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公玉泉突然过来,他跟在宋誉身边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为其筹谋划策,也算半个亲人,她对公玉泉道:“公玉先生,许久不见,今晚除夕夜,公玉先生若是得空,何不留下来一起过除夕?”
公玉泉颇为感动地抱拳道:“自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我还得找公子去拜访几位大人,若是及时赶回来,必来麻烦大家。”
宋誉要出门?他没跟时宴说过此事,时宴对此也是一头雾水,狐疑地看了一眼宋誉,问:“拜访几位大人?”
宋誉点头:“柳指挥和安太史,还有朝中其余清官们,礼节在前,毕竟对方是长辈,我亲自上门表示感激才算不失礼数。”
时宴点了点头,一转眼就到了傍晚,除夕夜乃一年最后一日,人们总喜欢在这一日过得圆圆满满,为来年讨个好兆头。
二人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可迟迟却等不到宋誉的回来。
时宴百般无聊,隐隐有昏昏欲睡之味,此时听见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她正满心欢喜,刚要去迎接宋誉,可刚走出门,迎面而来的不是记忆里熟悉的面孔,而是一个个杀意横生的剑士。
从他们身后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材短小而眼神轻蔑。
“姑娘,我家娘娘有情。”
“你是何人?”
“鄙人王岳,曾受我家娘娘恩惠,发誓有朝一日若是娘娘需要,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也绝不含糊。”
时宴皱眉,“你要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就尽管去,关我何事?你家娘娘是何人,请我做什么?我跟她认识么?”
王岳只笑不语,做了个请的动作,屋外,停靠的是一辆豪华的马车,时宴一脚刚踏出门槛,下一秒两名剑士反手将她扣住,时宴大惊失色,费力挣扎,却遭王岳嵌住下巴,恶狠狠道:“省点力气吧姑娘,等会我怕你走路都走不稳了。”
起初时宴并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当是俗不可耐的一句威胁,可当马车渐渐停下,她踩到地面的那一刻起,她才真的领会王岳之后那句话里的深意。
天寒地冻的夜晚,本是合家美满的除夕夜,红烛高点,灯笼高挂,爆竹声声,一派喜气洋洋。
可这里,却出奇地安静。
她四面环顾,周围的屋舍有人探出半颗脑袋,又很快缩了回去,他们眼里的畏惧夹杂着好奇,又混着可惜和可悲。
时宴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府邸那块中规中矩的匾额上――
柳府。
她忽然茫然若失,心中的恐惧刹那间不断腾起。
柳府?娘娘?
众多肃穆以待的剑士。
还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王岳说怕她走路都走不稳了,此刻她双腿还当真有些发软。
王岳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穿过严阵以待的剑士,大步走进柳府的大门,没过多久,他出现在门口,对着时宴身后的两名手下挥挥手。
时宴被他们用力一推,踉跄前行,险些倒在地上。
王岳说:“姑娘,稳着点。”
时宴甚至都忘记要回瞪他这张丑陋令人作呕的脸,只觉浑身血液都冻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手脚肌肉记忆在活动,机械似的踏进这座弥散着紧张}人氛围的府邸。
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庭院中央有人垂首跪地,整个庭院死气沉沉。
她见过最骇人的死人场面,是宋k死的那天晚上,犹如被困住的野兽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绝叫,可眼前的场景却比远那夜来得更恐怖万分。
脚下忽然踩到一个水坑,高燃的火把火光冲天,她低头一看,火光将满地雪白照得通亮,她太阳穴口突突地跳,只觉得眼前一个恍惚,竟然将无色的雪水看成了红到发黑的血水。
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时宴又觉一阵头痛欲裂,好像下一刻脑子就会炸开那样,后背泛起阵阵冷汗,她已经麻木,冷风犹如利剑,刮得她皮开肉绽,眼眶被吹得十分干涩,可她现在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时宴被吓了一大跳,可当她看到那人的面孔后,心中腾出无限悲怆和无力。
她与柳指挥相处不多,甚至连半句话都不曾说过,可时宴知道,他是个正直又强大的人,不愿趋炎附势,不愿随波逐流,坚守本心的一套原则,勤勤恳恳,重情重义。
这样的人应该死在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不是成为朝廷内斗皇权相争的牺牲品。
柳指挥嗫嚅着想说什么,可最终,话没说出口就咽了气。
时宴忽觉胸闷气短,像是有无形的重物压在胸膛上,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老天,为什么总要给她这样的惩罚,看着一个个地在自己眼前死去,她却无能为力。
她回头看了一眼王岳,将她团团围住的剑士用剑尖对准她,时宴哂笑,这倒是高看她了,他们将柳府杀得尸山血海,她就算长了翅膀恐怕也飞不出这里。
王岳身边站了一个女人,女人戴着帷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她那熟悉的身形时宴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
原来王岳口中的娘娘,正是德妃。
身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轻轻唤了她一声时宴姑娘。
时宴连忙回头,终于见到公玉泉。
他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脸上被化了一道长长的裂口,在火光之中尤为吓人。
时宴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公玉泉,在她印象里,公玉泉虽为谋士,可武力高强,面对普通的兵丁,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公玉泉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住地面,几乎对她恳求道:“救救公子,救救他……”
她要怎么救?
她该怎么做?
时宴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庭院中央那抹身影身上。
心中似有不甘心,分明最在意的东西就在眼前,马上,他就能跟时宴有一场真正的婚礼,他们会成亲,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会护着她,听她说各种古怪陆离的想法。
可他的自傲在最后关头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不该一时心软留德妃一条性命。
他不甘心,腹部被刺了数不清多少刀,冰冷的黑夜被熊熊大火照得通亮,可他似乎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痛,耳旁的厮杀声和风声都逐渐隐去,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他会死吗?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画面始终只有一个人,高兴的,安静的,难过的,乖巧的,全都是她一个人。他舍不得,明明还没有开始属于他们的生活,怎么就要结束了?
昏沉沉间,他仿佛听见了那道温柔软儒的声音,少女提着裙子满心欢喜地朝他跑过来,高兴地喊他殿下。
时宴有些泪眼模糊,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德妃缓缓走上前,从剑士手中夺过剑架在时宴的脖子上,冷冷开口:“双相令在哪?交出来,否则我杀了她。”
双相令,又是双相令。
时宴抱着宋誉,又不敢太用力,他过于脆弱,好像轻微一碰就要碎掉一般,发丝上还倘着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冰雪被热血融化,与血液混合在一起,地面俨如流淌着一条红色的溪河。
宋誉哂笑,缓缓勾勒出一抹讽刺的笑,说:“娘娘算盘着实打错了,这名女子于我而言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趁新鲜感还在尚能逗乐解闷,腻了便弃之如敝履,还当真以为有什么情深意重在里面么?你杀一个百个这样的她,本王都不会眨一下眼。”
时宴抱着他的肩,手上是黏腻的血液,她懂他是在说反话,想让德妃信她不过一无关紧要之人,这样就威胁不到宋誉,也许还能留她一线生机。
可她的心还是一阵阵抽搐,痛,锥心刺骨的痛。痛到极致便能将心底的寂寞悉数驱散,清晰的痛觉将心底的空荡填满。
“不、不是这样的……”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几乎哑了嗓子,长着嘴,声音干涩又难听,似乎是从两张紧贴在一起的磨砂纸中间挤出来的那般。
宋誉目光寒凉,眼神里透着不可化解的厌恶:“她于我而言,不过一只野猫野狗,拿她威胁我同双相令比,未免太高估她,这女子轻贱不值一提,娘娘这回真的算错筹码了。”
时宴喉咙哽动着,死咬下唇,使出最大力气才压制住心底腾出的崩溃。
她费力呼吸,心脏似乎要剖开胸膛跳出来,她感受着宋誉的身体在发抖,他的身体仍然柔软而温暖,可说出的话怎么会这么冰冷又令人这么绝望。
直到临死前,他违背内心的旨意也希望她活着,只因为她说过,活着就有无限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他这悲催备受打压的一生,从来没有给过时宴像样的东西,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就替她争取生命的延续,让她心怀希望地活下去,无忧无虑地活着。
时宴已经万念俱灰到麻木了,她放下宋誉,回身在德妃面前跪了下来,双手伏地,一字一句,字字清晰诚恳,说:“时宴身份低微,于睿王而言无足轻重,不足挂齿,如今睿王大势已去,时宴没了依靠,便如雨打浮萍,望德妃大发慈悲,明察秋毫,放过我等无辜之辈。”
德妃疑云满腹:“本宫听说你二人曾在冷宫相伴数年,又传你们之间亲昵无间,他对你更是爱护有加,怎么会是如此薄情寡义之结果?”
“既是薄情寡义,亲昵无间爱护有加便也不过热情上头,如今死生威胁面前,谁还在意过去那点少得可怜的温存?”
时宴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依稀只能听出几分诚恳来。
德妃同王岳对视一眼,不悦道:“叫你办事怎么办的?”
“回娘娘,这......传言说睿王同她情谊深厚传得有模有样,不像假的啊。”
时宴继续说:“只是睿王此人看似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可他与晋王关系匪浅,小时候两人一起读书玩耍,到了如今更是真心实意,娘娘若是想要双相令,何不先留他性命,好日后找晋王在其面前有个对峙?”
德妃正在犹豫不定,恰时,府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德妃面色一惊,那些剑士齐齐举剑对外,熟悉的蓝影冲了进来,王岳立马召集剑士应对来敌。
时宴总算松了一口气,重新凑到宋誉面前紧紧环住他的身体,嗓音在发抖:“你方才说的话让我很伤心,不过我现在不跟你计较,晋王来救咱们了,你要支撑住,等你好起来我再跟你算账。”
宋誉扯出一抹虚弱的笑,他一咳嗽,又哇出一大口鲜血。
“你这人真没良心,我都这样了你还要跟我算账。”
时宴鼻子有些哽住,想替他抹去脸上的血,可就算满手被染上鲜血,他却怎么都干净不起来。
杀害朝廷命官乃死罪,宋旭不曾想德妃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躲过他所有眼线从冷宫逃出,杀害忠臣,杀害皇子!
府内又是一阵厮杀,整个柳府仿若陷入地狱一般恐怖骇人。
宋誉让时宴扶他起来,德妃一心都在突然赶来的宋旭身上,没注意到濒死的宋誉竟还有力气提剑杀人。
当冷剑穿透胸膛时,德妃不可置信地回身,嗫嚅着红唇,最终无力倒下。
一支利箭给了宋誉最后一击,在火光下泛着金光的箭矢穿透他的胸膛,带着诡异的颜色,生生刺痛了时宴的眼睛。
宋誉已是千疮百孔,憔悴不堪,剑撑在地上,他身体摇摇欲坠,最终还是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时宴尖叫了一声“不要――!”
冲过去抱住了宋誉支离破碎的身体。
宋誉却展开一抹浅浅的笑,白净的脸上沾满血渍,嘴角源源不断有血流出。
时宴崩溃不已,却无能为力。
怎么办,她救不了他,怎么办才好……
他缓缓抬手,抚摸着时宴的脸,一个劲安慰她不要怕。
时宴越哭越凶,他反倒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来
终于要结束了吗?
他这样惨淡暗无天日的人生,活着似乎没有多大意思,可又舍不得死去。
宋旭挣脱那些人的纠缠,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他大步冲到宋誉面前,让他坚持住。
宋誉无力说:“我替你杀了德妃,你还是做你那个干净单纯的潇洒王爷。”
宋旭一个劲摇头说着说对不起,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高大不屈的男儿也会有如此失魂落魄又柔情的一面。
宋誉看向时宴,又笑:“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爱你?”
时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好,可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砸在宋誉沾满血的脸庞上,有的血迹已经干了,就像刚拨开的鸡蛋上粘了几片血渍,眼泪将血污溶解,他目光逐渐涣散,嘴角却扬起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笑意。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若是连她都不记得,那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他?
他来过这冰冷的世界,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十年百年之后,人来人散,春去冬来,黄土白骨,他怕是早就化成了一堆灰,随风飘扬,到了地下依旧无人惦记。
他这破碎的一生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
或许不甘心,可矛盾的是高悬的心又终于落了地。
再也不用沉于算计、担心害怕、惴惴不安了。
“宋誉,宋誉!”
不要啊,她是来拯救他的,可为什么还要看他死在自己面前。
她那日在青龙寺做了个噩梦,梦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宋誉躺在雪地里,腹部中箭,奄奄一息。
她以为那是她梦见了他在边关时的险境,可谁层想到她梦见的是最后的结局。
上天早有注定,只是她不曾领会上天授意。
今天是除夕夜,万家灯火,团圆相聚,他们本应该成亲的,可他死在了他们成亲的当晚。
后来时遇开春,春风化了残雪,万物复苏,时宴躺在门口的摇椅上,怀里抱着一只三色猫,闭目安睡。
桃花蹑手蹑脚地走到她面前,替她盖好毯子。
她不懂这么复杂的事情,只是听说宁国江山易主,新帝登基,大肆改革,以法为本,整顿官场,又命为官者亲下民间,体恤民情,不再是口头喊空话,百姓感恩戴德,好报连连上书,尽是民间对新帝的拥护和感恩。
至于在京城发生的所有变故,一夜之间,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无人知晓其中真相,只道新帝有人君之望,主天下之贤能,爱手足之怜悯,实乃我国之大幸。
而那位弑父杀兄奸害朝臣的睿王,有人啧啧摇头感叹,有人悲愤罄竹难书,新帝每每看到诸如此类的谩骂,大发雷霆,久而久之,人们摸准新帝的雷池,也就无人再敢提及此人,从此避之若浼。
宋誉府上的资产皆转到了时宴手中,他一生清廉,无人爱护,无人在意,资产都是他一手攒下来的,虽说不上富堪敌国,但也能保时宴日子殷实。
唐梦和宋旭来看过她几回,宋旭多次提出要给她封号,却都被时宴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