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女儿生来胎中不足，精心调养多年却仍是血色缺失，是个极为富贵的病，哪里能去伺候别人。
可是如今将军在战场上遭毒箭暗算，双目失明，如果要解毒让将军恢复正常务必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行动多有不便的将军身边必须得有人伺候，再加上将军身份特殊……只能由从小学习医术的自家女儿受受苦了。
“倘若将军有失，整个王朝都将一朝倾覆。如今异族于关外虎视眈眈，一旦知道将军如今现况，必然会挥军南下，到时候你我都将自身难保。”宋父以为女儿是不想去，便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番。
青衣女子继续炮制着手中药材，长如轻羽的鸦睫微垂，沉默了半晌。
“为父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不愿，只除了某些必要的事，其余你可以唤侍女帮忙……”
“我并未不愿。”女子只微微笑了笑，“女儿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宋父不解其意，但没有打断她略微出神的状态，任由她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
“我会去的，父亲。”她起身，用桌边的手巾擦了擦素白的手，声音温和：“她是为国尽忠的大英雄，女儿自然也不会拖其后腿。”
宋父欣慰，在第二日去将军府为将军施针时，把这件事跟将军提了。
倚在床边的“男子”一身黑色里衣，长发散落随意地披在脑后，眼上用三指宽的白绫蒙了起来，只露出了那对凌厉入鬓的剑眉，和高挺的鼻子、略显红润的薄唇。
即便眼睛蒙起，也足可见这是位当世难寻的美男子，尤其他这般散着头发只着里衣地倚着床，反倒给他孤绝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动人之感。
宋父从将军小时候便看着他，看着他长成现在这般举世无双的良才美玉，心中欣慰不已，却更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忧虑。
当他把这件事跟将军这么一说，本施针时毫无变化的将军却突然俊眉微拢，沉声道：“不可，宋医师，这点小事烨自可以适应，岂能劳烦小姐？这绝对不可。”
早有预料的宋父把倒好的茶水举至他身前，道：“在下现在递给您一杯茶，倘若将军能接到，在下便放弃这个想法。”
苏烨循声“看”过去，在凭着感觉以及内心估摸的距离以后迅速出手——然后热茶被他碰倒，洒在了手上。
他并未因此呼痛，只是眉头更紧，被连忙翻找出药膏的宋父把手抢了过去，敷上了药。
——刚刚宋父见不好连忙想把杯子往后撤，但明显将军的手速更快，还是叫他伤了。
“将军也看到了，如今的将军极有可能因为这般小事便使自己受伤，将军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百姓们考虑一下啊……倘若将军有失，边关必破，如今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宋父一边给他包扎着新的伤口，一边絮絮道。
这个道理，苏烨岂会不知？他把刚刚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时突然僵住的身体慢慢放松，重新靠在了床边。
异族那边自然也知道了他中毒箭的消息，只是上次一战他们那方也元气大伤，只要等他们缓过神，虽然不知他伤情如何，但也必不会放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
“她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除了部分情况会用“她”来指代将军，其他时候一般都用“他”，原因后面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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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十五场戏 少年
宋父立马就明白了将军的意思, 拱手道：“在下还未曾说明，倘若将军容许，在下回去以后就告知小女。小女一向内敛寡言, 德言容功俱佳, 在下敢以性命担保，倘若小女知晓, 绝对会守口如瓶不会对外人提及半个字。”
说到这儿, 宋父似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况且，小女天生体弱，将来或许并不会嫁人。”所以也不用担心将来偏向夫家, 毕竟依照女儿的身子, 也许在家做个老姑娘会活得更长久一些。
苏烨明白了宋父的意思，他也相信宋父的忠诚和人品, 教出来的女儿也必定是个冰魂雪魄的女子, 只是……
他心中忧虑不减, 反倒增添了许多。但最后，苏烨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同意了此事。
他并不知道那宋家小女在知道这件惊天秘闻以后会怎么想, 哪怕他在这些年里早已把自己当作了真正的男子, 但这具身体到底还是个女儿身, 他也并不会否认这点。只是……他也清楚寻常人知晓这种事一定会投来异样的目光。
所以第二天依然躺在床上养伤的苏烨，虽然脸上平静无波, 实际上心里却十分沉寂，像有一朵不知名的乌云罩在了心头, 把他本就一片黑暗的世界显得更加沉闷昏暗。
“吱呀——”
门被推开了, 接着便是一阵几近无声的轻柔脚步声。苏烨略有猜测, 但仍旧敏锐地支起了身体，沉声问：“是谁？”
他确实有点不确定，因为这宋家女儿竟然没有敲门或者问一声就擅自走了进来，与以往宋父所描述的形象极为不符。
“是我。”
回答他的声音语调温和，却难掩其人本身的清冷气质，像是夏天汩汩的溪水，在布满青苔的石上流淌。
苏烨本有些烦躁的心顿时被这声音扫得平和了下来，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敲门就进入，反而确认一般又问了遍：“宋清漪？”
“嗯。”
真是人如其名，水波清漪。他虽看不见，却仍能猜出其人的气质神韵。
宋清漪看着眼前跟平日里那种强大、威严形象极为不符的清瘦“男子”，终于有了点从往日时光里挣脱出来的实质感。
她抿了抿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走到将军跟前，为他例行诊脉。
将军倒也乖觉，只是微微一顿后，便顺着女子的力度，伸出了一只略显单薄的手腕。
其实从这只瘦削单薄甚至能看清里面血丝的手腕中，根本无法看出他就是那个王朝人人敬仰、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倒是有了点父亲说的女扮男装的意味。
不过，这一点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她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微凉，苏烨忍住了从那接触面升起的不明所以的痒意，一动不动。
‘许是太久没有跟女性接触过了。’苏烨这样想。
“抱歉，医师们皆说我脉搏浅，诊脉难。”苏烨见女子迟迟不说话，便有些迟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还好，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宋清漪回过神，摇了摇头后想起苏烨看不见，这才解释了一番。
以往，苏烨对于其他人的隐私或者心里想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何就对“眼前”的女子升起了几分好奇心，尤其当她向他这边微微倾靠过来诊脉时，他甚至能够从女子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或许是因为女子常年炮制药材或者喝补药养身体什么的，所以她的身上也带了一种淡淡的草药味，并不难闻，甚至有点好闻，忍不住想继续悄悄闻几口的那种好闻。
只是这种味道，似乎有点熟悉。
心里虽存了些疑问，但苏烨并未因此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安静地任由宋清漪为他检查伤口换药什么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皆是由宋清漪贴身伺候着苏烨，除了洗浴如厕时苏烨会特意避着她，其余时候基本上宋清漪都照顾得十分妥帖。
她并不会因为那具异于其他女子强壮且布满伤疤的身体投来异样的目光，也不会多嘴去探听什么，更多时间里她只是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一样，常常令苏烨忍不住在空暇时间去想她。
这种想并没有什么绮思，他只是会偶然间想起——她是否吃饭了？刚刚不小心将东西打翻，她是否嫌我手脚笨拙？她安静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以良民之身照顾我一介武夫，心里是否委屈？为何她不问我身份之谜，是不在意吗？
然而这些东西他也不会开口去问，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像这些年过来的那样。
府里对于宋清漪的出现也慢慢地接受了下来，不过府中下人对此情形也有些疑问。
要知道，他俩虽然可以称得上是形影不离，甚至宋清漪还贴身伺候着苏烨，但他们苏将军却始终跟宋医女保持着一定距离，叫人猜不透他们将军心里在想些什么。
毕竟……若非边城不计较这些，换作内地，宋清漪这算是身上已经打上了苏烨的烙印，此生无法再嫁旁人了。
当苏烨身上的毒解得差不多了时，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密了，这种亲密在同性之间算不得什么，但在异性之间就会变得有些暧昧，所以他们克制住了。
相处之时，表面的一切都好像那么平静，底下却又流露出来一些抑制不住的东西。
某日于庭院之中，他们在树下饮茶聊天时，苏烨不小心洒落了茶水，他躲过宋清漪为他擦拭衣领的手，藏在白绫下的眼睛微颤，“我自己来。”
女子的手顿在空中，然后慢慢收回。
苏烨沉默地为自己擦拭着不小心洒落在衣领的茶水，她似也在沉默着，两人相对无言了许久。
“其实，我们幼时曾经见过。”
宋清漪轻轻开口，像在诉说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一般，可只有那微微蜷缩的手指才能证明她说出这些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苏烨擦拭的手微顿，抬眼“看”她。
“所以，我这次来是心甘情愿地想来伺候将军，你不必这般……躲着我。”
从他伤情渐好开始，他便时时与她保持距离，哪怕有些事迫不得已接受了她的帮助，事后也很快就能自己上手。
他为什么会这样，她心有玲珑，岂能不知？
苏烨默了默，并不解释他的行为，只是问她：“我们何时见过？”
也许这股略显苦涩的草药气息总能让他晃神，就是因为以前那些事所带来的熟悉感。
宋清漪看着他，给他讲了个故事。
小时候的宋清漪便面如白玉，像观音座下的玉女一般。她因体弱并不能常常出院子，却爱坐在那院墙边，听着外面胡同里同龄孩童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直到有一日，她鼓足勇气打开了院门，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些未曾闻过面的“伙伴们”，却只看到了胡同里的大人们在她出面以后，便默默拉走了自家孩子。
她不懂为什么，在隔日的院墙底下却听到了答案。
“她是个玉做的人，不能跟我们玩，会被打碎的。”
小小的宋清漪沉默了，她离开了那面院墙，再没有去过那里，安静地继续养着自己的身体，做一个父亲母亲不会担心的琉璃娃娃。
直到有一天，一个眉目已经初显英挺的小少年突然在她家院子墙头出现。
彼时她正在院中树下生疏地帮着家中炮制药材，当头发上还有几根野草的小少年突然出现时，她略微吓了一跳。
“你就是宋医师家的‘小玉女’？”小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白皙的牙齿，冲淡了他眉间的野性不羁，“我瞧着不过是个普通小女孩罢了，要不要出来玩？”
小宋清漪有些犹豫，但她手中的动作已经停了。
小少年显然也看明白了她真正心中所想，直接从墙头爽快地跃下，把马尾甩至颈后，略微扑了一下下摆的尘土，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出少年精瘦却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拉住小宋清漪的手腕，眉眼俱笑，就连眉梢都洋溢着鲜活的少年意气。
“走吧，他们不带你玩，我带你。”
小宋清漪何曾见过这样的人？她只踌躇了那么一瞬，便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
那一天，是长大后的宋清漪活了那么些年最快活的一天。他带她去看了边关的大漠黄沙，去吃了边城特产的仙人掌，去捉那些生活在黄沙底下的小动物，给她讲些她从未听过的轶闻趣事。
到最后，他带她去看了大漠上逐渐落下的夕阳。
夕阳下，少年的脸好像也附了一层暖色的光。他指着天的尽头，对她说那里是王朝最大的劲敌，他们常常会来边关劫掠百姓，扰得大家苦不堪言、家破人亡。等他长成，他一定要为百姓们除去此害，打到他们再也不敢来犯。
彼时，小宋清漪因为玩闹了一天所以额角生了些许薄汗，又因为天色渐晚所以手脚冰凉，但在少年真诚炽热的话语中，她却感觉自己仿佛全身心都热了起来，抬头看着他时，感觉他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此光热烈，照耀其心十三年。
即便后来她为了这短暂的、快乐的一天导致病了十几天，差点就这样死去，她也从没有后悔过。
只是，在知道那样热烈的少年郎却因为她被老将军罚跪受杖刑以后，她还是再也不愿踏出那座院子了。只偶尔会在少年随大军打马回城时，偷偷地站在城门酒楼上看上两眼，却从不叫人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皆因她见少年第一面起，便知他是女儿身。
宋清漪讲起这段故事时并不怎么详说，其实也只是寥寥数句而已，却足以让苏烨怔忪不已。
风轻轻吹动，院中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拧眉，犹豫道：“你是怎知……”
怎么知道我是女儿身？
但听那女子轻笑：“将军当时年纪虽小，却已与不辨雌雄的孩童身体不同，我自幼学习医家，自然能分辨其中不同。”
她当时愿意跟一个陌生的“少年”走，未尝不是因为她猜测到了少年的身份，以及其身体的异样，之后那一天相处下来，她便也确定了心中猜测。
然而这些幼时的事，苏烨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在他的人生中，战场上的血与火占了大多数，少年时期的一些轻狂往事皆被如今沉稳冷静的骠骑将军死死压在了心底。
可莫名的，他又有些可惜。
她似乎也猜出了他的这种可惜，轻声道：“将军可要‘看一看’我？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第101章 第十六场戏 摸骨
这能怎么看？如今他双眼仍未复明, 能怎么看她现今样貌？
就在他尚有些疑惑时，虚虚搁在床上的左手突然被一股轻柔的力道给执了起来。
苏烨心下微惊，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宋清漪的手, 却不知她这样做究竟为何。
那双手冰凉如玉、柔若无骨, 这般轻轻捧起他的手时，就好像是被一朵云捧起一般, 很轻, 轻到苏烨甚至都不敢动，生怕伤到了哪里。
自他扮男装开始，便很少会再像现在这般亲近女子，所以他只是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有道是——皮下三寸皆白骨, 世人只重皮相, 不看骨相，或许将军可以亲自摸一摸, 我的骨, 这样以后便能认出来了。”
她的声音也十分轻柔, 只是平静地说了这段好似并没有什么意味的话，却不知这话顿时在苏烨心底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