主动问道:“她最后如何了?”
“她死了。”周仲怀答道,“她投靠北疆异族,和冯义同归于尽。”
“收因结果,就是这样。”周仲怀捻起秦渊如的一根手指,用手中碎片划破,又接着血滴,凑到肋中伤口处,“一来一去,都是命中定数。”
闻着鲜血的味道,蛊母顺着绽开的皮肉钻出,接近着,是未成形的蛊虫,只只相连,爬进了碎片之中。
周仲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火折子,打燃,隔着碎片烧死了这些蛊虫。
“待他醒了,让他禁食水三日,扛过去,便算痊愈了。”
殿中混乱渐消,秦南风一人当先,带着秦府军控制了所有人,李钊廷被仅剩的七八人死死护着,躲在殿角,只露出半个脑袋。
此时局面,急得周仲怀一拍脑门,“哎吆我这,这不是把新君给忘了么!”
周仲怀讪讪道:“寇姑娘,你可得放了新君呐。”
“不放”,念念叫来秦南风护着昏迷的秦渊如,“因果,还没报完。”
她起身,不在意衣裳上的灰土,只是一点一点将金铃铛的碎片拾起:“八瓣荷莲那片,就送给周大人了。”
周仲怀直摇头:“都是虫尸,要它何用?”
“用来平你所谓的因果”,念念面无表情,“我说过了,秦肃替旁人还的,已经够了。”
“周大人方才讲的,很唬人”,念念说,“我险些都信了。”
周仲怀举手叹道:“半字虚假,天打雷劈。”
“事情不假,假的是你胡诌的顺序”,念念说,“前朝贵妃毒杀太子生母,分明是在冯义偷盗荷莲之后!”
“如果我没猜错,当时冯义将荷莲偷出后,并没有即刻交给先皇后,因为他要等个名正言顺的契机让荷莲问世,于是秦肃就成了最好的机会。”
念念说着,“他给秦肃下蛊,好让前朝贵妃去求太子生母拿出荷莲救秦肃,我想,太子生母是答应了。”
“然而,荷莲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子生母拿不出荷莲,前朝贵妃便以为她藏私不肯救她儿,才不得已出了下策――给她下毒,来逼她取出荷莲。”
念念顿了下,“可是,没有荷莲。”
“阴差阳错,真的毒杀一人。”
“新仇旧恨,才逼得她去北疆,杀了冯义。”
“……这。”
周仲怀苦笑,叹了口气,“怎么办,我好好一个状元,竟瞒不过你这一个小女子。”
念念淡淡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把过错都推到渊如身上,让我觉得,一切因有他起,果追他来,所以既往不咎,放过在场众人。”
念念轻轻地笑出了声,“到底的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寇念念是个大度的人了?”
“莫不说这些烂事分明是强行扣在秦肃头上的负担,就算是由他起,又如何?”
念念捡起秦渊如的剑,在一倒地不起的人身上抹净剑尖血污,递给秦南风让他收好,“你们能如何?”
“戚家军就在五里外,一刻便能擒下你等逆贼”,李钊廷沉声,“你胆敢放肆?!”
“一刻?”寇念念笑道,“你都死透了。”
周仲怀挡在李钊廷等人之前,文官衣袍沾了不少血污:“寇姑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既然知晓重劫,那你就该明白,秦王爷犯蛊痛是因为什么!”
两世的新君都是李钊廷,念念不会真的杀他,可今日之事想要彻底终结,还需要李钊廷的允诺。
周仲怀话音落下,念念脸色适时一动。
她扫过众人,在李钊廷身上一顿,“他杀不了,我可以。”
李钊廷怒道:“好大的口气!”
周仲怀紧忙示意老臣安抚住李钊廷。
老臣也精明,抓着李钊廷的衣袖,拼了命的往回拉。
周仲怀语气稍软,都是商量的意味:“何必两败俱伤?今日你退兵去,可算救驾有功,圣上必然不会多加责难你。”
老臣拽了拽李钊廷,想让他应允。
李钊廷咬着牙:“只要你退兵,孤可以不追究!”
念念不言,姣好的眸子笼罩寒意。
少顷,李钊廷妥协道:“孤可以下旨,放你回江南。”
周仲怀松口气:“微臣这就――”
“所有人。”
念念沉声:“放所有人回江南,一个不能少。”
李钊廷怒喝:“你别太过分!若将这些胆大妄为的贼子通通放走,孤如何立威?!岂非要让天下人耻笑孤不成?!”
念念微微侧头,秦南风立刻举剑,四周哗啦拔刀声起伏。
秦南风吼道:“你济河焚舟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立威!你背信弃义我家王爷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立威?!”
李钊廷哑口,半晌,他说道:“他终究是外姓之人,又身居江南、手握兵权,你让孤如何安心?如何信任他不会在他日起兵造反?!”
“破江山,谁稀罕?!”
“你!”
周仲怀紧忙制止:“寇姑娘,你可有法子立个保证,确保秦王爷康愈后也不会作乱?”
周仲怀提点道:“比如离开中都,此生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不关朝廷,不问政事……”
念念道:“我来时,寇靖就已将我逐出族谱,我与寇氏再无瓜葛,今日可遣散广平王府及秦府军,我与渊如离开江南,此生不再踏足建元疆土半步。”
周仲怀愣住:“寇姑娘,你不必――”
“好。”李钊廷急切应道,“只要你和秦肃远走,孤便答应你,不会为难旁人!”
“如有违背,江山亡,社稷死。”
李钊廷狠道:“孤允了。”
殿中O@,众人一分为二,念念招来几人,抬走了先帝日常出行的龙撵。
她将秦渊如平稳置上,看着他陷入昏迷仍颤动无休的眼睫,心疼的揉了揉他的眉心。
念念小声道:“渊如,我们自由了。”
秦渊如无知无觉,沉沉昏着。
念念莞尔,“早这么乖,我也不会生气啦。”
他们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向宫外行着。
周仲怀几步追上来,将一枚羽令递给念念:“你们若是去南疆,就用这个,可保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这羽令不同建元羽令的模样,形如莲花,呈绀色,上书了个龙飞凤舞的“怀”字。
周仲怀坦然笑道:“你这性子合我胃口,可惜没机会共谋事……这羽令可不是白给你,寇姑娘,你若到了南疆,得替我问好。”
念念当即就要把羽令仍还给他。
周仲怀赶紧说:“不用特意,不用特意,见羽令时,代我候问一声便是了。”
念念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周仲怀说,“新皇继位,国库空虚……这皇撵罢,还得留下。”
“……”
念念扭头就走。
来时嫌这宫门长,要奔许久才能找到渊如,走时,倒觉得这宫门短了些,不消一刻就遥遥可见宫外的景色。
他们渐行渐远,留下周仲怀,在宫门之中,与他们一起望向了远处的青山。
青山依旧在。
*
半月后。
秦渊如猛地睁眼。
他几乎是想弹跳起来,可近半月未进食,他甫一睁眼,直觉得天昏地转、头疼欲裂。
还有人叽叽喳喳的在跟他说着什么。
他强行睁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隐隐约约看见个熟悉的嬷嬷正按着他的肩膀。
“公子,您看得清老奴吗?”李嬷嬷大声道。
秦渊如下意识向四周看去。
他现在的记忆还停留在死于马蹄乱踏时的痛――不对,不对!
秦渊如突然拽住了李嬷嬷的手臂。
“如今是哪一年?!”他急声问。
李嬷嬷眼眶一红,“……元和元年。”
“元和?”秦渊如一怔。
李嬷嬷抽泣:“公子,寇姑娘带着您逃出来后,您足足昏迷了半月!如今已是元和元年,继位的是建元二皇子。”
哦。
秦渊如如释重负,跌落软塌。他撑着额头,有些喘不上气。
还好,还好。
他险些以为自己又一次“重生”了。
秦渊如攥拳,指骨一点一点敲着自己的眉尖,昏沉感逐渐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