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念道:“一子非我姓氏。”
玄衣青年动作一顿。
“孤观四子,唯二子李钊廷孝悌俱全,心怀众生,虽天性不足,然有全四海之心、重苍生之意,孤心慰,立其为我朝新皇。布告天地社稷,咸使闻知。”
老臣念完了,跪着将圣旨递还于李钊廷,他却未接,仍是跪着。
李钊廷握着建元帝的手,抵在胸口:“父皇,儿臣真的……难堪大用。”
建元帝阖了阖眼:“你已是新君,不可再荏弱了。”
李钊廷还想再说些什么,殿门处的太子却张口讥讽:“二弟,莫要在猩猩假意了!”
李钊廷回望他,神色平静。
太子啐了一口:“装腔作势的乱臣贼子!”
李钊廷一点一点将建元帝的薄被掖好,召来太医跪候,自己则起身,向着太子走来。
太子不惧他,妄想站起搏命,却被秦渊如以剑鞘抵着,半晌站不起身来。
李钊廷居高临下,谈谈道:“皇兄,你输了。”
太子桀桀笑着,面上尽是疯狂之意:“你也赢不了!”
“孤如何不赢?”
他俯身,贴近太子的耳侧。
“你身边的,都是孤的人啊,刑部、兵部、周仲怀……还有我们那位未曾谋面的皇弟秦肃……”
太子猛然侧头,目光里是森森杀意。
这种杀意,在这十个时辰里,秦渊如已经看见了无数回。
他无奈道:“殿下,您杀不了我。”
李钊廷浅浅笑道:“是啊,他杀不了你。”
“本宫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你这杂碎怎能心甘情愿归顺我朝!”太子吼道,“秦肃,你不好死!”
秦渊如剑鞘抵着太子的第六节 脊椎,闻言,面上还是笑吟吟的,手下却猛地用了力度。
太子惨叫一声,匍匐坠地。
秦渊如关心道:“哎哟,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钊廷看他一眼,没有制止。
秦渊如即时收回力道,盯着太子控制不住抽搐的四肢,淡淡道:“你没听见吗,圣旨里说本王是圣上第四子,本王是杂碎,你又是什么?”
秦渊如笑道:“大杂碎?”
太子疼得发抖,张不开嘴,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这种眼神,秦渊如在上一世见到了许多,都可以算作习以为常的东西,可这一世活的好,竟到如今了,才是第一次见。
秦渊如想,是他的念念,在一心一意的护着他。
李钊廷拍拍他的肩膀,“莫要胡说,小弟。”
“……”秦渊如诚心道,“二大哥,他先骂我的。”
李钊廷沉默了一下,“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
李钊廷回身,重新走到建元帝身侧跪好。建元帝的眼眸愈发睁不开,灰蒙蒙的死色笼罩瞳孔,他无意识地垂头,有几次都险些睡去,但他还是竭力清醒着,颤巍巍的喉咙不住滚动。
“父皇,您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李钊廷低头,将耳朵贴近建元帝翕动干枯的嘴唇。
“秦……”
李钊廷招了招手,示意让秦肃过来。
秦渊如将太子交给周仲怀,自己走了过去。
他与建元帝浑浊的目光相对,竟在里面看见些许不舍。秦渊如觉得神奇又好笑,忍不住弯了弯眼眸。
“你…可有什么要问孤的?”建元帝大喘着气,语气隐有期待。
“您知道的”,秦渊如挑眉,“前些日子我就来问您了,但您昏着,并未理我。”
建元帝失笑,咳了咳,“……我既昏着,如何知道?”
“您若不知,何来此问?”
建元帝有些失神,可他很快回过神来,“你和你父王,很像。”
李钊廷有心制止,却不敢拦住建元帝的临崩之言,他余光仔细盯着秦肃,背后示意卫军加以提防,唯恐这位外姓子因听到旧事而突然发难。
可秦肃并未如他臆想中的愤恨,他神情淡漠,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
秦肃只似随口一问,“哪像?”
建元帝想了想,“聪明自私、狠决偏执,心中有所追,便不会再在意旁人,哪怕那些人死在你面前,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容……就像天生没有心的人。”
建元帝闭了闭眼:“这样的人,做不了天下人的君王。”
建元帝如同破败的残枝,摇摇晃晃,几乎下一刻就会死去。
但建元帝说的对,秦渊如从不和死人计较。
他勾唇笑笑,“您说的对。”
建元帝也勉强笑笑,他手动了动,想让秦渊如离近些。
“其实你那日说的,孤都听见了。”
秦渊如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建元帝又咳了一阵,”咳,你的蛊,与孤无关。“
“那年孤见到你时,你被冯卿护的很好,小小的 ,裹着厚衣,趴在冯卿肩上,睡的很熟”,建元帝每说几个字就要歇上几息,以至于短短一句话被他拆的零零落落。
秦渊如不言语,静静注视着建元帝无力阖住的眼睛。
“冯卿说你尚小,记不得事,留着你,也算留个孤的美名,孤准许了”,建元帝猛地睁开了眼,他面色蓦然红润,眼中含有不可磨灭的精光,若不是仍病急缠着床,竟亦如当年一统四海时的意气模样。
建元帝声音也洪亮了些:“秦肃,你的蛊毒孤无能为力,但念在孤已饶过你一命的情面上,勿要在孤的天下肆意妄为!”
“否则孤化成鬼,也决不会放过你!”建元帝一把抓住秦渊如的衣袖,竟将他拽的生生踉跄一步。
建元帝微微腾起的身子轰然坠下 ,“找到冯义,去解开你的蛊,然后离开孤的疆土,到死都不要再――回来!”
“到死!”建元帝双目彻底阖起,头向一侧无力垂去,手脚皆不受控制地从床沿滑下。
“父皇!”李钊廷扑过去,却只接到了再无温度的冷硬肢体。
“圣上,驾崩了――”
殿内响起诸位老臣悲痛的哭声,太子一时忘了挣扎,被摁在地上,神色怔怔,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唯有秦渊如,靠在一边,若无其事。
刀鞘轻轻戳了戳李钊廷的肩头,秦渊如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量说道:“事了了,我走了。”
李钊廷头不曾抬:“父皇忘了,冯老将军早已经亡在北疆了。”
“我知道”,秦渊如微微笑道,“可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解决,先解决这身镣铐,讨来自由身,我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解我的蛊。”
“就算解不了”,秦肃望向殿外的青天,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我秦肃这一生也值了。”
“是么?”李钊廷回首,温声笑道,“那就好。”
他摆摆手,史官领命,去敲响了沉闷无尽的丧钟。
铛――三声钟响,震得秦渊如有些耳鸣。
他摇摇头,正欲离开,可耳边竟又传来咻的破空一声。
秦渊如猛地转身,正对上一支袭来的冷箭!
与此同时,数把长剑滑出刀鞘的声音倏起,殿外脚步声频现,不消几息,竟涌出百人,将殿团团包围。
秦渊如面色剧冷,手腕一动,一剑挑飞冷箭,同时向后急急避去。
他紧紧蹙眉,盯着李钊廷:“你什么意思?”
李钊廷将建元帝的手脚摆好,珍惜地看着他苍老的脸,顿了会,才道:“最后的清君侧。”
李钊廷起身,接过身旁人递来的长矛,掂了掂:“跟戚将军学的,勉强拿的出手。”
秦渊如冷笑:“你想多了,戚尚坤打不过我。”
“是吗?”李钊廷无所谓的笑笑,“带上来罢。”
殿门众人纷纷让开,四个冷盔冷甲的羽林军押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着一袭素白衣裳,裳角沾土,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姣好的面容。
她的神色是俯瞰众生的冷漠,扫过人群时不带一丝温度,只在看到中心那抹玄色时,她才迫切的急行了两步。
“秦肃!”
秦渊如骤然回头。
这是,他的念念?!
秦渊如的血脉在瞬间轰然炸开,脑子发胀,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听不清也看不清了。
指尖下意识握紧,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念念远远地打量他周身,见他安然无恙,才终是缓了口气。
不过――
秦渊如此时的神情竟出奇地让她感到熟悉,正是每次惹了她还无计可施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顺道傻站着,一声也不吭。
可如今的情形,倒是无法让她去哄哄她的渊如。
念念没治,只能抬起带着冷铐的手,挥了挥:“秦渊如!”
冷铐下被硌红的细腕瞬间扎了秦渊如通红的眸子。
他举起剑,遥遥指向李钊廷的咽喉,面容冷漠,眸光森冷:“你敢。”
李钊廷将长矛挽了道弧线:“她胆子很大,竟敢独身一人来求孤起兵救驾,孤欣赏她,可她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秦渊如刀尖不动,看他犹如看死物。
李钊廷说:“她装是戚尚坤的人。”
李钊廷乐吟吟道:“你们都以为戚尚坤会起兵助我,可他没有。”
“这把姓戚的利器,只听当今圣上的话,他不助任何的皇子,也不拦任何的皇子”,李钊廷抬手,“但孤跟他承诺,孤会以性命保天下太平,让河山大好,使众生安康,这才让他留连江南,不肯归来。”
“孤不能食言而肥”,李钊廷说,“小弟,你不能活了。“
李钊廷长矛猛然前刺,矛尖泛着冷铁的光芒,直奔秦渊如额间。
秦渊如不躲不避,欺身迎上,剑中直挡带起破风声的矛尖,哐的一声,秦渊如的虎口霎时震裂。
蜿蜒的血线顺着他的指骨滴滴落下,暗红映衬着他的手更加苍白。
秦渊如抿着唇,以剑撑地,才勉强站稳。
“他的蛊疼犯了。”另一边,周仲怀喃喃道。
周仲怀望向李钊廷持矛的挺拔身姿,竟难得地叹了口气:“他果然杀不得这位新君”
太子闻言,不顾自己头面上沾惹的灰土,阴冷说道:“他们都得死。”
周仲怀瞥他,无奈道:“殿下恐怕可当不了渔翁。”
太子咬死牙根,“姓周的,你别忘了你求本宫的八瓣荷莲!”
周仲怀躬身,替太子捋捋散乱的鬓发:“无妨,殿下留着就是了。”
混乱中央,秦渊如的脸色愈发苍白,鬓角囫囵湿透,唇色却泛出奇异的血红。
秦渊如强行站起来,看着剑尖上自己的血,忽地笑了。
他的笑容张扬又肆意,只在遥遥望向那双焦急的眼眸时,他才略微收收敛了一些。
“念念”,秦渊如笑喊道,“两世,本怂包还是不敢把重劫的事告诉你,不过现在也不晚。”
秦渊如低头,看向自己的肋下,就是那里,有蛊虫蠕动撕咬他的血肉,让他无力拿起剑与人对抗。
他眯了眯眼,忽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蓦然横刀,向着自己的肋下三寸切去!
“善恶两端以三为界,算上这次,我的重劫再也无解了。
他痛的薄唇压抑不住地颤抖。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百般疼痛的蛊虫剜出来”,秦渊如刀刃极快,寒芒一闪,他已将肋下血肉生生剜出来一块。
血肉坠地,被秦渊如足尖踏上,一息便磨成了碎末。
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加青白,而趁新的蛊虫尚未成形,秦渊如手腕发力,终于有了再提剑的力气。
他不顾肋下刀伤,胡乱扯下衣袍裹上刀口,豁然冲向李兆廷,在李兆廷竭力的格挡中,剑尖一抵一弯,瞬间挑飞了那把长矛。
矛飞入兵群,被一名将士稳稳接住,他将矛立在地上,毫无再递还给李兆廷的意思。
李兆廷盯向那名可疑的将士,他穿着羽林军的盔甲,忽一抬头,竟是众人皆不熟悉的面孔。
“你是谁!”李兆廷厉声喝道。
秦南风双目赤红,一字不答,反手将矛举起,对准了太子的头颅。
这帮混球,全来欺负他们王爷!
李兆廷不敢再妄动,他一挥手,示意蠢动的羽林军停下,“你以为孤会留着这贼子的性命?”
“你会。”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寇念念从四名盔人中走出,她步伐冷静,边走边卸下了沉重的冷铐。
“李钊廷”,念念勾唇一笑,盯着他略显慌乱的眼珠,眼底是骇人的冰冷,“你嫌命长了罢。”
念念抬手,向前一压,多半数羽林军突然暴起,一人一刃,将身旁猝不及防的兵士捅成对穿。
几息之下,竟只剩李钊廷身边还有寥寥数十私兵了。
李钊廷大惊,吼道:“护驾!”
“护你奶奶!”秦南风不讲那些虚礼,右矛左剑,挑穿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人。
秦渊如活了两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能打的秦南风,他有些愕然,更险些叫出好来。
他强行保持清醒,却控制不住摇摇晃晃身躯。
他想向念念走去,可没行几步,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向前直直坠去。
但料想中磕破脸的倒霉样子没机会实现,秦渊如在混乱的神志中发现,他竟跌进一道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视线模糊的如同有雾缭绕,他奋力眨眨眼,妄想看清楚些。
“念念……”秦渊如喃道。
下一瞬,他急到语无伦次:“我重…重,你快放开,念念,把我放地上…地上就行,你别受伤……”
他极怕自己不轻的筋骨压伤念念,挣扎着想起身,但他动作许久,才堪堪挪动了满是血迹的手指。
血痕压在念念素白的衣裳,一道挨着一道。
她疼惜地挽住秦渊如的手,示意秦南风杀人不必留情。
秦南风得令,将矛一掷,矛尖狠狠插入太子脸边的殿地里。
太子吓得乱叫不止。
秦南风单手着剑,如一阵风,卷到何处,何处便有许多人再无起身之力。
念念将秦渊如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手紧紧环着他的手臂,不搭理他的絮絮叨叨。
她急急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物 ,一个真正有用的东西――前朝遗物金铃铛。
秦渊如微微侧头,模模糊糊地看她动作:“念念把铃铛也带来了……可是它响的扰你了?”
“咳――”秦渊如边咳边吃吃笑着:“一定是我总想你,才连累它响个不停……别生气好不?”
秦渊如自顾自说:“念念最好了,肯定不生我和铃铛兄的气……”
他弯眸笑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