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姑姑常常不请自来,几乎每次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陶千慧对此非常恼怒。
为了在跨年这天预防盎盂相击,沈星陌打算提前知会母亲奶奶来了。
她打开手机,还没来得及打开键盘,对话框里已经躺着陶千慧半小时前发来的两条信息:
【妈妈在海市出差,这个假期赶不回来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多吃点好吃的,放松放松。】
又发了一个数目不小的红包给她。
陶千慧字里行间散发出一种愉悦的心情,沈星陌跟她聊了几句,没提奶奶到家里的事,反正她在外地出差,应该也没差。
到家之后,还未进门,沈星陌就听见了一门之隔里的欢声笑语。
笑声和平时音色不同,是奶奶和姑姑的声音。
推开门,沈星陌看见不止奶奶和姑姑,连许久未见的姑父也来了。
加上沈宇卓,一家人齐齐整整,属她最多余。
奶奶坐在沙发中心,正磕着瓜子。
瓜子壳有的落在了地上,像死掉的黑色虫子,在光滑的浅色大理石地砖上尤其违和。
张姨站在边上,被奶奶吆来喝去地倒茶送点心,她明显很不悦,但只能压抑着。
姑姑见到沈星陌,先和气地对沈星陌笑了笑,叫了声她的小名:“回来啦,瘦了。”
沈星陌叫完人之后坐在角落。
姑姑又跟她聊了几句,然后说:“本来我们没想来的,没想到你爸爸去外地了,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沈星陌摇头:“我帮你问下他吧。”
沈星陌知道,姑姑和奶奶这次过来肯定不会是单纯想和爸爸一起跨年,生日都只过农历生日的奶奶又怎么会对元旦如此在意。
奶奶见到沈宇卓,眉开眼笑地说:“卓卓,来到我身边坐。”
等沈宇卓坐定,奶奶笑眯眯问:“怎么样?马尔代夫好不好玩呀?看你黑了很多嘛。”
沈宇卓边玩手机,含糊应付:“还行吧,水屋挺好看,呆久了也无聊。”
沈星陌觉得眼前这幅场景,倒是挺可笑的。
奶奶现在跟姑姑住,和沈宇卓同处一个屋檐下,就最近去了趟海岛度假离开了两周,而她上一次见到奶奶还是三四个月前。
但是她从进屋的那刻开始,她就被奶奶当成了隐形人。
奶奶不喜欢她,只因为她是女生,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年妇女心中根深蒂固。
好像男人生来就不会犯错,而她少生了那个物件就是原罪。
从小到她,奶奶对她与表弟的差别待遇太过明显,哪怕她成绩吊打沈宇卓,哪怕沈宇卓整天闯祸,都无法阻止他成为奶奶心里唯一的宝贝。
也因如此,沈星陌与奶奶并不亲近,反正父母与外公外婆都爱她宠她,没有奶奶的疼爱,关系并不大。
只是在这种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她坐在单人座沙发,看着面前的祖孙三代说笑玩乐,还是有点孤独。
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
却像个外人。
沈星陌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不想再呆在客厅。
她默默地站了起来,准备回到卧室。
“你等等。”奶奶叫了声她的小名,“你爸回你了吗?”
“还没。”
“你打个电话给他,让他最好明天能赶回来,大过节的去外地干什么?回来大家一起过元旦多好,你的话他最听了。”
沈星陌吸了一口气:“知道了。”
她给沈宏彬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想必他在忙。
奶奶见他没接电话,叹了口气,又吐槽起陶千慧:“你说你妈真是的。你爸不在,你妈也跑外头去了。一个女人,整天在外面野,一点也不着家,真是不像话。”
沈星陌眉头拧起来。
她握紧拳头,为母亲说话:“她是去工作,您别说的这么难听。”
“我哪里说的难听了?”奶奶板着脸,语气逐渐尖酸刻薄起来,“她工作能赚多少钱?就是瞎折腾。当初劝她呆在家里,她非不听。一个女人家务活是一点都不会做,好不容易怀了二胎死活要打掉,你说你爸怎么偏偏喜欢这种女人!”
奶奶越说越激动,把陈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拿出来说。
沈星陌觉得又气又可笑。
陶千慧靠努力晋升到如今的位置,在职场也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女强人,凭什么要被人这样诋毁。
即使是奶奶也不行。
难道在她眼里,女人的价值就只有当家庭主妇伺候丈夫吗。
“我妈就算靠自己也能过得非常好,她的成就都是她努力换来的。”沈星陌语气淡漠,但态度坚决,“她才不屑当只会混吃等死的寄生虫。”
话音刚落,姑姑姑父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姑父是入赘沈家的,在沈宏彬的分公司挂个闲职领高工资,姑姑高中毕业没继续深造,也没上过一天班。
他们一家全靠仰仗沈宏彬而活,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生了个儿子,用奶奶的话说,就是继承了“沈家的血脉”。
搞得他们家真的像有皇位要继承一样。
奶奶也听出沈星陌话里的暗讽,气得猛拍桌子:“我看你跟你妈越来越像,就是被宠坏了!你这种脾气,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
“那不正好,接我爸的生意,做个美丽富裕的单身女企业家。”沈星陌哼笑了一声,“您下次来还是提前招呼一声,不然也不至于让您扑了空。”
“你!你这个小姑娘嘴怎么这么厉害!”奶奶被戳中了痛点,气地把瓜子盘掀翻,瓜子磕散落遍地。
姑姑连忙上前安抚奶奶,一边小声责怪沈星陌:“你对奶奶不能这么说话,她毕竟是长辈。”
姑父也上阵,给岳母又端茶,又送点心到她嘴边。
剩下沈宇卓漠不关心地坐在一边玩Switch。
……
一家人把这出闹剧演得惟妙惟肖。
沈星陌目睹着眼前被称为“家人“的他们在自己家里张牙舞爪,他们同仇敌忾,势如破竹。
沈星陌烦躁难耐,头痛欲裂。
好像这么多天,生活像波涛汹涌的海,闹剧与麻烦会像巨浪一波波袭来。
她第一次觉得这套五百多平的别墅可以这么狭窄,闷窒到快透不过气。
重新披上大衣,沈星陌从通勤用的托特包里拿走卡包和手机。
“不受欢迎的人现在就离开。”
-
沈星陌走到小区门口,才后知后觉发现,她这相当于被人赶出了自己的家。
荒诞的事情年年都有,这几天发生的尤其多。
她无处可去,打车到喜欢的咖啡厅,在窗边坐了一下午。
等到思绪放空,身体的节奏慢下来,她忽然感觉有点累了。
最近大概是流年不利,她遇到的事情,怎么每件都那么不顺心。
连跨个年都搞得这么乌烟瘴气。
想到跨年,沈星陌忍不住掏出手机,扫了一眼那亮张她早就买好的,跨年演唱会的电子票。
演唱会七点半开始。
沈星陌内心斗争了一番,决定还是去看看。
就算一个人去又如何。
反正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等天彻底黑下来,沈星陌在咖啡店吃了几口松饼,打车去演唱会场地。
到了之后,沈星陌发现,今年演唱会主办方真就像齐纵说的那么囊中羞涩,装扮总给人一种廉价联欢会的感觉。
不过场地还算宽敞,紧挨着湖。
沿湖的路灯氤氲着暖黄色的光,比花花绿绿的装饰看起来高雅圣洁多了。
也许是因为票价价格适中,人来得也多,大多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沈星陌买的票在最前面一排,从她的角度能清楚看上舞台上表演者的五官。
但来的确如齐纵说的那样,是她说不出姓名的歌手,个个全顶了张网红脸,唱得都是网络流行歌曲。
还都是情歌,或甜或悲。
沈星陌的脑袋随着歌声慢慢放空下来。
随着歌声,她想起来近日发生的许多事,桩桩件件,没有一件是值得开心的。
也无可控制地伴着情歌的缱绻旋律想起季泽。
想起她那段刚结束的,失败透顶的恋爱。
心情一下就低落起来,就像头顶阴沉的天。
很快三个半小时就过去。
快到零点了。
沈星陌顺着人流往出口走。
据说两公里外的广场有倒计时歌舞水秀表演,观众都在往那个方向挤,她被挤到了边缘,险些被撞倒。
头顶音响里正在循环播放歌曲,正好轮到蔡健雅的《Letting Go》。
“……
我在你生命中扮演的角色
太模糊了
你对我常忽冷忽热
我到底是情人朋友……“
地上都是落下的彩色碎片,往上看,与四处流散的人群。
沈星陌恍然发现原来热闹也会到终点。
经历过繁华与盛大,过后就是无尽的空虚。
好像没有任何一瞬间比现在更寂寞。
沈星陌从来不是矫情的人。
她知道比起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爸妈一直训喻她,她的起点已经是大部分人奋斗终生的目标,所以要珍惜生来拥有的一切。
无论是天赐还是靠后天努力,她拥有的,真的已经很多很多了。
所以她没资格无病呻吟。
只是即使是神话故事里的神,也会经历磨难,被人利用放逐,直面挫败与煎熬。
更何况她只是个凡人。
是肉体凡胎,就会为情所困。
只是在这个特别的时分,脱下层层厚重盔甲之后,她无可避免地感到孤独难熬。
或许只是因为风变大了,所以很冷。
以至于鼻子发酸,喉咙也有点哽咽。
沈星陌找了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挨着条小路,在出口的反方向,人比较少。
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往下坠,直至完全蹲在路边。
她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在喧嚣中缔造出这么一隅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熙熙攘攘的人潮来来去去,又有谁会注意到她。
她允许自己就在这里宣泄一点点负面情绪。
等跨年钟声响起,一切归零,她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脚步声远了又近,沈星陌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直到好像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
然后停在她跟前。
紧接着,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沈星陌。”
那是道她很熟悉的声音,语调散漫随意,像温和轻柔又散着点点凉意的风,从头顶擦过耳际。
他问:“你怎么蹲在这里?”
沈星陌一下辨别出这道声音的主人。
心脏倏地下沉。
她捂着脸,头抬起来一点点,透过指尖缝隙,从野的五官徐徐在强光中展开。
他套了件黑色飞行服,身姿挺拔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
薄薄的眼皮掀起来,含着水光,看起来漫不经心。
沈星陌眼睛刺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从野总是迎光而来。
明明一身黑衣黑裤,整个人却那么明亮耀眼,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她不自觉把头埋得更低了。
从野见她没有起身,便压低身子,半蹲在地上,直至跟她维持一个水平线。
沈星陌闻到他身上淡淡佛手柑的味道。
“你怎么蹲在这里。”
他又问了一遍。
第15章 坠落
沈星陌立即站了起来。
她别过脸, 眺望湖对面鳞次栉比的高楼穹宇, 开口成白烟:“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儿。”
其实这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哪有人蹲在地上休息的,腿都蹲麻了。
果然, 从野听见她说的话, 抿着唇,无声笑了一下。
“……笑什么。”沈星陌觉得理亏, 嗫喏道。
长时间在室外,她没戴帽子口罩, 鼻尖耳垂被冷风吹得通红,泪痕凝固在脸上, 蜿蜒成透明的波浪线。
对上她的目光,从野眼神一凛:“怎么了?”
沈星陌声音很闷:“没怎么,就是太冷了。”
一言难尽用来形容沈星陌此刻的心情最精准。
但是她向来不喜欢吐黑泥的人, 说了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灰姑娘。
不需要费力地去得到那双水晶鞋,也不指望靠王子来拯救。
从野头微低,看着她的眼睛:“真的?”
沈星陌漂亮的眼睛,此时因为低落的情绪略微下垂,像只无家可归的精致狗狗。
因为太高贵精致,所以可怜巴巴的样子更具反差感萌。
沈星陌:“真的。”
“我不信。”
闻言, 沈星陌讶然抬头。
对上从野的眼睛,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微风拂起他的刘海。
他的双眸紧锁在她身上,眼睛一眨没眨。
从野平时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对什么都不走心,兴致缺缺的。
但这次他表情整个变了, 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她,看起来异常认真。
他在用眼神知会她,这次他偏要问到底。
沈星陌突然有点紧张,有种说谎被拆穿的窘迫。
心跳开始加速。
“还记得那年去张叔叔的雪场滑雪吗。”从野淡淡地说,“那次你也没像现在这样。”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像被风吹了很远,拂过一段已经泛黄的回忆。
那是初一寒假,小区里几个跟张叔叔较相熟的家庭,被他请去他们家在J市刚收购的滑雪场,他请的人里面就包括了从野、齐纵,与她家。
沈星陌八岁就开始学滑雪,单板双板都玩得转,结果意外被后面一个失速的男孩子撞上,摔伤了腿,骨折。
那次她痛得脸色惨白,被人用担架抬走,她全程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从小到大就要强。
如果不是遇到真的伤心的事情,又怎么会掉眼泪。
沈星陌咽了一下唾沫。
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但轻微颤抖的牙关又出卖她的局促。
最后她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诸事不顺,一言难尽,也因为一些人。”
“……一些烂人。”她补充。
确实不止是季泽,包括她今天下午在家里发生的那场闹剧,也带起了很多久远的,不愉快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