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宴无奈发笑:“就算加上公玉先生,我们总共也就四个人, 哪吃得到用得到这么多东西?你不嫌多, 我跟桃花两人可拿不动这么多。”
殷勤的店家脸上堆满笑容,拍胸脯保证:“姑娘不用担心!这点包在我们身上,只要公子告诉我们家住何处,我们立马将东西送上门去!”
时宴:......
宋誉眼里攒笑, 说:“我过去曾见过一位大人家娶新妇的场面, 热闹又气派,堆的山珍海味让人见了眼花缭乱,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吃不饱肚子就只想要是哪天我娶媳妇,也定要举行一个像他们那样气派的婚礼,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妻子。我这个当殿下的没太多东西能给你,唯有这场婚礼,我不想草率,别人有的,你也会有。”
他们途中又看到有一挤满人的小摊位,时宴停留片刻,忍不住探出脑袋朝人群里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有吸引力。
宋誉笑道:“想要?”
时宴只是有些好奇,何况还不知道卖的什么,自然也没有想不想要一说。
刚想摇头,没想到宋誉倒是先她一步,让她在外面等着。
等宋誉将用黄皮油纸包好的点心递到她面前,时宴瞧着其卖相极好,轮廓又呈蝴蝶模样,上面抹了红色的果酱,她忍不住先动手抓起一块往嘴里送。
薄片又酥又香,上面的果酱甜而不腻,带着些微水果的酸涩,总之酸甜适中,时宴频频点头,连连称赞。
三人一路走着,却没注意到旁边的酒楼楼上,一双眼睛始终不曾从他们身上移开火。
宋誉随意找了家小店坐下,时宴和桃花闻着味道,两人都被锅里散发出的香味吸引。
老板热情地走过来问几位要吃点什么,宋誉叫了三碗汤圆,预示着年底要团团圆圆。
而他们三个中间,其实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团圆的。
时宴不想表现出一副悲观失落的样子扫了大家的兴致,便垂下眼帘,挡住眸底的情绪万千。
最先,她总会想家,想那间小得甚至有些局促的房间,想那个霓虹灯闪烁的文明世界,她觉得在这里,整个世界都是孤独的,这里一切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
可现在她与宋誉待在一起,他们相互陪伴,彼此安慰,彼此温暖,她便觉得,她好像渐渐地被这个世界接纳了。
她的内心不再寂寞,她再也不是一个人。
所以,正是为了留住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她才愿意化作宋誉的那把最锋利的刀。
而宋誉,也是她在黑夜中踽踽独行时的一盏温暖的明灯,是她锋利之外,保护着她的刀鞘。
他们相互依偎,谁都离不开谁。
宋誉注意到她出了神,便轻轻抚上她的手,一点一点仔细摩挲她尖而圆润的指尖。
似乎觉得冬日的严寒似乎在这一刹那,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老板将汤圆端上桌,桃花已经迫不及待吃了起来,时宴赶紧抽出手,紧张得连抓勺子的手抖止不住颤抖。
突然,一道平静得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时宴循声而望,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面目清秀,身形瘦小,他弓身道:“睿王殿下,我家主子想请您过去喝杯茶。”
时宴并未见过此人,心生疑惑,宋誉却神色淡淡的,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了勺,说:“那就麻烦带路。”
桃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里面满是好奇和疑惑,在她看来,宋誉的身份已经是她这辈子能接触到的最高最重的位置,京城的一切都令她目瞪口呆,所以格外期待邀请宋誉喝茶的,又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时宴站起身,跟宋誉对视一眼,仅仅一眼,就好像说清楚了无数话,她似乎猜到了这名年轻男子是谁的人,他要去见的那个人又是谁。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它就不会存在,那个时候时宴也许早就看明白了未来会发生什么,可她觉心累,不愿意去思考,下意识躲避这个问题,因此当事实主动迎上来摆在她的面前时,她不得不正视它,心里差点漏掉一拍。
桃花看她脸色不太对劲,关心道:“姑娘怎么了?可还好?”
时宴摇头安慰她,“我没事。”
雅间内只有宋旭一人,时宴刚走进屋的时候,里面芳香扑鼻,又生暖炉,顿时令人感到一阵小热。
宋旭神情冷淡,少了先前见到宋誉时的欢喜,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是一条无形的沟壑。
时宴约莫能猜出其中缘由,可人生在世,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各自安危苦难各自吞,哪会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他邀人入了座,时宴和桃花便站在一旁,桃花不敢跟像他们这样的权贵们坐在一起,而时宴,则是单纯不想坐。
总觉得十分奇怪,宋旭就像换了一个人,几日不见,过去那个温和良善的晋王殿下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却是眼前这个面色阴沉眉宇间略带哀痛的年轻男子。
听说他迟迟不愿接任帝位,借用哀悼先皇仙逝为由拖了几日,可他身份毕竟不同,面对的不仅仅是已逝的父亲,更重要的是他的百姓和江山社稷。
如此躲避行径已经引发了朝中不少大臣的不满,更有甚者,直言有此君主,宁国必亡。
听说宋旭听到这话后,直接降了那人的罪,打入打牢,以儆效尤。
宋誉轻抿口茶水,率先开了口:“看来八哥心情不好。”
宋旭手紧紧握住茶盏,忽然抬眸,灼灼目光直视宋誉的眼睛,他的眸子如此透亮,就好像天上悬挂的太阳,令人无法直视,只需要一眼似乎就能将人的心底看穿。
宋誉倒是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同样回望着他,不曾有一点心虚之感。
“哼,父子反目成仇,兄弟自相残杀,我能好到哪去?”
他语气里淬满浓浓的不解和恨意,像是对曾经那个自己信任的弟弟的失望透顶,“九弟看起来倒是跟没事人一样,八哥竟从来不知九弟的心如此冷漠坚硬,实在佩服。”
他狠狠灌了一口酒,又猛地将酒杯拍在桌上,雅间内气氛骤然变得奇怪紧张起来。
桃花没见过这场面,方才都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这两人就跟仇人似的了呢?
时宴轻轻拽了拽桃花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宋誉道:“八哥风光霁月,意气风发,走过山川河流平原旷野,看遍寒木不凋春花吐艳,眼里心里容不得一点这人世间的不好,你为民为天下,心中有大义,人人敬你爱戴你,你自然也见不得在这么美好的一切背后原来藏着这么多摆不上台面的肮脏事。”
“我知你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可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以为我在外面都是在玩吗?!”宋旭腾地一下站起,双手猝尔撑在桌上,满脸纠结又痛苦地说:“你若是见过有人食不果腹被迫贱卖骨肉,若是见过旱灾洪涝民不聊生,若是见过官僚腐败欺软怕硬,你还会觉得我这一生都如表面这般潇洒恣意吗?”
“九弟是个俗人,不懂八哥说的民生大义,若是说得再明白些,我只想活下去,有尊严地活着,这有错吗?”
他放下杯盏,目光异常地清透明亮,好像每月十五时天上悬挂得清冷的圆月。
他有错吗?
只是想有尊严地,不用每日担心吃不饱穿不暖地活下去,有错吗?
宋旭说:“八哥如今有本事了,八哥可以护着你。”
“可是八哥护不了。”宋誉摇头。
宋旭转过身去用力摸了一把泪,“所以你杀了父皇,又杀了四哥?”
“是。”
“那安阳呢?七哥呢?他们是不是也都是你杀的?”
宋誉眸子一冷,脸上渐渐没了方才悠悠的笑意,眼底寒冰凝结,时宴不自觉锁起眉头,她的心也被这紧张的气氛吊起,突突地狂跳。
“是。”宋誉声音冷冷的,不带半分感情,只回答了一个单字。
时宴后背出了一身汗,听到宋誉说出这个字后,顿时就好像坠入了冰窟。
“九弟。”宋旭整个人突然颓废了,就好像焉掉的植株,“我真后悔,后悔识人不清,错看了你。”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他说这话时,依旧如此稳当,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起伏,仿佛时宴情不自禁地盯着宋誉看,眼里忽然多出几分悲怆。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啊......
空中响起“撕拉”一声,他利落地抽出刀,直指宋誉的鼻子,问:“接下来呢?九弟是不是也打算杀了我?”
时宴不曾料到宋旭竟然会用刀指着宋誉,一刀就斩断了过去他们这么多年之间的情谊,害怕宋旭当真做出什么傻事,心下一惊,赶紧说:“晋王殿下您冷静些,我家殿下他绝不会对你――”
“你住嘴!让他自己说!”宋旭吼了她一声,宋誉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出面。
又看桃花这下真被吓坏了,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胆子小,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光是听到杀人这个词眼就已经吓得哆嗦,时宴只好赶紧捂住她的眼出了雅间。
桃花抬起脑袋问她:“公子方才好吓人,他是不是真的杀人了?”
时宴笑答,可在她眼睛深处,桃花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这件事情很复杂,”
“姑娘不害怕么?”
时宴说:“过去的我会害怕,但现在的我只愿他平平安安,我甘愿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无论何时,只要有需要的时候,我都能为他赴汤蹈火。”
同样地,她也坚信宋誉对她,也是这种至死不渝的决心。
他们两个都是坠落深渊不曾仰望到过光辉之人,当两颗千疮百孔的心紧紧依偎在一起,才会感同身受,他们是彼此的最锋利的武器,亦是最坚实的后盾。
屋内传来一阵茶盏破裂的脆声,宋旭气急败坏,推门而出,时宴携桃花连忙垂头恭送他的离开。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回到府上后,宋誉倒在塌上,身上盖着毛毯,闭目安睡。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悠悠睁开了眼。
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十分疲惫,想来也是,好几日都不曾合眼,如今终于有了睡衣,时宴很抱歉打扰到他,刚想出门,宋誉却开口叫住了她:“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我看殿下在休息。”
宋誉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陪陪我。”
“殿下要不再睡会?”时宴坐在塌前,脑袋趴在他怀里,仰着头目光凝视着他苍白的脸。
“睡不着了,你在我身边,我安心。”
塌边的窗子半敞开,吹进寒冷的冷气,他身上很冷,手更是就像树上挂着的冰条,时宴捧着他的双手凑到嘴边呼气,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一些给他,暖暖身子。
“今日我在外面,听见你跟晋王殿下的谈话了。”
宋誉“嗯?”了一声,食指勾起她的一缕乌发,一手撑着脑袋,找个了侧躺的姿势,又不让时宴太难受。
他的目光温柔得似乎能滴出水来,发丝从肩膀垂下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时宴觉得他可能想要亲她,可他又迟迟不动,就这样痴痴傻傻又满眼好玩地盯着她的脸庞。
“晋王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心地不坏,只是一夜之间就失去了父亲和兄长,难过是在所难免的,他将气撒在你身上,怪你心狠手辣,你听听就好了,他的话不作数,说不定过两天想通了就来找你求和了。”
宋誉点了点头,眼里似乎还淌着流光,时宴知道那是什么,可并没有揭穿他,只是假装低下头,在他怀中蹭了蹭,把玩摩挲着他这双握过刀沾过血杀过人的手,而后又心想他的手指真长真白,明显是练过武的人,但手上肌肤并不粗粝,一点小小的薄茧驱散了几分文弱,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他又“嗯”了一声,揉着她的脑袋,说:“我恍然想起公玉泉过去老是说你接近我是有目的,叫我提防着你,早些处理掉。”
时宴目光平静,她过去确实带着极强的目的接近宋誉,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她把心思约莫都写在了脸上,只有她自己觉得隐藏伪装得很好,可宋誉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总是为自己那点窥探人心的天赋沾沾自喜,靠着它苟活到现在,但宋誉尽管没有这等天赋,可他从小生活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之中,遭人白眼遭人唾弃,早期的磨炼造就了他的隐忍和城府,所以才一眼看出眼前的时宴早就换了个人。
只是他大约想不到身体还是原先的身体,换的是另一个来自绚烂文明世界的灵魂。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时宴知道就算现在告诉他,过去的一切都在骗他,就算现在,她想杀他,宋誉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甚至会主动递上刀子,抓着她的手,将刀贴在脖子上,帮她割破自己的喉咙!
她没有说话,静静期待着他的下文。
宋誉颇为感怀,目光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细小的树枝挂不住雪,从远方看去,就好像山水墨画上勾勒出的极简的一笔。
“那时候我明知道你不怀好意,可每每念及此时,就会想起在金雀街的那个晚上,我痛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万念俱灰,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我能信任的人。那个时候,你朝我伸出手,对我说绝不叛我。自那之后,我好像就已经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了。所以无论公玉泉怎么说,我都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就算日后有朝一日你背叛了我,我也就认了,谁还不曾有看走眼的时候呢,起码曾经有过一段温暖的时日。”
时宴小巧的手掌搭在他的手背上,闭眼安睡,像是在低喃,又像是在承诺,可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在宋誉耳里、心尖上,沉重而有力,砸得宋誉浑身狂颤。
“我不叛你,永不叛逆。以后有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孤单。”
宋誉反握住她的手,说了句什么话,声音被风吹散,时宴眯起眼,额前的发丝被她蹭得翘起三根,宋誉从没见过这么呆萌的她,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说:“明日除夕,我们成亲。”
她不知自己何时上的床,吹了点冷风,头疼得似乎整颗脑袋都要炸开一般。
除夕这天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家家户户窝在家中,烧着红炉,在家避寒。
时宴裹着一身绿色厚衣,脖子上绕了一圈毛茸茸的围脖,桃花想去院子里堆雪人,时宴便坐在台阶上,身边放了一盘瓜子,一边磕着一边说桃花堆的雪人脑袋不够圆,鼻子歪了,两颗眼珠子一大一小,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颇为滑稽有趣。
公玉泉今日来过一趟府上,他平日住哪时宴不知,只是再次见到总觉得颇为亲切,走走停停,一路过来过去身边的无论与之交好的还是敌对的,到如今就剩下那么零星的两三人,公玉泉对她似乎已经没了敌意,十分恭敬地唤了一句“时宴姑娘”,他这人过于死板,认准一条路就走到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回他语气中竟还透着从未有过的高兴和轻松。
桃花上午才得知今晚姑娘跟公子要成亲,可还什么都没准备,时宴图个清静,叫她别瞎忙活,她跟宋誉不知一起穿了多少回嫁衣,宋誉笑看着左右忙活的桃花,捏起眉笔替她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