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于是将它拿起收进袖子里,立即走出去没入在夜色里。
......
江妩转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快上了中天。
因着她生病,钟司记没强行来叫她,只这么放她继续休息。
她揉了揉眼,起身时只觉得病热消退,身体好像已经好了很多。
她不好耽搁,于是赶紧换了衣服,准备梳妆去局中报道。然而想起昨天那个迷迷蒙蒙的梦......
仿佛并不真切,让她有一种全是幻想的错觉。
她坐在镜前有点发懵,盯着自己的脸半晌,试图回想起昨日的真实,然而,她忽地定睛一看,对着镜子里自己微微拉下衣领,只见脖子上有个若隐若现的红印。
她皱皱眉,抬手摸了摸,显然是印在了肌肤上似的。
想起什么,赶紧走到案几上一翻,自己做了一半的香囊已经被什么人顺手卷走了。
她迟疑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再看向那个红印时,脸颊不由飞起一片绯红。
......
去了尚宫局,恰逢阿监也在。
江妩已经用粉覆盖住了某人留下的印记,她赶紧端袖地走了进去,道:“阿监有何事?”
阿监道:“恭喜江典记了,哦,不对,”说着,他轻她一步,道,“贵妃娘娘擢升你为司记,快快去云宝殿听封吧。”
江妩一听,十分惊讶......上次贵妃因裴弗舟的事情伤怀,如今竟继续开始协理六宫了么?
她只好赶紧跟着走了过去......
.
到了云宝殿,贵妃已经坐在正座。
江妩拜见后,贵妃并不多言,只按照章程,对她加封为司记,得了印,与钟司记共同管理文书册卷之事。
江妩谢过后,立在一旁,并未多言。
郑贵妃屏退了旁人,微微疲倦地靠在凭几上,一叹,“知道么,你做到司记,其实是早晚的事情。是弗舟临行前,多多央催我,教我赶紧给你擢升加封,生怕你人微言轻。”
江妩顿了顿,抬眼道:“他......走了么?”
郑贵妃怅然地点点头,“圣人封他做龙华特使,天不亮就走了。”
江妩心头一颤......想起昨日那梦不是假,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郑贵妃的脸色,显然是不知道昨日裴弗舟人在她那里呆了一阵......
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听那头衔叫龙华特使,多威风的名字,可哪又怎样?......他到底还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贵妃依旧盛装,在宫里有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如今只有她俩,于是也不把江妩当外人了,她哂笑。
“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公主,没有皇子么。因为我早就知道圣心难测。历来帝王好弄平衡之道,我若过胜,便是失衡。我郑家、裴家本家相连,但凡我势头太大,来日两家倾倒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是我压根就不要皇子,只为了谋求两族万世平安。这般小心行事走到尽头,如今么,还是轮到弗舟了......”
江妩听得惊心动魄,不要皇子......如何不要的?她不敢多问,只怕是一碗汤药的事。那高门出来的人家看似富贵锦绣,可底下却也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涩。
她垂了眸,不知说什么好,只低声道:“他答应过,会尽快回来。我相信他可以的。”
郑贵妃苦笑一下,拉过她的手,道:“弗舟他临走前很记挂你,教我一定护你。我知道你的心,不用多想,以后在宫中,你就是我的人。很多事情,还要你多多帮衬于我。”
江妩听出这个意思,自然只能答应,道:“是。”
.....
陪郑贵妃说了会儿话,江妩离开了云宝殿。
她一路行过回廊,见马球场喧嚣,飞卢驰骋,那是其他皇子贵仕在那里酣畅击球,只是没有那人的身影,似乎也变得没有观看的必要。
辗转间,又见御庭花岗秋色正浓,石径微斜延伸至坡上,她曾和他在这偷偷拉手,跟在御驾的后头走。
她思之一笑,转而行至到了清波池的水榭,秋水寂寂,想起宫宴时旖旎的一夜,她脸色微红。
长天高远,秋风微寒。禁庭昼景,一如往昔。
只可惜,如今只剩下她形单影只一个人。
江妩看得有些惆怅,轻轻呼出一口气,转眸间,见苏弈临水而立,衣带飘然。
她微微一蹙眉,本能地想避开......
然而忽地想起了裴弗舟,她默了默,还是朝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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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我要同他在一起。◎
霜序的时节里, 鱼藻池的湖波上吹来的风,泛起丝丝凉意。重阳一过,秋菊开开落落, 若算一算,如今离着年关不过两月略略有余。
回想一番, 换上夏日绿纱窗的事情宛如昨日似的;然而再往更远些思虑些,她上辈子的这个时候, 已然开始盼望着一场几乎触手可得的高嫁。
可如今,秋景如旧, 一切却都变了。
江妩慢慢走了过去,她抬眼望,恰见宫外翠鸣山之上,红叶杳杳, 烈烈如火。
洛阳与舒州不同, 沾染了北地的朔气,于是秋也来得凛冽肃杀些, 少了点婉转多情的留恋。
她径自停在苏弈旁边,不说话,苏弈亦是察觉到是她似的, 并没有讶然, 只照旧维持着负手的姿态,笑了笑。
“你还是来了。”
他临风而立,衣袂翩跹中依然是一副斯文儒雅的皮囊,一如当年出现在洛水河畔龙舟会时, 引得各家娘子争先瞧望的洁素模样。
“世子, ”江妩淡漠了眉目, 侧眸看他一眼, 道,“我以为,世子你和裴弗舟,至少还算是朋友。”
她还是有些紧张和抵触,只是压平着嗓音,尽量做出一副平淡的架势。
上辈子觉得苏弈的那种温然令人如沐春风,却殊不知他待谁似乎如此,唇边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教你也看不清彻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用力握紧了在袖中的双手,筋骨在细腻的手背上绷得紧紧的,她折身看他。
“世子”,她唤了一声,“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苏弈露出十分宽柔的浅笑,伸手想去按住江妩的肩头,却被她挥手隔开了。
他一笑,并不生气,只道:“你不必担心,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再出什么事。”
江妩却摇了头,喃喃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求个庇护而找你。是为了他。”
“为了他?”
苏弈神情微顿,湖水波光映在他的眼中,隐隐闪过几缕明灭,旋即温然牵起唇,似是也不意外。
他微微转过半个身子,只慢声笑了笑,“裴弗舟再如何被去了官衔,到底也是高门世家的裴二公子......他的身后自有贵妃、大都护和吏部尚书护着他......你自己呢?”
江妩沉了沉,启唇欲答,不想,却被他率先接去了话,“......你是想说,你有裴弗舟护着吗?”
苏弈轻轻温笑,眉眼永远是和煦的,教人看不出情绪。
江妩原本就要嗯了声,可听他径直反问过来,于是一警惕,只抬起眼定声道,“我不用他护着我,我自己也可以。”
苏弈闻言一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跃了声过去,继续起方才的意思,“......可惜了......就算他想护你又如何?......你瞧见了,如今他自身难保,深陷两难。什么叫有心无力,他或许也该明白我了。”
江妩一皱眉,不禁疑声道:“世子何意。”
“就像我当年一样。”
苏弈笑得有些波诡,怅然的语调里像是说着一件极轻极轻的小事,“指责来得太轻易,非要落到自己头上才知其中轻重深浅......当年之事,诚然是我应下了,也是我背了那样的负罪感,可谁知道我心中之苦?......阿妩,”
他顿了顿,挑起了眉看向她,情绪不明,道,“......你觉得,他当如何?”
这个‘他’字说得略显模糊。江妩一时也不知道苏弈问的是当年的他自己,还是如今的裴弗舟......
她垂了眸,却忍不住牵唇呵笑,喃喃道:“......那怎么会一样呢?......就算把弗舟放在当年世子的处境,我知道,他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哦?”苏弈扬了一声,不禁嗤了嗤,道,“哪怕当年他亦是在旁,在你登上车辇时袖手旁观着,你也如此轻易就原谅他了?”
江妩握了拳,眸色忽沉,痛心道:“他袖手旁观的原因,世子不知道么?!难道不也是因为你?”
他拧了眉,语调一转,“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直面这个曾经推她出去的旧“情郎”,纵然对他的莫测和无情感到心悸,本能地想要避之不及,甚至,只想要就那么淡如尘烟地忘却......
可为了裴弗舟,她还是咬咬牙,干脆上前一步。
“顾此失彼。” 江妩摇头哂笑,“他那时袖手旁观,我不知道他还处于什么考量,我承认,在那一刻,对于那个不知道他后面一切安排的我来说,那一刻是一种冷漠;可于世子你,他却是成全......”
“......”
江妩说到这一步,也不怕彻底和苏弈、和梁国公府结下什么怨了,干脆直截了当起来。
她直起嗓音,嗤道:“是、他是两难!可他是在你和我之间两难。彼时他没有立刻阻拦你,因为他知道,让你亲眼瞧着蓉娘子和亲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所以他做不到直接去破坏这事情,将梁国公府推入困境......”
苏弈一瞬间起了些薄怒,拂袖转眸道:“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最后还是教我苏家家破人亡。”
他牵唇一冷笑,扬声道,“朋友?”,说着,朝江妩迈进一步,眉眼在她的脸上流转,忍不住轻嘲,“......彼时你我相好之时,他就暗中觊觎朋友妻,你以为我瞧不出来么?”
江妩脸色窘了窘,退了一步,咬唇不语。
苏弈没再过去,只径自一嘲,垂眼看向平静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轻轻嗤道,“想起阿妩你,我便心生罪恶感。这是我二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你知道这种么,就好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时间并不能消解,反而愈压愈沉,沉到让我曾想醉生梦死的忘却,想故作平淡的生活,甚至,也想过直接面对自己的龌龊.....”
他牵唇苦涩地笑,复回头看她一哂,“裴弗舟也当时如此吧!呵......只是,如今他只肯自己去填补这种负罪感,却还要继续将我推入这种轮回的沉重,解脱不得!......他凭什么?.....他裴弗舟就偏要自己做好人?偏要教我苏弈,去继续背负彼时无奈选择之下带来的痛苦?......”
他拂袖,“......裴弗舟与我,不过类尔!只是,如今他抢先一步而已。”
苏弈说了一通话,大概是从未如此失态过,言毕便立刻沉了沉气,因微愠而起伏的前胸慢慢平息下去。
江妩在一旁听得失笑。
没有同情,只有无语.....
她再看向临水而立的苏弈,那旁人眼里一袭温润潇洒的身姿似乎碎成了一块一块,掉落之后,站在那里的只剩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半晌,她几乎是从鼻尖轻轻嗤了一声,喃喃着说,不对。
江妩面色淡薄,眉眼间透出一种无奈的轻嘲,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涩,道:“......类尔么?......难道世子不知道,他与世子你完全就是两种人......是。裴弗舟他虽然口冷面冷,不好接近,又很吓人,可没有比我更知道,他有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可你呢?”
她侧眸一嗤,慢声问道,“世子。你还有心么?”
目光掠过那副文俊的眉眼,与最初记忆里的苏弈似乎别无二致。
可这似乎就是这人的可怕之处——无论何时,无论对何人,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温润如春的面貌,然其皮囊之下的温度,却未必就一样是暖,甚至,是相反的。
其实仔细想想,苏弈那时看她的时候,与他看向其他女子,并无什么不同。
或者说,彼时的他,似乎待谁都是一样的体贴温和,教人无法去说他一句不好。将她放到那些人堆里一比,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苏弈听见江妩问出那话,忍不住心头一沉,千头万绪的记忆拢了过来,他轻叹,“阿妩......但你于我是特别的。”
江妩闻言一哂,她默了默,俯身从枯草中捡起一枚小石子,来到了苏弈身边。
看了着一池的湖波,秋光潋滟,细细碎碎的洒在上头,风一吹,映出一双并不亲密的倒影。
她忽地扬手,石子便自手中抛了出去,扑通一声,打碎了苏弈的倒影。
瞬间,湖面上那个俊雅如玉的人,翻涌出几层涟漪,碎了。
江妩没有怅然,也没有恨意,只有不悲不喜的漠然。
她淡了声,目光垂向荡漾着又重新试图聚拢起来的湖波,缓缓道:“世子,其实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你最爱的,永远都是洛水之上,你自己的倒影罢了......”
“......”
旁人都说苏家世子风流潇洒,温文尔雅,可如今在江妩眼里,那不过是临水照花的虚无而已。
“你对我的负罪感,只是因为我的事情教你的倒影上有了一个污点,一道裂痕......所以你才如此追逐,想要补偿我......可是,裴弗舟他不一样......”
江妩想起那个人,不禁轻拢秀眉,她的心此刻才完完全全和他的印在了一起,可他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她勉力牵唇一笑,轻吸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一面,定声道:“我要同他在一起!无论他人在这里,还是不在。我会等他......”
江妩说着,重新端起了袖,修长的脖颈昂了起来,她微微颔首,临走前,郑重道:“所以世子,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如果你还要继续,” 她握紧了手,一双柔弱的肩头板得直挺了一下,坚定道,“我自己会想办法阻止你的。”
说罢,她不再和苏弈多言,只径自转身离去。
苏弈听得微怔,回过神时,江妩的身影已经绰绰地绕过橙黄的花丛,消失在朱色回廊拐角之处了。
半晌,他无奈失笑。
这样么。可太晚了......或许来不及了。
苏弈负手望向北方的长空,徐徐呼出一口气,嗤笑着喃了一句,“裴二,我便祈祷,愿你造化大一点吧......”
......
江妩快步走回中庭后,不由松了口气,浑身都卸下一股力道,整个人有些疲惫下去。
她本想回去歇息,然而想到什么,又改路往观文阁去了一趟,待到出来时,抱回来一堆书卷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