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如没有否认。
“你们朝堂上的恩恩怨怨,本王不知也不想知,说破天来,本王起兵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解蛊。”
“所以无论是谁夺得皇位,都一样。”
“原来如此”,周仲怀沉吟少顷。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不算好听:
“太子只给圣上留命五日,如今已是三日,王爷寻找解蛊之方的时辰不多了。”
秦渊如不为所动。
周仲怀又道:“但据我所知,重劫并非出自圣上之手。”
他的眸光闪烁,藏着不易洞察的怜悯:“相反,是圣上救了你。”
*
中都,城内。
一黑衣黑衫之人疾步走着,可仔细看他,便能察觉他的步履之下有些轻微的跛。
宫门沦陷,中都百姓闭户不出,秦南风走在胡同里,一个鬼影都看不见。
走至一处,拐角对面便是巡城的兵将。
秦南风闪身略退,随即一蹬,借助土墙翻上了屋顶。
他动作轻而快,却因足腕带伤,落下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巡城为首的,抬头看了看。
但他能看见的只有灼目的骄阳,和屋顶上罗排整齐的瓦片。
为首的叹了口气。
他们一行总共五人,有三个是中都本土人。
他就是,先前也经过了他家,可屋门紧锁,敲了几下都没人应答。
这个节骨眼,都害怕呢。
为首的招招手,示意继续巡视。
五人方走,秦南风从另一侧一跃而下,卸力时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他左右察看,见无人,从角门钻进一座府邸内。府邸有一两名仆从扫着地,见他进来也不以为奇。
秦南风快步经过,敲响了一处屋门。
里面是轻轻一句“进”。
秦南风探进身子,回身不忘阖门。
“打探清楚了,王爷在宫里守着,外围是太子带的两千兵马,中都城外五里驻扎的是秦府的兵马,主要是为挡住救驾的戚家军。”
秦南风继续道:“周大人应该也在宫内,但不知道具体方位,许是和王爷一起呢。”
屋中书案铺满了图纸,大到整个建元,小到宫中各处,念念自案中抬眼,捏了捏疲乏过度而生疼的眉心。
“中都五里外的人,你都识得么?”念念问道。
秦南风回想了下,“有几人是识得的,但细想想,好像大部分都是生面孔。”
“一次都未见过吗?”
“应该是”,秦南风一手握拳,捶捶掌心,“奇怪,我怎么能不认识呢?”
“……我和秦十一外一内,他盯着府里,我暗中掌控兵马,虽近段时间在寇府,但说到底,这些人我不该一点都不认识的。”
念念冷冷道:“他们安营位置是不是成梭形,十人一帐,每隔五帐,则有小帐,小帐内存兵器、粮草,主帐不大,位在梭中。”
秦南风惊疑至极,连后背都冒出了冷汗,“这是怎么回事?!”
念念压抑着怒气,“还能怎么回事?”
她将手中的墨笔扔向笔挂,笔尾上的细圈竟恰好卡住了笔挂的弯钩:“五里外的那些兵马,根本不是为了挡住戚家军,而是,他们本身就是戚家军!”
念念怒极反笑:“好个秦肃。”
秦南风:“……”
他大气不敢多喘,用背骨寻着墙角,妄想在疾风暴雨到来之前寻得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但容身之所不是那么好找,秦南风的小动作被念念尽收眸中。
念念:“来。“
秦南风惶恐道:“寇姑娘,冤有头债有主!”
砰――
念念素手成拳,砸在案上。
秦南风一步跃至书案边:“属下在。”
“太子逼宫一次不成,难有二次,若他心焦之时发现渊如和周大人皆是二心之人,只怕会铤而走险,拉着他们垫背。”
秦南风点头。
念念问:“二皇子何时勤王?”
“原定是二日后,但――戚将军赶不回中都,不知是否有变。”
“不会有变,也不能有变,晚一时辰都不行。”
秦南风默默不语。
半晌后,他说:“可五里外不是我们的人。”
他敢听从寇姑娘的话,跟着她独二人从江陵奔到中都,仗的就是那五里外的兵马,可如今兵马非秦府兵将,他们身在囹圄又有几分可信。
秦南风突生悔意,他不该因一己私念,就把王爷的性命置于寇姑娘之上,沦到如今箭在弦上,连寇姑娘的安危都无法确保无虞。
他又如何真的对得起王爷。
忽地,秦南风重重一跪:“寇姑娘,我们…我们回去吧。”
“回哪?”念念拧眉。
“回荆州、回江陵,回万全无恙的地方――”
“那秦渊如怎么办?”念念打断他。
秦南风咬牙,顷刻后才下定决心,“相信王爷,王爷一定可以……”
“可以单枪匹马冲进中都逼宫,可以一个人搅乱皇宫还得以脱逃,可以背靠戚家军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救他,还是相信二皇子的空口诺言,经此一战便可一生高枕无忧?”
念念盯着秦南风闪动的瞳孔:“你信吗?”
他想斩钉截铁的说“信”,堂而皇之的肯定王爷会得胜归来,但话滚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信吗?他不信。
王爷此举,分明是把性命化作刀刃,用这把刃去与命运对砍,砍得赢,就赢了,而砍不赢……秦南风万不敢想。
见他不语,念念也适当软了语气,“他不可信,不如信我。”
秦南风怔怔抬头。
念念开始细数:“秦十五岁入府,陪着渊如读书,读不明白,又招了你进来,你能读明白,秦老相便不再寻人入府。”
“渊如选秦十,是看中了他会装傻,选你则是看中了你的根骨,可惜你天生腕骨有缺、易伤,渊如便藏着你的武功,直到你练成,才放你出去管控兵马,而秦十,则一直在秦府糊弄秦老相。”
“秦府人不多,有一嬷嬷对渊如很好,会做不错的点心,还有秦府隔壁有个叫牛庞的人,是渊如幼时最好的玩伴,人不错,可惜胖点,家里卖豆腐……他和对街卖绸缎家的小女儿有娃娃亲。”
秦南风徒然张了张嘴。
他似是没听过寇姑娘讲这般多的废话,因为虔诚又谨慎,一字一句不敢遗漏。
念念又说:“你和秦十是渊如最信任的人,对你们的放心甚至远超于我,他敢把一切计谋诉于你们,将性命托付你们,敢把他心里最柔软的一面完整展现给你们。”
秦南风眼眶含泪,偏过了头。
奏效。
念念心里莞尔,面容上还是忧心忡忡:“渊如让你护我安危,你就出生入死,无论何种局面,你都展现着你最纯粹的忠心,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秦南风极大共情,狠狠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也取得了我的信任”,念念温声说着,“但现在,轮到你信任我了,敢不敢赌一把?”
“赌”,秦南风发狠,他大声道:“赌!”
“好”,念念抖起一张画遍了中都的大图纸,细白的指尖抵住一处,“虽整军在一起,但戚家军极度排外,不会允许有外军横置在军阵之中,而秦府兵士数量寡少,必然会合在一处,布在梭形外围靠向郊外。”
她又取出一张细致的皇宫地图纸,指骨弯起,敲了敲,“所以,我要你今夜寅时去调动五里外所有秦府的人,不可声张,不可惊动戚家军众将士,并将他们藏匿东门外,于白日午时,向皇宫起兵。”
不等秦南风说话,念念接着道:“起兵非最要紧,你须得带领他们,将‘二皇子前来清君侧’这几个字喊的透彻响亮,要让圣上听到,更要让渊如听到。”
秦南风猛地点头。
“若是马蹄不够响,就找些老爆竹齐放,大差不离可以诓人了。”
“还有”,念念舒了舒眉心,“宫门一开,你不必恋战,去找你家王爷,护着他,一定护着他。”
秦南风道:“属下遵命。”
念念指了指案上的砚台。
秦南风起身,将砚台挪了开。
这砚台很高,底部有不小的空心处,挪开来,正看见里面藏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在念念的示意下,秦南风将其取了出来。
他掂了掂,不算很重。
“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浇层薄金,远远召示勉强能唬得住,决不能细细端详。”念念说着,又从成叠的纸张下抽出一张,“但铃铛上的图案我都拓下来了,你揣着,若是渊如用的到,记得给他。”
一点一点,叮嘱的事无巨细。
看着秦南风认真记的样子,念念许久才松了口气。
终于不差什么了。
只要一一完成,她的渊如一定会无虞归来。
秦南风记完了所有,他支来铜盆,帮着念念焚烧图纸。
蓦地,他问道:“寇姑娘,那明日您去往何处?”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
“这里?”秦南风环顾了一圈,“可属下不在,这里是否不够稳妥……”
“没有比周府更万全的了。”
他们所暂躲的,正是周仲怀点点府邸。
铜盆飞灰烬燃,引的万物都在阵阵波动似的。
“戚府是太子最先控住的,所以二皇子一定不敢在戚府躲藏,那熟人里便只剩沈东流的宅邸了。”
“二皇子借在沈府,自以为持住局面,必然想不到还有广平王的人藏在周府里。”
这句“广平王的人”让秦南风一愣,不过下一刻他就扬起了骄傲的笑容。
听听,寇姑娘可自称是我们广平王府的人了。
秦南风不多废话,收拾好飞灰,还不忘将笔砚收拾齐整。
秦南风终于走了。
他飞檐走瓦,寻到城外的马匹,飞似的向五里外的行去。
而念念,却并未依言。
戌时中,众仆已歇,念念顺着秦南风来时的角门,不惊动一人地离开了周府。
道上空无一人,偶尔停歇,也听不见半声虫叫。
静的寂然。
念念顺着记忆中的方位,一步一步,向着那唯一有些烛火光亮的地方走着。
不多时,念念叩响了府门。
轻轻三声,在静寂的黑暗中显得突兀又悚然。
院中O@声响骤然一停,下一瞬,屋中有人喝道:“谁?!”
念念深吸一息,答道:“戚将军派我来的。”
府门霍然打开,露出问话人的半个身子,他胡须很密,囫囵罩着半张脸,发髻束的规整,髻上掼支素净的银簪,簪尖绷直。
“你又是谁?”络腮胡问。
念念拿出韶安的玉簪,递向络腮胡,“小女子姓寇,叠字为清,奉公主和戚将军之命,来此与诸位汇合。”
“寇清清…莫非你就是将军的那位心上人!”络腮胡眼神一亮,将府门一下拽开,“快请进!”
念念颔首,迈步入内。
“二皇子殿下可在?”
络腮胡不答,问道:“寇姑娘如何来的?”
“骑马。”
“路途遥远,寇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家国当前,这些就不必再分了”,念念瞥了一眼后院的方向,“公主与将军皆中都名士,入城必引风波,便派我来,先行拜见殿下。”
络腮胡深深打量了她一眼,正欲再次回绝,后院方向却跑来一个小厮。
小厮拱手行礼,“殿下召见。”
第70章 软肋
不足十二时辰。
宫门一片萧索。
先冲进来的, 是二皇子手下最精锐的将士,他们银盔亮甲,手持长矛, 将扑上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捅穿。
血流了许多,从金銮殿到宫门, 铺成了一弯血河,众人刻意避着,也难免被血污打湿裤脚。
二皇子在众臣簇拥下走进殿中,看见软塌中进气无多的建元帝, 扑通一声,跪行几步。
二皇子泣道:“父皇, 儿臣救驾来迟了――”
良久,建元帝才勉强睁眼, 浊物乌蒙, 让他有些看不清。
建元帝喃道:“你是呈佐还是钊廷……”
二皇子李钊廷重重磕头, 只一下,额间就已渗出了血。
“儿臣是钊廷”,李钊廷有些不成声,“是钊廷。”
“钊廷……”
建元帝缓慢地抬起手, 他的手背很皱,又抖的厉害:“……孤还有几时能活?”
李钊廷不言, 眼眶极红, 双肩颤抖。
建元帝大喘了一口气:“好快……”
他面容灰败, 语气却是意外的平静,“戚卿可在?”
“不在, 戚老将军尚在北疆,尚坤则在江南, 守着江南……”李钊廷忽地再绷不住,他靠近床榻,将头靠在建元帝肩膀处,轻轻抓着建元帝的被沿,像年幼的孩子在祈求父亲的慈爱。他哭道:“父皇,不要离开孩儿,求您了,不要离开孩儿――”
“孤,时日无多了”,建元帝勉强宽慰他,“钊廷,你长大了。”
“孩儿不想长大,孩儿想要父皇,要母后,想要兄弟手足……”李钊廷呜咽着,“可孩儿…都没有了……”
“不要怪孤”,建元帝灰浊的眼珠动了动,竭力看向身侧压抑着悲痛的人,“孤是你的父王,更是这天下的君王,钊廷,你要明白,治好天下,才算对得起天地祖宗,才算对得起你脚下的土地、臣服于你的苍生。”
“你将是君王,切莫再软弱了。”
建元帝指了指身上薄被的一角,“当着众臣,孤将此旨立下。”
李钊廷寻着摸去,果然在被角处摸到一圆滚之物,他默然,将被角撕开,取了出来。
正是太子遍寻不到的、盖了玉玺的传位圣旨。
李钊廷摸着玉简上尚存的热气,又一次红了眼眶。
他将玉简扔给身边的老臣,老臣慌忙接过,用衣袖捧着,打了开:
“奉天之诏,孤取兵于四海,夺天地之造化而成建元,十数载来夙夜难寐,企罪己敬上,然天下不平之者众多,孤竭虑所求未达。今大限已至,孤亡有三求,其一北定,其二西不乱,其三黎民安定,若传位新君,须要完成,否黄泉之下孤不得安息。”
老臣急急喘着,“孤有四子,一子愚钝妄为,一子怯弱内荏,一子流于江南,一子……”
老臣微微抖着,看向殿门处颀身站立的俊美青年,青年是一贯的玄衣黑靴,墨发随意束着,透出十分的不羁与不耐。
他长剑持着,剑上有血,他便偷偷抹在跪地的太子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