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明纱抬起头,双手托腮,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片里的人说:“我一直都知道,员工和老板之间只要存在劳动契约,那么他们的关系就是不对等的,不管他们如何避免,以上克下的状态都无法彻底消除,甚至还会转变为情感上的单方面压制。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公司会静止上下级谈恋爱的原因之一。”
姜芯:“想得倒通透,那你干嘛还自投罗网?”
终于说出长久以来闷在心里的疑虑,明纱紧绷地神经松懈下来,直起身,与姜芯对视,目光灼灼地微笑道:“所以呀,我现在也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喜欢着他。等年后,前助理病好回剧团,我就跟他解除劳动关系,然后告诉他……我喜欢他。”
姜芯彻底没了脾气,唉声叹气地注视着椅子里的明纱。
卧室天花板装了一盏球形透明白炽灯,橘白色的光透过灯罩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她眉眼弯弯,唇角含笑,全身都洋溢着一种春日花苗破土而出时,那种湿漉漉的青涩气息。
姜芯觉得明纱悟了,又生怕她要完蛋。
在姜芯心里,明纱一直都维持着一个还算理智的形象。她从来不会放弃自己应有的利益,也不会让自己陷入一个难堪卑微的境地。然而现下,她理智地将自身情感分析了一遍,却还是坚定不移地喜欢那个男人。
但她似乎忘了,喜欢这件事根本就藏不住,只能装,装不知情。
唉……
姜芯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等回过神来,水果盘已经空了。
明纱将最后一个葡萄丢进嘴里,不要脸道:“多谢款待。”
姜芯:“……”
她就不该瞎操心!
姜芯欲哭无泪地端着空盘子,头也不回地滚出了卧室。
明纱的耳根子总算清净不少。
她将照片整理好,放进文件袋中,接着起身去浴室洗漱,然后上床休息。
-
临近春节,典墨剧团事情多得堆杂在一起。
等明纱休完假期再去剧团上班时,梁婉玉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哎呀,我的明纱,你总算来了。”梁婉玉活络地握着明纱的手,从资料堆里抽出几张货单塞给她,双手合十,央求道:“帮我去储物间对一下货,拜托啦。”
“噢,好的。”
明纱拿着货单转身正要走,又被梁婉玉喊住。
“对了,一会儿,春和苑的老班主张柄荣要来找屿生谈事情,那老头儿脾气有点古怪,你清点完货物顺便去门口接一下他。”
第28章 戏古弥新(4)
明纱清点完货物, 去门口等张柄荣。
经过前台时, 杨钟莉神神秘秘地朝她招手:“明纱,过来。”
明纱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杨钟莉蹲下,打开矮柜, 从里面抱出一个礼物盒放到桌上说:“你的元旦礼物, 拆开看看。”
没想到,休假回来上班还有惊喜, 真不错……
明纱在杨钟莉一脸期待的目光下,抽掉蝴蝶结绑带, 打开盒子,里面猛地弹出一个人偶娃娃, 朝她咯咯尖叫两声,她直接丢下盒子,吓得后退两步:“拿开……快拿开!”
杨钟莉看着惊疑未定的明纱, 捂腹笑得前仰后翻:“哈哈哈……我们本来是准备吓一吓老板的,结果被你抽到了……哈哈哈……”
明纱委屈道:“咱礼物可以接地气,但能不能别接地府啊,这人偶长得也太……稀奇别致了,不是我等凡人审美可以接受的。”
杨钟莉缓了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礼物盒, 笑道:“人偶娃娃只是包装的一部分, 里面还有一盒茶叶。”
“我说呢。”
明纱上前,掏出茶盒打开,发现里面装着季屿生常喝的那种望海茶叶。
上回在博古典藏舍, 他还亲自泡给她喝来着,味道不错, 挺甘甜可口,她一个不爱喝茶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光想着,明纱已觉有些口渴,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嘴角,问杨钟莉:“老板抽到的礼物是什么?”
杨钟莉眨眨眼,挪移道:“一个粉色机械键盘。”
“……”
礼物确定不是抽反了?
明纱惆怅地把人偶和茶盒装回去,重新打包成原样,突然心生一计,问杨钟莉:“老板的礼物他拿走了吗?”
“没有,他这几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顾不上查看礼物。”
“那这样,等中午休息时,我拿上去给他?”
她是季屿生的助理,由她帮忙处理礼物倒也合理,杨钟莉说:“行,就交给你了。”
得到应允,明纱把礼物暂存在前台,去门口等张柄荣。
冬日暖阳洒在门前台阶上,一片金灿灿。明纱双手插在外套兜里,兴味索然地站在门口,时不时低头,探出小腿,感受阳光洗礼。
约摸到了十一点,一辆车停在典墨剧团大楼前。
明纱抬头。
车门打开,一根磨得光滑的无漆红木拐杖从里头伸了出来。
明纱眼神微动,走下台阶,来到车门边,恭敬道:“请问您是张柄荣先生吗?”
拐杖敲在地上,一个穿着褐色唐装的老头儿弯腰从车里出来,上下打量明纱片刻,抖了抖胡子,声音沙哑地哼了声,跟身后的助手说:“季屿生这小子,是没手没脚吗?大冬天让人小姑娘顶着寒风在门口接我,他自己却在暖空调屋里享受,真不害臊。”
打扮得挺知书达礼的一位老先生,怎么就长了张会怼人的嘴呢?
明纱在心里唉声叹气,面上却哄着张柄荣说:“老先生,季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呢,我工作不忙,索性就替他下来接您。今天天气冷,咱们别待在外头了,快进屋吧。”
明纱作势要去扶张柄荣,他突然顿住,仔细瞧着她的脸道:“哎,我咋觉得你看着面生,声音倒是有些熟悉……”
明纱十分确定自己和张柄荣没有过任何交集,听他这样说,只当他打趣自己,勉强保持笑意:“老先生您和我开玩笑呢。”
结果张柄荣努力回忆一番,指着她道:“哦……我想起来了,酒店……是酒店,我上回给小季打电话时,你们俩就在楚庭的酒店里。”
张柄荣为自己拥有一个好记性而得意,满面春光道:“你和小季谈得顺利吗?进展到哪一步了?是不是该见父母了?我和阿珍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张柄荣真是当之无愧的脑补大师,她还纠结着在什么时机告白比较恰当,他就差替她和季屿生把结婚证给领了。
明纱头一回觉得说实话违心,无比忧伤道:“我是季老板的助理,我们俩没谈,上回只是陪他出差而已,您呀是误会了。”
“竟然还没谈上。”张柄荣顿时不高兴,臭着一张脸说:“季屿生那小子怎么一点也不积极努力,我得找他去。”
张柄荣挣开助手,拄着拐杖急冲冲地往屋里走,明纱连忙跟上他,软声劝道:“老先生,台阶陡,要不您先在一楼会客室稍坐一会儿,我去把老板叫下来好不好?”
张柄荣斟酌片刻,勉强点头:“成,我就在下面等着,你们去把季屿生喊下来。”
明纱:“好嘞。”
同助手一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张柄荣搀扶进会客室,明纱松了一口气,转身又跑上三楼。
季屿生讲完课,跟其他老师换班,拿着保温瓶从培训室出来,在走廊与神色慌忙的明纱不期而遇。
他抬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培训室。
明纱喘着粗气说:“老板,我正要找你。”
季屿生垂眸,拧开瓶盖,问她:“什么事?”
明纱目光不经意落在他的指尖上,说:“春和苑的老班主在楼下会客室等你,你赶紧去看一下吧。”
季屿生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热茶,皱眉:“我师叔张柄荣?”
明纱疯狂点头:“就是他。”
季屿生拧好盖子,立刻转身下楼。
明纱跟在他身后。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吴老师在和学员讲课,你去帮他做个记录。”
明纱僵住,扯了扯嘴角:“哦,好的。”
知道季屿生想支开她,单独和张柄荣谈话,她也懒得当电灯泡,老老实实去培训室配合吴老师上课。
季屿生下到一楼,推开培训室的门,对坐在桌边的张柄荣喊了声:“师叔。”
张柄荣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阴阳怪气道:“想我张柄荣一把年纪,如今要见自己师侄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季屿生不怒反笑,贴心地坐在张柄荣旁边,为他斟茶:“等您什么时候天天都见着我,又该嫌我烦了。”
“少跟我来这套。”张柄荣娴熟地从季屿生手上接过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他放下茶杯说:“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想告诉你,地方台那边想挑两个戏曲节目上春晚,申城大大小小的剧团戏班都把节目样片发送过去备选了,就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到底咋想的啊?”
季屿生看着张柄荣,解释道:“师叔,我还没想好送哪个节目过去参选。”
“你们剧团不是有个挺受欢迎的经典戏曲节目叫《十三绝神》,你把它送去不就成了?”张柄荣说着,火气又莫名窜上来,“我告诉你,电视台负责人后天就要确定入选的节目,你再犹豫,黄花菜都凉了。”
季屿生低眉沉思了会儿,承诺道:“师叔您别急,明天我会把节目Demo送过去的。”
张柄荣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难得地露出个好脸色来,跟他唠起家常:“对了,刚才送我进来的小姑娘,是你女朋友吗?”
眼见着张柄荣又被八卦之魂附身,季屿生叹息:“不是。”
张柄荣气得一拍大腿:“那你怎么坐得住啊,年纪轻轻的不积极努力,喜欢的女孩子跟别人好了,有得你后悔……”
“师叔。”季屿生打断张柄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语气果决:“这件事,我有自己的节奏,请您尊重我。”
张柄荣哑然地张了张嘴。
他从小看着季屿生长大,知道他是什么脾性。
肖怀风把季屿生领回来时,他才十一岁,为了能在春和苑生存下去,他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收敛锋芒,让自己看起来温和无害,平易近人,做任何事情都绝不过火,永远留有一分余地,也听别人劝。可物极必反,这样一个人,一旦偏执起来便是万劫不复。
张柄荣冷静下来,摸了摸胡子,干咳两声:“成吧,希望你能意会我的良苦用心。春和苑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就不跟你在这耗着了。”
季屿生和颜悦色道:“我送您一程。”
他起身,小心地扶着张柄荣,把他送到门口。
“师叔,您慢走。”
张柄荣弯腰坐进车里,抬首看着独自站在台阶上的季屿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屿生啊,人活着,总要和这个世界产生点什么联系,总要有点念想,这是你师父教给你的最后一课,不要忘了。”
季屿生站在原地,缄默地目送着那辆车从视线里消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转身回剧团。
中午,明纱吃完饭,拿着礼物去三楼办公室找季屿生。
他坐在办公桌前,电脑里正在播放节目样片,他眼睛虽看着电脑屏幕,神情却有些魂不守舍。
明纱敲了敲门:“老板。”
季屿生眼帘轻动,右手拖过鼠标,点击关闭视频页面,抬头看她:“找我有事?”
明纱走到桌前说:“公司的元旦礼物你还没看吧?我拿过来了。”
季屿生视线下移,看向她手中的礼物盒,笑了笑:“帮我放在桌上就好,谢谢。”
明纱郁闷:“你就一点也不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季屿生哦了一声,问:“那里面装着什么呢?”
好敷衍的语气,跟哄小孩似的……
明纱懒得跟他拐弯抹角了,直接说:“你抽到了一个粉色机械键盘,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把左手边的盒子递给季屿生,笑得意味深长:“从此你就是剧团最粉嫩的键盘侠了,快打开看看。”
季屿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双手接过那个疑似被人动过手脚的礼物盒,慢慢抽掉蝴蝶结绑带。
明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紧张得咽了咽口水:“老板,你快点啊。”
在她的催促中,季屿生终于垂眸打开了礼物盒。
花里胡哨的人偶娃娃瞬间蹦出来,弹到他面门前,咯咯咯地连叫了几声。
季屿生笑容凝固在脸上,与那人偶娃娃静距离对视着,嘴角往下塌了塌。
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
明纱努力憋笑,憋得双颊通红:“噗……”
季屿生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眼:“调皮。”
明纱吐了吐舌头,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坦白道:“其实,你手里那个礼物盒装的是望海茶叶,我抽到的。我寻思着,自己平时不爱喝茶,而你好像也不怎么用机械键盘,不如我们俩交换一下礼物吧?”
明纱偷偷观察季屿生的表情,发现他不为所动,又继续诱惑道:“你看键盘这个樱花粉色跟我多配啊,你再看,茶叶那个翠绿色跟你多……”
季屿生目光幽深,睨了她一眼,她缩了缩脖子,立马改口,以退为进:“我是说,望海茶叶有种很清新淡雅的香气,跟你给人的感觉非常相似,而且,你平时不是经常用它来泡茶润嗓吗,所以我就想……把它送给你……”
明纱越说越小声,总感觉自己好像在骂季屿生是绿茶男一样,心虚得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好在,季屿似乎很认真地听完了她的胡言乱语,然后问她:“这就是你对我的印象?”
“啊?”
话题突然拐了十八道弯,完全刹不住车。
明纱懵懵地:“对啊,有问题吗?”
“没问题。”季屿生唇边浮出点笑意来,“茶叶我收下了,键盘你拿回去打游戏吧。”
“成交!”
明纱心满意足地抱着键盘午休去了。
季屿生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上。被她这一闹,那些郁结于心的烦闷情绪莫名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看完节目Demo,关上电脑,把外套盖在身上,靠在椅子里小睡了一会儿,等午休一过,又打起精神去给学员讲课。
到了下午三点,明纱拿到机械键盘那股兴奋劲逐渐退却,听着季屿生唱戏,又开始犯起困来。
她拍了拍脸颊,决定曲线救国,和梁婉玉她们一起拼单,点杯下午茶提提神。
在点单界面纠结半天,最后选了一杯生椰拿铁。
边工作边等了四十多分钟,骑手就来电,让她出门取外卖。
明纱丢下笔,飞快地跑下楼,远远便看见停在门口的小摩托车和穿着黄色工作服的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