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烨率先回神, 转头继续面向火堆, 声音沉稳地“嗯”了一声：“我想他们必定以为我们去军营或者将军府了，即便留在这里的人手估计也不多, 就去找了些食物和水。”
其实他先找的水，因为听出了那药的苦涩, 便想着让她喝一口压一压, 但检查了一遍陷阱再进来后, 听到她舒缓的呼吸声，便没有叫醒她。
宋清漪向这个狭小的山洞四处打量了一下，果然在旁边看到了水。那人用叶子做成的碗收集了一些水放在了床头，她捧起后略喝了口便放下了。
如今她确实伤势好了许多，便把披在身前的外衣递给了苏烨。
“盖着吧，夜晚冷。”苏烨没看她，仍旧拨弄着火堆。边关气候昼夜温差大，所以木柴会被山上的潮气打湿，如果要想不出烟气只能这样小心侍弄着来之不易的火。
宋清漪见他不看她，抿了抿唇：“你也是女子，也会体寒。”
苏烨拿着长匕的手微顿，他一直在用贴身的长匕在烧火。
可哪家女子会贴身藏着长匕呢？
苏烨沉静的脸在火光中明灭不定，最后被起身的宋清漪唤回了神智，沉声道：“躺着休息吧，别起了，有什么事我来帮你。”
她不听，只是径直走到药箱边，拿出了新的白绫和药，再走到苏烨身边蹲下，抬手试图去解他眼上白绫。
然后被苏烨微微抬手，制住了。
如果换作以前，她便也收了手，任由他。可她这次没有管他无声的拒绝，反而略显强硬地绕过那只手，去解了他额后白绫。
苏烨到底是没有用力阻止，他放下了手，闭着的眼睛睫毛极长，微微颤着，这才让宋清漪有了“他真的是女子”的实感。
她沉默地替他上好了药，又俯身闻了闻他身上的药味，知他身上的外伤已被他自己上好了药，这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紧紧挨着他。
宋清漪能够感受到，在她挨过去的那瞬间，苏烨的身体僵硬住了。
她弯了弯唇，抱住了双膝，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燃烧的火堆。
无声的气氛中，就好像有一些东西在他们身边静静流淌着，将他们包围在其中，无法挣脱，就这么沉沦于此。
“你……生来就叫苏烨吗？”终究是她最后先开了口，声音极轻，生怕惊醒什么。
苏烨微愣了一下，垂眸，又“嗯”了一声。
“烨……光辉灿烂，倒是极衬你。”
如一颗启明星划过王朝的夜空，让本已被黑暗笼罩的世间带来了一丝曙光。
她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心口的疼痛渐缓，多了丝甜蜜的意味，却又不想叫他发现。
然而——
“怕是叫你失望了，我本是曳，飘摇之曳。”
苏曳。
这才是他原本的名字。
宋清漪从膝间抬头，去看他。
“幼时从有意识起，我便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
长匕被火光烧得通红，映照在苏烨无奈的脸上，他似笑了一下，那笑却让宋清漪的心忍不住又抽痛了一下，抵得上心口处的万千痛楚了。
这不该是属于意气风发苏将军苏烨的笑，这是那个不为人知的苏家长女苏曳的笑。
“当我第一次穿上男装，告诉父母我的想法时，迎来的便是母亲惊恐像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以及父亲大怒之下的掌掴。”
他的话语淡淡，就好像在诉说着一件毫无关系的普通过往。
“他们试图让我变回‘正常’，用了无数种法子。但我天生坏种，绝不妥协，到最后父母仍是退了一步，许我以男儿身份活动。”
熬过所有苦痛，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直起被棍杖敲得伤痕累累的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苏烨，成为了边城将军府里光辉灿烂的少年将军。
但那时的父亲眼神冰冷，看他时已不像在看一个自家的孩子一般，反而更像在看一个妖孽、祸害。
彼时，刚刚妥协的父亲冷冷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孩童，只道今后他也会以男子来要求她，倘若她有朝一日辱没门楣，即刻自杀，绝不可令苏家遗臭万年。
即便后来他打了无数胜仗，父亲的态度终缓，但他的母亲却从未再见他一面。
那年他跪在母亲院外，大雨两天不止，母亲院门却紧闭，只遣人告诉他——“她从未生过这般不男不女的妖孽。”
“或许上辈子我真的是个妖孽，才叫我今生这般不男不女地活着。”
苏烨拨拉了一下火堆，“蹭”地一下本有些黯淡的火焰重新燃起了火光。
那火就好像也烧在了宋清漪心头，让她心尖突然便似颤抖了一下似的，教她如同伤痕累累地浸在了盐水里，浑身都开始疼。
她从未想过，她心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有这般无法对人言的伤痛过去。
“所以宋姑娘，你不该靠近我。”苏烨反倒是笑了，第一次见他脸上出现这般温暖柔软的笑，“我天生妖孽，屡教不改，导致双亲替我承了这天谴，使我年少失怙，亲族俱恨之入骨。”
“或许宋姑娘幼时被我这卑劣之人的一些东西所迷惑，导致念念不忘至今。但那早已过去，我也早就忘了，而宋姑娘那连日高烧便已证明了这一点，你我不同……”
“哪里不同？”
苏烨被她这迅速的反问给逼得微顿了一下话语，才慢慢道：“所行之路，亦或者命运，皆是殊途。”
“你信命？”
他不信。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呢？在他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已经揭示了即便没有命运，也有所谓的因果。
他生来是女，却以为男，这是因。父母不理解，为他搞得心身俱疲，一同出征时一招不慎全体覆灭，这是果。
像他这种人，像他这种沉沦于泥潭污垢中的妖孽，又怎能去奢求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呢？合该就这么孤身一人，将此身付于边疆战场，满身罪孽的来，沐血尘埃的走。
这才是属于苏烨的结局。
“无论苏烨是男子还是女子，苏烨就是苏烨，世上绝无仅有的苏烨。”
从来都寡言少语，安静婉约的女子，就这么大胆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用尽了她此生所有的气力。
苏烨转过头，“看”向她，透过白蒙蒙的绫缎中，他好像看到了隐约在火光中的、女子的侧脸。
“我眼中的苏烨绝不信命，他也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赎清罪孽从而上战场杀敌。他心中有大义，是这世上举世无双之人，比任何所谓的‘真男儿’都要优秀，都要瞩目。”
她也看向他，正对那双白绫下模糊的双眼。
“你说的这些，我不信。我知过了这么些年世人都会变，但唯独你不会，因为你是苏烨。”
从来没有人这样相信过他，即便下属们用着同样敬仰、尊崇的眼神看着他，可他们从来都无法理解即便被打压至此，他却一直忠于朝廷、从不反叛的理由。
苏烨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只有一个山洞、一堆火、两个人。
夜晚的山上有微弱的虫鸣，可他却觉得那虫鸣如声声震雷，重若耳边。
他本该像之前那样克己复礼，本该退开，无声地保持距离。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白绫中女子朦胧的面孔，不想挪开一下。
……
“卡！”
秋慈非常高兴，山洞的这场戏是苏烨宋清漪感情的转折点，其实挺难演的。
因为国内的审查制度，所以她们这条线在电影中会非常非常的隐晦，不会有太多的亲密戏份从而体现她们的情感。
两个人最“过分”的举动，也不过是一次紧紧相拥而已，因此这些情感的尺度要靠季昭周佳人自己来把握，既要克制，又要在克制之下表现出那些暗潮汹涌，可以说难度极其大。
但两个人完成的很好，当一袭黑衣的周佳人被助理簇拥着走出来时，秋慈忍不住高兴地上前试图去拍拍她的肩膀。
然后就被周佳人迅速抬起手挡住了。
挡的这一下，不止是秋慈，就连片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愣住了，一时之间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
季昭也走了出来，轻轻地把周佳人的那只手按了下去，用戏中宋清漪那种清冷温柔的声音道：“佳人。”
只这一个词，原本面容沉肃的周佳人肉眼可见地表情舒缓了下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季昭，然后垂眸，直接大步流星地离开。
被挡了一下的秋慈没有旁人想象的那样生气，她反而挑了下眉，语气里带了几分兴奋：“她这是……入戏了？怪不得。”
怪不得她的演技突然能与季昭一时争锋不落下风，怪不得她们的戏那么带劲……只不过这种演法估计挺伤身心的，现如今很少会有演员再用这种沉浸式体验派方法了。
为了不输给季昭，周佳人这算是拼了命了。但是……她这样演下去，等出戏了以后还能面对季昭吗？
疯子秋慈根本不在乎演员的身心健康，她只是好整以暇地瞅了眼还在望着周佳人背影的季昭，摸了摸下巴。
管她呢，能演好这部戏就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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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二十场戏 一年
秋慈虽然并不在乎演员的身心健康, 但季昭并不会这样想，她比谁都懂入戏太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就比如现在，明明天气并不寒冷, 她却穿得比谁都多。
这种症状或许是那次经期仍旧入水所带来的, 每当冬天，总是她最难熬的时期。
所以在发觉了周佳人现在的处境以后, 季昭便想要找她好好聊一聊。但很奇怪的是, 周佳人似乎在躲着她，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周佳人就会绕开，这也是她询问城市意志带给她的答案。
到了后来，甚至于刚刚下戏, 周佳人便会迅速地跟着团队离开, 不让季昭有叫住她的机会。
很显然，她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 但她为了演戏不愿意改。
坐在休息室里的季昭在听完城市意志说的话以后, 看着镜中女孩的身影, 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之中。
她经历过那种时期，那时身边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为了演戏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如今也是，或许, 她确实不该插手。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 周佳人会突然看着她然后失神, 会在网上看到季昭的照片以后突然顿住，会坐在窗台前一个人守着初升的太阳。
她开始喜欢大漠黄沙, 喜欢孤烟残阳，开始喜欢那些以前她从未关注过的东西。
她开始早起练武, 开始变得沉稳, 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也不再穿以前常服里的那些裙子了, 反而更爱穿黑色的衬衫长裤，走路时也褪去了一些女性化特征，一头短发一身黑衣大步流星地走着，任是谁从背后看也只以为是个瘦弱的青年。
这些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一点点变的。平时剧组里的人并不能看出来这些，但她身边的助理经纪人什么的显然很清楚，可是明显被嘱咐过，所以只沉默地守在一旁，并不多话。
春去秋来，这部戏已经拍了快一年了。
秋慈拍戏慢真的算是圈内闻名的，不过也是幸好这部戏的主要演员们都不是那种爱接各种通告的类型，不然流量明星空窗一年在圈内真的算大忌。
周佳人的经纪人原本倒是想给她接来着，但看着她现在越来越像另外一个人的举止，以及在拍这部戏前给他的嘱托，终究是没擅自做主。
除此之外，剧组里的气氛倒是一片祥和安然，即便拍的慢也很少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毕竟烧钱的又不是他们。
也亏得秋慈背后是秋家在出大头，如果不是为了拉其他资本入伙，别扯后腿，不然秋家独资其实也是可以的。
但剧组里风平浪静，外面可不安宁。
小太阳们在季昭没了消息认真拍戏以后，也都安分了下来。她靠《海棠无香》吸的粉大部分都是些年纪大一些的粉丝，所以即便在季昭拿到了国内两个影后奖项以后，也没有舞太久，引导着小太阳们沉寂了下去，生怕被那些眼红到流血的花粉们恨上。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孟星悬靠超高销量的专辑一举拿下金曲奖以后，专辑里的那些歌曲又重新霸屏了各个音乐软件的排行榜，季昭的名字也被悄悄地提了上来。
毕竟有些歌曲的歌词和名字，真的很像在说他青梅竹马暗恋的“姐姐”季昭啊！
国外网友给孟星悬的称呼也传到了国内——“华夏新生代小天王”。
虽然孟星悬靠自己的实力刷新了国内网友对于其“爱豆”的印象，转变成了十分有实力的创作歌手，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孟星悬在国外竟然这么大热？
然后他们在粉丝的科普下才逐渐明白了过来。音乐这种东西是没有国界的，再加上孟星悬经常受邀去国外音乐节唱跳，然后莫名其妙的就这么在外网火了起来，专辑里的几首英文歌在国外简直爆火。
甚至，其中一首摇滚乐被提名了国外的格尔美奖，成为了亚洲首位被提名格尔美奖的华夏籍歌手。
不过很可惜的是，音乐虽然没国籍，但歌手是有国籍的，即便孟星悬的歌是提名中最大热的一首，还是惜败于一位白人歌手之手。
在孟星悬的这些消息传回国内以后，舆论沸沸扬扬之际，几乎所有有心人都在盯着季昭的动静。
虽然他们两个自称是姐弟，但其实无论是圈内人还是粉丝都有点心知肚明里头的事，因此在孟星悬回国以后，各方都动了起来。
结果这对瞩目的“姐弟”，在孟星悬大大方方去探班以后带着各自的助理经纪人吃了顿饭，然后就这么散了。
蹲守的狗仔傻了，跟着过来的私生饭也傻了，他们以为会有点什么猫腻，可事实上人家就是这么坦荡，他们还能让俩人鬼鬼祟祟躲着他们点吗？
不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除了cp粉们十分失望以外，其他粉丝倒是一派皆大欢喜。
除了孟星悬，这一年里国内还发生了一些别的有关于季昭的事。其实也不算有关于季昭，算得上是一种连锁反应。
现在季昭一动，其他人其他事也跟着动了起来。
比如新生代的花旦们开始纷纷往电影圈里钻，但电影圈这种东西说好听了是个圈，说难听了就是个小团体，十分排外，小花们虽然背靠资本钻了进来，但除了某些缺投资的导演会笑纳以外，那些有名的保守导演都不是很想理会。
因此，玛依努尔和邢青岚的新电影出了以后，被季昭提高了花粉演技期望的观众们表示大失所望，由于不符合预期，还进行了一波报复性的打低分，最后还是被拥有平和心态的真正路人给慢慢拉了回来。
但票房和口碑的双失利也足以证明了电视剧小花们进军电影圈的失败。相比之下，之前票房不符合预期的燕官儿反而口碑好了许多，虽然不及玛依努尔和邢青岚的美貌，但她到底是真的拥有演技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演员的品格》爆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