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知道峨眉是个年轻的女人,但看到苏媚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感慨。
她年纪尚轻便已经有如此成就,要知道多少作家人到中年也未必能够包揽国内的三大文学奖项,更不必说《梅乡》是她的第一部作品,那时她初出茅庐,与诸多前辈们争夺一个奖项,其中的激烈自不必多说。
都是搞创作的,他们都清楚,能在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成绩,运气多少是有些的,但天赋与勤恳却更难得。
他们并不轻看她。
所以就出现了这么一幕:
两个可以做苏媚叔叔伯伯年纪的男人一口一个峨眉老师的叫着。
对方是出于尊重,苏媚却受之有愧,她面有惶恐:“叶导,易华老师,你们叫我峨眉就好。”
两个人从善如流。
今日这场会面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探讨《梅乡》重修后的剧本内容。
“重修版内容我已看过,并未有任何问题,只是后续还要易华老师润色修改。”
易华显然是有些关于情节和人物的事情要同苏媚探讨,这也是他坚持要见苏媚一面的原因。
出于改编需要,他希望对于其中部分人物的设定和性格进行调整,为此易华特意制作了一份故事背景与人物性格研究。
苏媚从易华看过后十分意外。
除却意外,尚有些许的敬佩。
虽说都是搞创作的,但她和易华也可以说是在两个不同的圈子。
但苏媚偶尔也能够从一些前辈和老师的口中听他们提起易华这个人,评价也不外乎才华横溢四个字。
无论是做什么,在哪个行业,做到易华这个地步难免心存傲气。
何况一件事情做的时间久了,轻车熟路起来的同时也大概率意味着更有技巧性更程式化。
就像近些年她为报刊撰稿常常觉得内容少些真心,尽管她并无敷衍的意思,但有些事情总是下意识的。
不必说《梅乡》这个项目尽管备受重视,但易华参与的同类型项目也并不少。
易华自然是重视的,这一点从他要求与她见面便可见一斑。
但是让苏媚敬佩与惊诧的是他的踏实与尊敬。
搞文字工作的最大的诚意莫过于手中的一只笔。
真正的沉下心来去感受书中人所经历的,所感受的,这很难得。
而除此之外,苏媚看到了他的赤诚,那是一种对文字的诚挚。
不关乎其他,是一种源于本心的忠诚。
而苏媚,自认自己是缺少这种赤诚的。
她并非一个对于文字和故事多么虔诚的人。
所以无所谓刘尚新的剧本是否真正的诠释了《梅乡》的核心,无所谓《梅乡》最本质的东西是否得到了展现。
更多时候文字对她来说仅仅只是一个工具,用来消遣时间的工具。
可现实却是她以此为生,却对此没有最基本的尊重。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最近她越来越觉得笔下逐渐的失去生命。
这一瞬间的内心振动让苏媚得到了某种启发,她不得不以一种更加认真的态度去看待自己眼前的这份文件。
对方也很有耐心,等苏媚将文件看完。
“易华老师,在剧本方面我并不专业,但松奴的人设我认为不妥。”
在《梅乡》的故事中,松奴在沈君墨的人生中承担着艳色的那一部分。
她身处风尘,沈君墨不过是她无数恩客中的一个,或许在那些虚与委蛇的相处中也曾付出过些许真心,但她与沈君墨也仍旧只有片刻的缘分。
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作为《梅乡》的女主,某种程度上是在迎合观众们的审美。
但是在《梅乡》中,松奴的存在不过是在刻画以及重复沈君墨的孤独。
而沈君墨的孤独是贯穿于《梅乡》这个故事的内核。
在那样的一个时代,所有人都是孤独的,任何人都会离开,任何事情都会改变,玉山崩塌,朱门凋敝,人们也正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剥离和分别中开始思考和争取,在这个过程中旧的生命陨灭,而新的生命在崛起。
一个心意相通的人会摧毁沈君墨的孤独,也会摧毁这个故事。
听到苏媚的建议,叶延好像有些坐不住,他身体向前靠了靠:“苏媚老师,这一点我们也是经过商讨的,观众喜欢看。”
叶延说的很清楚明白,电视剧最终是要经受市场考验的,他们不能一味的追求艺术性忽略其他的东西。
易华一直没有说话,苏媚下意识的敲了下桌子,缓缓说道:“松奴的人设不能改,她和沈君墨之间的情感不能改,但关于她的篇幅可以加,。”
这已然是苏媚做出的让步。
叶延和易华对视一眼,易华问道:“怎么说?”
“将明未明的感情,难以启齿的悸动,无可奈何的错过,很多时候含蓄内敛的情感最动人。”苏媚说。
对方沉默了很久,显然在思考苏媚这句话的可行性,很久后叶延轻拍了一下桌子:“我们回去开个会。”
苏媚点点头:“还有事关于桑晋。今早我见了他,我想听听叶导的看法。”
提到桑晋,叶延也很头疼,桑晋是个歌手,从来没拍过戏,如果可以他其实也不愿收下他,但无奈资方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但这话怎么能说,他又反问:“峨眉老师什么意思?”
“可以加。”苏媚说。
叶延和易华都很意外苏媚竟然会同意。
“但现在不行。”
两人不明所以。
苏媚继续:“其实不必特意加入新角色,桑晋这个人性格张狂,与《梅乡》中的聂淞很像。”
她的意思显而易见。
但是:“为什么现在不行。”
苏媚答:“我希望与他谈过后再做决定。”、
回到酒店后,苏媚很意外的收到了唐鹤逢的邮件,里面是已经润色修改好的《梅乡》英译版。
她惊喜的拨通了唐鹤逢的电话,手机铃声仅仅响了一秒对方便接通了电话:“喂。”
“我看到邮件了。”苏媚的声音免不得粘上了些笑意。
“嗯,突然需要出差。”言下之意是因此才提前完成了英译版修改。
“明日?”
“嗯,明日一早从鹤卿小筑去机场。”
唐鹤逢说完这句话后,苏媚突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沉默了片刻说:“注意安全。”
他像是因为这句话而格外愉悦:“好,我会的。”
语气很熟悉,让苏媚想起了那天他送自己去机场的时候说的那句:好,我记住了。
“工作顺利吗?”
“很顺利。”说起工作,苏媚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易华。
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前辈身上她能够学到很多,让她受益匪多。
刚说完,苏媚就透过手机听到了苏朝哲的声音,还是在叫唐鹤逢下棋。
于是这通电话匆匆挂断,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挂断时,她似乎隐约听到唐鹤逢很轻的:“明天见。”
苏媚不自禁的摇摇头,怎么可能呢,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第二日,苏媚就接到了叶延的电话。
告知她会议已经确定了松奴保持原人设,只增加相关篇幅内容。
至于桑晋,苏媚特意将他约了出来。
地点在一家私密性很不错的特色茶楼。
时间约的是下午三点,但直到三点半桑晋才姗姗来迟。
苏媚并不急躁,也不觉生气。
甚至在桑晋落座发出巨大声响时她仍旧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
看她久不说话,桑晋终于沉不住气:“叫我来做什么,说话。”
苏媚轻笑,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我知晓你并不愿参演《梅乡》,刚巧我也认为你并不适合这部作品。”
她笑意款款,说出的话却万分直接。
很有谈笑间取人性命的味道。
听到这话桑晋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很不高兴,但他尚还能隐忍不发:“你什么意思?”
“既然我们彼此无意,不如合作?”
“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啊,我反正没办法,我和公司签了合约的,公司的安排我没法拒绝。”
苏媚面露失望:“既然如此,实在太过可惜。”
说完她又抿了口茶,“看来只能希望这次合作愉快了。”
她刚说完,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苏媚拿出来看了一眼,有些抱歉的向桑晋告罪:“失陪,接个电话。”
说完她走出包间。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声音:他确实不适合《梅乡》。
只能多多劳累导演了。
他这种性子期望他能够演好是在困难,只能在其他演员身上下功夫了。
......
这些字一个一个的传到桑晋的耳中,起初她还感到愤怒,后来听到他甚至觉得已经麻木。
等到苏媚打完电话回来,他看她的目光几欲喷火,甚至不等她坐下就拍案而起:“峨眉,你给我等着,这个剧我还就非拍不可!”
说完之后就扬长而去。
待他走后,苏媚微微笑,抚平衣服褶皱慢悠悠的坐下来,喝完了杯中茶。
第15章 八珍玉食
今日一回到酒店,苏媚便觉得气氛有些许不同。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的集中到前台的位置。
她心下好奇,便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让她愣在了原地。
那里站着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男人,黑发白衣。
当苏媚的目光看过去的那一刻,他似有所感也转过了身。
俏的脸,黑的眼。
苏媚神色惊喜。
唐鹤逢挂断了电话。
苏媚已经迎上前去:“你来东川出差?”
唐鹤逢点点头:“嗯。”
“你昨晚没说?”苏媚并未询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有时有些事情是心照不宣的。
“怎么没说。”
但唐鹤逢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的脸默不作声。
她想起电话挂断前听到的话,原来并非错觉。
苏媚忍不住笑起来,揶揄:“也不知我们之间是怎样的缘分,总是不约而同。”
但比起她的婉转含蓄,唐鹤逢远要更加的直接,他说:“是缘分,也是必然。”
起初他并没有东川的行程,但意外突至,这是缘分。
这家酒店也并非他出差会选的落脚处,但他来到此处,这是必然。
前台此时已经办好了入住手续:“唐先生,您的房卡。”
唐鹤逢伸手接过来,他此次出差董嘉并未同行,更像是私人行程。
两人结伴上了电梯。
“今日的工作结束了?”
“结束了。”
“可否赏脸吃顿饭?”唐鹤逢语调稍扬,显然心情不错。
苏媚点头应约:“好。”
“叮――”电梯门此时应声响起。
已经到了苏媚房间所在的楼层,唐鹤逢的房间在更高的楼层,她走出去与他短暂挥手道别。
回到房间后,苏媚竟有些后知后觉的紧张。
她不知道这份紧张来自何处,只是没由来的认为这场约会很重要。
这也并非她第一次与唐鹤逢单独吃饭,在鹤卿小筑的几天,他们朝夕相处,虽说不至于每一餐都在一处,但至少每天都会有一餐在一处。
苏媚翻看了眼自己的行李,有些困难的从那些衣服中选了一件裸粉色的针织衫。
刚刚坐到镜子前,门铃忽然响起来,苏媚在瞬间漏了一拍。
她打开了房门,但首先闯进视线的是一束花,然后是一张陌生的脸,她脸上的欢喜和紧张慢慢的被疑惑取代。
门外的人问:“苏小姐吗?”
“是我。”
“一位先生为您订的花。”苏媚伸手签收,接了过来。
关上房门后,苏媚看到了花束中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八个字:心之所愿,无所不成。
虽然并未署名,但是看到久违又熟悉的字迹时,苏媚一时之间愣住了。
她感到了意外,这份意外驱散了些许原先的忐忑。
不过这件小插曲也并未让她分神太久,待她回神后便点开了一个多年不曾联系的对话框:谢谢。
对方并未回信。
苏媚也未继续为此挂心。
她重新坐回了镜子前,细致的为自己上妆。
手中的唇脂刚刚放下,等的人已经到了。
很奇怪,他和所有人一样敲门,但苏媚就是知道是他。
门口处,他换了一身衣服,白衬外是一件杏色针织开衫,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了。
他面前的苏媚身材高挑,长发披散,发梢卷起一点弧度,温柔缱绻,她皮肤很白,衬的眼珠乌黑,唇色嫣然,拢发时自有风情。
唐鹤逢微微笑:“走吗?”
“嗯,等我一下。”
苏媚返回房间拿上了手包。
即便是出差在外,唐鹤逢吃饭的地方也难避雅致二字。
下车后,苏媚便看到了明晃晃的四个字“八珍玉食”。
同松阁精致不争的气质不同,八珍玉食大有大隐于市的格调。
八珍玉食的牌匾格外的引人注目。
朱砂色为底,赤金点缀,上书四字大开大合。
《西厢记诸宫调》中说:八珍玉食邀郎餐,千言万语对生意。
八珍玉食的名字就分外富贵逼人。
进去后也确实如此。
屋内的布置多以宫墙色为主,琉璃瓦,红墙柱,青绿梁枋,钛白栏杆,厚重谦卑,浓郁内敛。
些许金色点缀层层风华,是属于国风的极致美学。
员工应是认识唐鹤逢,不必多说便引他入了一间房。
他们只有两人,点菜并不困难,只用了两三分钟便完成了这件事情,接下的事情就是等候了。
等待的时间难免闲聊起来,唐鹤逢为苏媚斟了一杯茶:“难题已经解决了?”
说起桑晋,苏媚便有些忍俊不禁,想到唐鹤逢发来的那份资料中,在结尾处还有他本人对桑晋特地做出的总结:赤子天真,儿怜瘦扰。
总结虽短,但十分精辟。
“虽接触不多,但桑晋其人确实很有趣。”苏媚将刚刚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方才我与他约见,本意是想与他好好谈谈,但他性格......”苏媚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一个妥善的形容词,但思来想去也并未找到,勉强说了一个,“......固执,谈话并不顺利,期间我接到了《梅乡》导演的电话,也婉转的表达了桑晋确实不适合这部作品,没想到被他本人听到,或许是深感受挫,便非要参演这部剧不可,大抵是想做出个成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