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誉仍是笑着看着她,“原来如此,你一向都很有自己的想法, 到现在也是, 这与其他女子很不一样。就算是府上那些奴才,他们个个畏手畏脚,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虽然省了很多麻烦,但总觉得少了点意思,只有你陪我说话,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得这枯燥单调的日子又添了几分生气,真好。”
“殿下不会怪罪时宴吗?”
时宴本来已经做好了承受宋誉怒火的准备,毕竟在主仆这样的背景下,她终究做得过火,甚至说有些恃宠而骄之味。
她回过脸望着他,美目若秋水盈盈,声音柔柔的,像是有羽毛在宋誉心上轻挠。
她回想起刚来那会,宋誉讨厌她一切行为,认为其自大狂妄,更是称她为空有野心却没有脑子,大概就是行为话术都不过脑,至于容易惹怒他人,招惹祸端。
彼时宋誉对她三番五次的拒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欣赏她有主见有想法。
“我怪你什么?”他反问:“你这样很有趣,常常令我如此开怀,虽然有时候又让我不知所措,难过失落。”
只是他看着时宴略微沉重的面容,问她:“但你好像不太高兴,我让你为难了吗?”
时宴摇头否定:“没、没有。”
“我记得几月前,赵嬷嬷逼我收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通房丫鬟,那个时候我已经猜到她受了谁的指示便将人杀了以绝后患,正是第二天赵嬷嬷用父皇来压我一头,你跪在我面前,替我解围,说你喜欢我。”
宋誉声如潺潺流水,温和平静地回忆着过去的往事。
今日不同往事,如今她心里有鬼,听了这些话时宴顿时便脸一红,像是听见了自己过去的黑历史,整个人变得十分不自在起来。
“那个时候我便在想什么是喜欢,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我今年二十一,其他同龄□□妾成群儿女成双,而我无论在哪方面都毫无建树,成家、立业似乎都与我无关,我自己有时候也在想这样的我究竟哪里值得你喜欢,我问你你喜欢我哪里,你说只是因为皮相好看。”
他放开时宴,目光如远方藏匿在大雾里隐隐若现的山峦那般迷离。
修长的手指撑在桌案边缘,人如玉树,步子轻缓。
宋誉一身火红婚服,衣服质地细腻柔软,衣角随着他脚步的缓慢移动而轻轻摆动。
时宴心虚极了,想都没想只讪讪一笑:“殿下还记得这么清晰呢……”
“嗯。”他依旧温柔地笑。
笑容恍若春日微风,夏日暖阳,秋日红林,冬日梅花。
“你如今这般犹豫不定,虽然你说是因为太过突然,还没有考虑清楚,可我心中却还是害怕。”
宋誉抚摸上自己脸庞,他指甲被修得一丝不苟,甲床干净,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同他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相比,犹如被冬雪覆盖的雪地上多出的一点寒梅。
“我在想,你是不是因为没有之前那么喜欢我了,为什么呢?是我不好看了吗?我已经让你厌倦了吗?”
时宴:?哈?什…什鬼?!
他怎么把她说得跟个喜新厌旧的渣女似的?!
时宴如遭雷击,差一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就绷不住表情了。
整个人都在冷风中石化再风华成灰。
“不、不是殿下!”她急忙解释,试图甩掉身上巨大的渣女二字,“我……我哪敢啊!我一向专情,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宋誉眼里仍是一片混乱的迷雾,他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是为何?之前在宫中常听那些老嬷嬷说那些妃子得了一时皇恩雨露便以为自己能享一世宠爱,可她们却不信当她们人老色衰那一日来临时,便也是宠爱消失之时。时宴若不是跟父皇对他的那群妃子那样嫌我老了,觉得腻了,那又是为什么三番五次拒绝我?”
“我是诚如方才所言,身体不适而已。”
宋誉将手掌伸到时宴面前,像在讨取半点心疼。
“为了做这套婚服,我日夜不敢停歇,手指都流血了,宴宴知道会不会怜惜怜惜我?”
时宴:??
她再次受到一万点伤害。
时宴近乎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她真想掰开宋誉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离奇荒诞的东西!
“殿下,你……”时宴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赶走脑袋里的混乱,同宋誉认真解释起来:“你先听我说,我当初那话你就当我在胡说八道,真正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只注重对方的皮相,假如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现在的时宴,而是被毁容了的变老了变丑了的时宴,殿下会嫌弃我吗?”
“自然不会。”宋誉露出一个“这还需要问吗?”的困惑的表情,似乎在惊讶时宴居然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皮相而已,黄土白骨之时众生皆一样,谁又关心生前这幅白骨是何模样?”
“正是如此,那殿下何必纠结容颜是否依旧这个问题呢?”
“莫非是你并非真心喜欢我?”
时宴:……
“不,不是。”她在试图让宋誉跳出将他困住的这个荒谬的误区。
“可是因为容颜不再?”
“不,也不是。”
“那你对我也是真心喜欢,而不是欺骗于我?”
“……”时宴沉默了。
只能说她现在异常冷静,根本不中宋誉的圈套,因此也没有爽快地说出宋誉想听的那个回答。
宋誉知她的回避,却耐心十足地期待她的回答。
无论是哪个答案,他都想听时宴亲口说出来。
时宴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该来的总会来,也不会掉两斤肉,说了便是说了,何况,她归心依旧,最后的结局不会因此改变。
“不,不是。”
当她说出这个答案时,时宴见宋誉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那就好。”他扯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下一秒,像是用尽了所有余力,“哐”地一声昏倒在地――
“殿下!”
这是什么情况?!他这是激动得晕过去了?
时宴第一次见人表白后能这么夸张,二话不说就昏死过去,吓得她脸色一变,纯如白纸,赶紧朝门口喊人。
匆匆赶来的大夫告诉她宋誉是因为太过疲惫,加之身体本就较弱,休息不好一时间没撑住,好好休息多加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点。
不过,他最后犹豫半晌,还是对时宴说:“姑娘,有一事老夫本不该多嘴,但医者仁心,不管殿下身上发生何事,老夫无权过问,但还是想多嘴一句,殿下近日是否愈发焦躁,总是感到不安,心跳过快,有时还会头痛,恶心?”
时宴疑惑地望向一旁的二翠,“可有此事?”
二翠摇了摇头:“这……奴婢对此也不是很清楚,殿下不让我们近身,就连平日膳食都由他身边的公玉先生送去,所以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脾气越来越不好倒是真的……”
她说到后面,约莫是怕了,虽然宋誉还在昏迷中未醒过来,但声音渐渐压低,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眼时宴。
时宴眉头一动,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安慰道:“ 别怕,有话直说。”
“自从从青龙寺回来后,殿下脾气越发暴躁,性子阴晴不定的,公玉先生每次送进的膳食也不曾动过,只是简单吃那么一两口,小白夜里起床去如厕,还听见殿下屋内传来一声声痛苦的哀嚎,直到半夜很久才歇下,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府上有人就传殿下中了邪,被鬼附身,如今人心惶惶,大家更加不敢靠近殿下了……”
“胡闹!”时宴脸色一沉,低声训斥她:“你们怕不是嫌过得太滋润,皮肉痒了,或着觉得活够了不是!若是被我知道何人乱传谣言,我打烂你们的嘴!”
老大夫听她说完后,心中更加确定了猜测,便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大夫,我家殿下他可有什么大事?”
“这病说是大事也不尽然,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老大夫摸着下巴表面如是说,可脸上却不见一丝轻松之意:“殿下是思虑过度,脑子太过紧张,一时紧张无碍,但紧绷久了人就出问题了,发病时心神不宁,易焦虑,伴随着头疼、食欲不振等问题。”
“你是说……他心神出了问题?”时宴震惊不已。
直白来说,宋誉得了焦虑症。
精神病的一种。
可――
这怎么可能?
他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得这种病?
时宴走在回廊上一言不发,时值深秋,此时多雨,枝头掉得光秃秃的,平日繁茂的树叶不在,倒是落了一地的枯叶,踩一脚能浸出一个浅浅的水坑。
公玉泉靠在廊柱上,他低垂着头,双手环胸,背上多了一把长剑,剑眉入鬓,几缕短短的碎发飘在额前,挡住了深邃的朗目,却没挡住他眼里骇人的寒冰。
他平时不会如此公然出现在睿王府,此趟似乎在等人。
见时宴过来了,公玉泉放开手,离时宴还有三步之远时,时宴还没来得及将“公玉先生”四个字说出口,公玉泉就抛给她一个小药瓶。
“这是三日解的解药,从此不必再受三日解的折磨,恭喜了。”
说罢丝毫不留恋地转身正欲离开。
“公玉先生!”时宴连忙叫住他,公玉泉定住脚步,回过身,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只是相比以前来说,他眼里少了几分敌对。
“殿下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会得焦虑症?”
“焦虑症?”
那时还没有焦虑症一说,大夫只说他发起病来跟失心疯一样,并不知他精神受损,得的是精神病的一种。
“公子变成今天这样,全是拜你所赐。”
公玉泉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他并不在意时宴嘴里说了些什么新鲜的词,但他明白时宴指的是何意思。
“你该庆幸,若是公子还像以前那样好好的,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现在我会尽我最大限度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第88章 发疯
“你站住!”时宴方才还只是有些思维凌乱, 此刻便是直接慌了,“什么叫拜我所赐?您就当时宴愚钝,实在听不明白, 公玉先生,请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公玉泉冷嗤一声,投来的目光冰冷无情, 犹如寒光乍现的刀锋, 恶狠狠地在时宴心上划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时宴姑娘,你多伟大啊,前有公子替你瞒着所有事,思你念你顾你, 后有青龙寺天赋颇高的莲衣小师父与你为友,救你照顾你,有关心你死活的唐家两位小姐,晋王, 还有为你跟公子撕破脸皮的兴王, 你活在所有人的庇护下自然什么都不懂, 知道的清楚你只是一个小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得这么多人爱护, 宠爱无双啊!”
时宴脸色煞白, 脚下不稳,整个人晃了两下,险些有些站不稳踉跄跌退。
公玉泉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公玉先生既然都把话说出来了,我们也别遮遮掩掩, 何不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莲衣、唐梦、唐苒、宋旭她都明白, 可是……可是宋誉和宋k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宋誉的病跟宋k也有关系?
宋k那个疯子!她就知道这人不会简单收手甘愿放过她!
他究竟想怎么样!
公玉泉对时宴的错愕表示一阵不屑,他嘲讽道:“时宴姑娘啊时宴姑娘, 我当真被你骗你!我跟公子都被你耍得团团转!”
在时宴震愕的目光下继续说:“你一直都是兴王的人吧?什么性命威胁,什么幡然醒悟,枉我自恃谋略过人,以为自己当真能猜透人心,却不想有一天会被一个低等的奴才蒙了眼,信了你的胡诌乱扯!”
“公玉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时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个劲摇头,“恕时宴实在听不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敢认同你说的话,我何时胡诌乱扯,欺瞒了先生?”
“事到如今我承诺过不再取你性命,你还要嘴硬?”公玉泉强压住内心的暴怒,他往日虽然疏离但依旧清冷端正的气质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戾气。
长臂一会,剑光乍寒!
那只光秃秃的褐枝骤然断成两截!
时宴心一跳,她知道,若是没有公玉泉那句承诺,今天掉的不是树枝,可能就是她脖子上的脑袋。
“时宴这人卑鄙不堪,但有一个优点,怕死惜命,可尽管如此,今天公玉先生就算是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情。”
听她还是不肯说实话,公玉泉眯起冷眼,手臂在发抖,剑尖还是指向了她。
“我且问你,你同兴王之间,是否存有私情?!”
私情?!
时宴脑袋炸开了。
心跳如同踩在急促又毫无规律的鼓点上,事实上她的后脑勺也开始阵阵抽痛。
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才消失几日,事情竟然朝着越发复杂混乱的方向发展。
这一招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脑子里闪过公玉泉可能会问的无数问题,无非就是有关双相令。
可她先前也解释过了,公玉泉也该信她不可能知道有关双相令的半点儿消息,却唯独没想过他会怀疑她跟宋k之间暧昧不明。
“没有,我若与兴王有半点见不得光的事情,今日便是天打五雷轰我也不敢有一丝怨言。”她信誓旦旦地说。
“你与兴王之间若是清清白白,为何他会为了你与公子处处作对!”公玉泉压低声音吼道:“你可知左谏议大夫朱醴?”
听见这个陌生名字,时宴满腹疑惑也只好无辜地摇摇头。
“也罢,公子怎么会让你知道这种事情。他是公子好不容易收入名下的清流之辈,家贫而勤学,好不容易在京谋了个官职,今年二十五岁,却因为兴王,死了!兴王以为你爱上了公子,恼羞成怒之下就想断掉公子所有羽翼,用尽手段将支持公子的清流之辈正在一个接着一个铲除!右散骑常侍江七,尚书右丞方舟,被弹劾被罢官,我同公子谋划了那么多年,却因为你差点儿全都毁了!”
听他低声嘶吼,双眼绯红,痛不欲生,时宴脸上血色一点点消失,到最近就像透明的纸张一般苍白又脆弱。
这怎么能怪她呢?
她也因为宋k受伤了差点死了啊。
就因为她被所谓“喜欢”禁锢着,所以她就该活活承受那些沉重的枷锁,她就该接受谴责是么?
时宴身上被公玉泉强行押上三个人的性命、前途,那一瞬间好像四季轮回那么漫长。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风里藏着肃杀之意,要在她脸上刮出道道血痕,她站在深厚的雪地里被吹得浑身疼,整个人从轻微发抖变到蹲下身死死抱住自己以求缓解痛苦。
可现实是她愣在了原地,没有充满肃杀之气的寒风,没有漫天的飞雪,最后脑袋传来抽搐般的疼痛愈发清晰强烈。
一眨眼,她眼前恢复了清明。
“兴王是个疯子,公玉先生不会不知,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按照他想的来,我和他没有私情,无论怎么说这件事上我只有这一句话,坚决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