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生正在给学生们示范空翻动作,正翻到半空中时,突然发现明纱和杨钟莉站在后边,他双眉紧蹙,在下一次双手撑地时,借力侧翻转体,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旁边。
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宛如白鹤游天,没个十几年功力是办不到的。
杨钟莉松开了明纱的手,明纱这才意识到她一口气憋了好长时间,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季屿生重新系紧因动作而有些松垮的黑色腰带,问她们:“没事吧?”
明纱摇头。
这时,有个调皮的小男孩见明纱面生,就问季屿生:“这是谁家的大姐姐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季屿生走过去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莞尔道:“她不是谁家的大姐姐,她是我的助理。”
“啊?”小男孩脑袋转不过弯来,又问:“她是助理的话,那以后姚姐姐都不来了吗?”
季屿生很有耐心地解释说:“你们的姚姐姐生病了需要休息,只要你们不调皮捣蛋,专心把基本功练好,她以后会回来的。”
小男孩手舞足蹈:“好耶,我最喜欢姚姐姐了,她做的暴腌带鱼永远是我最爱的下饭菜。”
明纱心想,这小家伙喜不喜欢姚姐姐她不确定,但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馋了。
不过,助理一定要做饭好吃吗?面试时也没提过这茬啊,应该不是什么……硬性条件吧?也不会让她去考个厨师证学做饭的,对吧?
明纱越想越疑惑,忍不住盯着季屿生看,那神情太过热切了,就差没把“你们怎么还不告诉我具体的工作内容,不会是想讹我吧”写在脸上。
季屿生给杨钟莉递了个眼神,说:“你们先去隔壁室找副团长,她知道怎么处理。”
于是,杨钟莉便拍拍明纱的肩道:“走吧,我们现在去找婉玉姐。”
明纱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继续跟杨钟莉走。
两人出了门,明纱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季老板他不是旦角吗?可看刚才那架势,又有点儿像……武生?”
杨钟莉说:“谁告诉你老板是旦角啊?”
明纱小声嘀咕:“我之前在剧院看过他扮演的杨贵妃。”
杨钟莉解释说:“唉,那只是偶尔反串替别人撑场子,我们老板可是如假包换的大武生,长得好看,打戏也是一流的。”
明纱语调上扬地哦了声:“也就说,还是有人能同时演好武生和旦角的对吧?”
“当然。”杨钟莉的语气莫名有些自豪,“特别是旧时代,有些京剧演员并不专工某一个行当,而是一专多能,多才多艺,可以应工两三种行当的表演。”
两人聊着转眼来到梁婉玉的办公室前,杨钟莉轻敲了下虚掩的门:“婉玉姐,我把新同事带来了。”
少顷,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梁婉玉拉开门,热络地看着明纱笑道:“你来啦,快进门,我跟你谈谈接下来的工作。”
杨钟莉完成接待引导的分内工作,直接把明纱丢给梁婉玉就开溜回前台继续摸鱼了。
明纱跟着梁婉玉进了办公室,有些心累:“我发现咱们剧团的工位好像有点少,大家平时工作机动性应该比较高,不怎么需要坐班?”
“是啊,所以也就没给你准备工位。”梁婉玉笑着说,顺便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叠资料递给明纱。
“你这两周的主要工作是把这些学生的信息录入电脑,同时还要牢记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长相和特点。”
明纱望着手里那叠厚厚的资料已经开始头疼,结果又听梁婉玉说:“除此之外,季屿生每周六、周日会给学生们串班上课,你需要协同记录下他对每一位学生的指导,然后整理成可读性较强的文本。等你逐渐熟练后,季屿生会重新给你安排新的工作内容。”
第8章 笔下旖旎
明纱心想,这工作内容听起来也不是特别离谱啊,不就一普通的记录员工具人吗?
真是面试造火箭,工作拧螺丝,哪哪都是误会。
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兼职嘛,能按时给她发工资就好,还要啥自行车。
想通后,明纱花了几天时间将学员信息录入电脑,然后开始协同季屿生工作。
既然剧团没有特地给她准备工位,换种角度思考,也就是说哪里都可以成为她的工位。
明纱最喜欢培训室里的藤椅沙发了,又软又舒服,困了还能往上一躺,直接入睡。
这天,季屿生在给武生班的小学员们讲课,明纱就窝在藤椅沙发里帮他作记录。
她敲字速度贼快,十指跟八爪鱼似的在键盘上移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到了午饭时间,几个小男孩突然猫着腰挪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瞅了瞅她的包。
那种渴望的眼神,就好像包里装了什么山珍海味。
明纱一眼就认出为首的那位是上回馋暴腌带鱼的小子盛乐。
她关上笔记本,问他:“有什么事吗?”
盛乐咽了咽口水,说:“有……有好吃的吗?”
明纱直截了当:“没有。”
盛乐失望地哦了声,其他人也都散开了。
这样的事连续上演了几天。
起初,那些小学员还期待着新助理能像他们姚姐姐一样,会做好吃的带来剧团分享。但是后来他们发现,明纱每天都是铁心空手大爷,别说好吃的了,毛都没有。
而明纱穷到懒得思考问题,随便扯了个借口:“你们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吃多了容易发胖影响训练,季老师会伤心的,呵呵。”
是以,小学员们也逐渐学会了接受现实,不再白日做梦。
季屿生对此不置一词,也不生气,虽然她每次都把他搬出来当挡箭牌。
明纱不禁感叹:老板,真好用!
然而,任何工作,旷日积晷,都会有变得枯燥无味的一天。
明纱用电脑打字累了,就换成小本本来记,困到打盹就开录音。总之,无论用哪种方法,都要将季屿生对学员的指导内容记录下来,因为季屿生会时不时的抽空验收文本。
她之前以为,自己兼职的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助理岗,但看季屿生的态度,似乎对她所写的记录文本十分重视,她实在有点好奇,这些文本最后会被如何处理?
大约过了两周,明纱已经能非常熟练地记录下任何情景里所发生的真实事件。
今天,恰逢剧团外出表演。
季屿生没有参演,所以留下来串班给花旦组的小学员们讲课。
“今天跟大家示范一下戏曲妆容的上妆手法。”
“戏曲妆容是个大工程,会用到涂面化妆的手段,而生、旦行当的化妆,又称为俊扮,在演员脸上略施粉墨,以达到美化效果。”
明纱拿着笔,写下两句话。
这时,有块暗灰色的阴影落在她的笔记本上。
明纱笔尖微微一顿,仰头。
季屿生离她半步之遥。
“你今天可以不用做记录了。”
明纱不解:“为什么?”
虽然记录员工作繁琐,但突然让她停下来,她竟然有点不习惯。
季屿生说:“因为我需要一位模特。”
明纱望了一圈屋里的其他人,当即了然。小学员们要在旁边观看季屿生上妆学习手法,已经没人比她这个助理更合适给他当模特了。
想到这里,明纱啪地一声关上本子说:“好吧。”
她按照季屿生的要求洗完脸,换了身水衣坐到椅子上,化妆还没正式开始心脏就怦怦怦直跳。
旁边有个小姑娘打趣道:“明纱姐,我怎么感觉你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明纱死鸭子嘴硬:“没有啊,我挺自如的。”
说着,扭了扭脖子。
季屿生跟学员一起把行头和化妆道具搬进屋里。
“谢谢,放在角落就行,其他的我来处理。”
他将自己常用的化妆工具取出来,整齐地摆放到桌面上,转眼就见明纱端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
怎么说呢,看起来有点过于紧张了。
他有些好笑地走到明纱身后,双手自然地搭在椅背两边,从镜子里看她:“放松。”
明纱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似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紧张?
她抬眼去看镜子里的季屿生。
他唇角含笑,在她目光投来时微微垂眸。
“准备好了吗?”
明纱心神一荡,面无表情道:“准备好了。”
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倒像是要上绞刑架。
季屿生推着明纱的椅子往外转一百八十度。
“好,我们开始上妆。”
“戏曲妆容的第一步是化底色,将红白油彩调成嫩肤色,慢慢地拍在脸上。”
明纱平时还算注重保养,所以她的皮肤看起来白皙光滑,肤质细腻,油彩拍上去时,簿厚适中,很容易拍均匀。
季屿生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明纱很想闭上眼睛,但又忍不住去看他。
两人靠得太近,她实在无法忽视掉眼前的大活人,视线稍不留神就落在了他的眉眼间,带着一种对新鲜事物的探索和求知欲,慢慢掠过鼻梁继续往下,最后定格在他凸起一块的喉结上。
那里好像在微微浮动着,张力十足。
耳边传来季屿生微不可察的叹息:“你似乎很喜欢观察别人。”
噫……被发现了。
明纱咻地收回视线,识趣地闭上眼睛,反驳道:“我现在应该属于被观察的那个?”
眼下,她的脸确实就像被学员围观的“立体画布”。
季屿生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接下来是拍彩、拍红、定妆和扫红。”
这几个步骤,需要非常亲密的接触。
季屿生迟疑了几秒,对她说:“得罪。”
“啊?”明纱后知后觉地点头。
这时,季屿生左手四指突然抵住她的颈侧,拇指动作温柔地将她下巴抬起来。
明纱是鹅蛋脸,五官较为立体,近看更加鲜明生动。
季屿生专注而认真地帮她上妆,她觉得眼睛有点痒,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别紧张。”季屿生轻声说,手上力道随即放轻,右手握着笔,细心地慢慢帮她描眉化眼。
似乎是为了照顾明纱的感受,季屿生的动作格外的小心翼翼。
明纱双眼紧闭,黑暗中,所有的触觉都变得无比清晰,这时候所有的温柔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一种“凌迟”。
明纱调整呼吸,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迟疑道:“老板,我的脸皮其实挺厚的,要不按照你平时习惯的上妆节奏来就行?”
季屿生动作一顿,松开她,对站在一旁的学员说:“帮老师拿一下红色油彩。”
“噢,好的。”
趁着学员翻箱找东西的间隙,季屿生从桌上挑了支唇线笔。
“好,那就按我的节奏来。”
“现在眉眼画好了,接下来是用唇线笔勾出唇部轮廓,头别乱动。”
可能因为周围都是小学员,所以季屿生的语气听着很像在哄小朋友。
明纱心里一澹问他:“老板,你平时除了唱戏,也会经常帮别人上妆吗?”
季屿生按住明纱的头阻止她乱动,俯身说:“没有。”
“哦。”
明纱突然就沉默了。
季屿生执笔沿着她的唇部边缘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这时,学员找到红色油彩,把盒子递给他。
季屿生接过盒子打开,用唇笔给明纱涂上:“京剧元宝嘴,上簿下厚,画时要注意嘴唇大小与脸部对称。”
突然,有位学员问:“老师,上好唇妆,整个妆容就差不多完成了吧?”
季屿生放下唇笔说:“嗯,对的。”
学员们将明纱围成一圈,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好奇。
“哇,漂亮。”
“老师,要不顺便把行头也一并给明纱姐穿上,不然放着这么好看的妆容多可惜啊。”
“对啊,我也想看!”
季屿生抵不住学员们的热情,问明纱:“你觉得怎么样?”
明纱顶着一脸妆坐在椅子上,此刻还不太敢乱动。
但人生难得有扮上花旦的机会,再拒绝就显得不太礼貌了。
明纱点头:“可以的。”
接下来勒头贴片、梳大头、插头面又是另外的大工程,他们来来回回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明纱的行头总算穿戴整齐。
季屿生将化妆工具收进箱子里。
学员们挤在明纱旁边,跟观察橱窗里的古董一样,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有位学员眼尖,睨到了架子上摆放的凤冠,毛手毛脚地端起来,问季屿生:“咦,老师,这个要怎么戴?”
季屿生关上箱子,从学员手中接过凤冠说:“我来吧。”
明纱发现,那凤冠跟之前季屿生在剧院戴的有些类似,于是,她抖了抖袖子,笑问:“我今天这一身扮的也是杨玉环吗?”
闻言,季屿生打量了她一眼。
而此时,她正穿着五彩大宫服,眉目浓黛,粉肌朱唇,在灯光斜照下尤显风韵,特别是抬眸一笑的瞬间,百媚丛生。
任何人穿上这一身,都会显得很有故事,戏曲扮相的魅力就在于此。
季屿生说:“对,京剧行头必须要符合戏中人物的身份特征,在《贵妃醉酒》中,杨玉环赴皇帝之约时穿女蟒来显示她尊贵的身份。等醉酒后,为了体现人物不同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变化,就换成了宫装,而你现在穿的正是五彩大宫服。”
季屿生说着,把凤冠戴到了明纱头上,动作稍稍停顿,视线由头顶珠串落在她眉眼间,不经意与她目光交汇。
他眼底眸光淡然,看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明纱微怔,垂眸望向地板:“原来如此,长见识了。”
季屿生若无其事地松开凤冠,继续帮她调整脸颊两侧的丝穗:“好了,你可以站起来走一走。”
明纱一身行头,感觉身上略重,走起路来僵硬得好像人类早期在努力驯服四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学员们忍不住怂恿她:“明纱姐,唱两句呗。”
“对啊,唱两句!”
明纱心里没点数,开始捏起兰花指提气吊嗓子。
“咿~”
“呀~”
吊了一小会儿,感觉气息通畅,心里一喜,转腔乱哼起来。
“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哎,人自迷。”
边哼边踮着脚尖,在屋里绕一圈。
滑稽的腔调在整个室内飘荡,余音不绝,直把大家给听笑了。
明纱唱罢,绕到季屿生身边,清了清嗓子问他:“我唱得怎么样,有拿捏到精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