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这话,是对江妩说的,也是对殿中的旁人说的。
  他眸中有坚定之色,显然是已经有了决断。
  江妩看在眼里,错愕片刻,立即明白过来,极轻极轻地脱口道了一句,“不要!”
  然而裴弗舟已经上前一步去了,他的背影,宽阔挺拔,像一棵风雨不倒的松柏,立于山海,也立在她的身前。
  裴弗舟神色很平淡,“圣人,臣以为,苏世子所言甚是。”
  皇帝不说话,也没阻止,只借着高燃的宫灯看向他的表情。
  裴弗舟继续道:“既然是臣提出此策,便推脱不得,自然应保其万全。其中风险,让臣来担当,也是当仁不让的事。还请圣人成全,给臣这个证明的机会。”
  李玶呵呵两声,显然不乐意,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你如今已是十六府的金吾右郎将,整个右金吾都在你的管控之下!如今又要边关的兵权?呵,实在是不可不防!”
  裴弗舟微笑道:“那就恳请圣人撤臣执掌金吾之权,赐我会盟使之衔,至少能在大食使臣中便宜行事。等商议事成,再请圣人定夺。”
  皇帝唔了声,本就是因起疑裴家势大,恐其与太子一党欲提前觊觎皇权......可如今裴弗舟自贬,他倒也无话可说了。
  “之后你打算如何?”皇帝问。
  裴弗舟道:“彼时需调部分安西军和北庭军,与驻扎的王将军之伍里应外合,共克敌军。”
  皇帝道:“朕记得王将军如今还在碎叶,梁国公府举荐的苏、薛两位参谋官是不是也还在?”
  裴弗舟顿了顿,快速扫了一眼苏弈,道:“正是。”
  皇帝沉吟思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原本就在一旁焦虑着,好不容易将怀阳和亲的事情压了下去,转而又听闻裴弗舟自贬,欲赴边关,不由忧心其来。
  如今他完全信任之人唯裴弗舟和柴锜莫属,生怕裴弗舟出事,于是赶忙上前一步,急急道:“父亲!裴将军若无一些实权,如何便宜行事?大食如今有求于我朝,可他们一向见风使舵,若裴将军只是会盟使,能同大食使臣走多远都很难说。”
  皇帝看了一眼,道:“你有多大把握?”
  裴弗舟凝了凝,这事情是他上辈子也不曾预料的,若说实话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可他也能肯定,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
  他对袖,道:“臣既提出来,便是有底气的。若臣输了,自会负荆请罪,请圣人责罚。”
  皇帝听到这里,说好,“你肯将功补过,朕自然愿意成全你。可此战非同小可,你若是输了,丢的是王朝的脸面。彼时之罚,非你一人,你可知道?”
  裴弗舟垂了眸,皇帝这话的意思......若他赢了,无功;可输了,却是大过。
  可他还能怎样?但凡退一步,李玶的和亲策恐提上日程,彼时江妩如何,更未可知。
  如今,他退无可退,唯有前进......
  于是默了口气,而后利落地一叉手,抬起眼时,眉目被那灿然的灯辉折射出一道锐利的锋芒。
  裴弗舟说,知道,“臣唯愿......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寒凉的秋风吹动着他深色的斓袍,那袍角微微晃动着,滑动出一圈又一圈的孤勇的弧度。
  他的声音回荡在武成殿,字字清晰,声声如玉,坚定地敲击在旁人的心头,有一种百死不悔的气概和决心。
  在坚定淡然的嗓音里,江妩回过神来,有一瞬间仿佛觉得他就要转过身来,对自己微微一笑。
  皇帝沉了沉,大呼,“好!——”
  “朕便特封你会盟使,允你一同与大食行进北关。待到事成之际,朕与你总调令于碎叶驻扎对抗突骑施的三军之权。至于参谋官么......”
  柴锜道:“圣人,请允臣同去。”
  裴弗舟一皱眉,起先不解,而后和柴锜对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
  柴锜这是投皇帝之好——今日皇帝允他承接此大事,必定要在太子和李玶之间做个考量和平衡。柴锜自请离去,太子便看起来左右空空,孤立无援,皇帝必定不会动得太多。
  皇帝果然道:“也好。朕一并应允。”他起身了,悠然一拂袖,做离去状,“过几日将你的谋策同兵部尚书与侍郎说与后,再交于朕一阅。还有,”皇帝顿了顿脚步,最后隐晦道:“朕不想看见你马革裹尸的死,更不想看见你好高骛远的输。弗舟,你从前有的,朕自会给你留着。懂吗?”
  裴弗舟对叉一下手,道:“臣明白。臣会竭力为圣人献上大捷!”
  ...
  皇帝说罢离去,武成殿那沉甸甸的气氛总算散去些许。郑贵妃因忧思过度,也被七手八脚地扶下去暂时歇息去了。
  李玶咬牙切齿地一瞥,今日之事未完全得他心意,可总算教太子两条胳膊都下来了,遂也还算满意地转身出去。
  待到太子也离去后,柴锜一叹,道:“圣人到底还是没能留下将军的郎将之位。”
  裴弗舟默了默,道:“我如今不是了。以后也不必那般叫我了。”
  “裴尚书还不知此事,将军恐要多有应付了。”柴锜不闻那话,只自顾自地说着。
  裴弗舟一哂,说是,他撩袍迈出殿外,宫城秋光潋滟,可惜他无心赏景,只道:“过几日使团就要离开了,此事不能耽搁。柴锜,劳烦你将我所言西联之事写下后速速转交使团,如有突变,他们人在中原,我们还好应对。”
  柴锜应是,“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办。”
  裴弗舟本想再去提醒他称谓,可见柴锜执着,只好作罢。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侧身看向了苏弈。
  “世子,”他一笑,道:“你有好计谋。这盘棋,我暂时停在这里,算你赢。”
  苏弈呵呵一声,长身玉立在阶上,道:“我从未计较什么输赢,只是想知道你若身处那般绝境之中,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可还会依旧那么义正严词,那么自作主张。”
  裴弗舟没有反驳,只是定定注视着苏弈,秋光恰自武成殿之间割出明暗的影,将它们二人分裂开来,他冷峻的眉眼在那晦暗的阴影中似是藏了一抹锋芒,有出鞘之势,他哂笑一下,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苏弈一皱眉,瞬间抬眼看了过来。
  话音一落,苏弈面前生风,被裴弗舟差点一拳打在脸上。然而那手生生停在那里,终归没有继续。
  他怔住,眼睁睁见裴弗舟将那手慢慢落了下去,他眸色微微眯,笑道:“你不敢打......”衣领忽地被转而一把揪了起来,苏弈再度一皱眉。
  然而下一刻,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重心不稳,被人一把扔了过去,直接跌在地上,一向整洁斯文的衣袍叠叠落落,他的身子直接后仰在宫砖上。
  他眼前一懵,正要慢慢起身,忽然衣摆被一脚死死踩住,动弹不得,倏地一抬眼,裴弗舟那冷厉骇人的气息已经逼近在耳畔。
  “我不打,是在这禁庭中给世子你留一张脸。既然你不要,就别怪我和你不客气了。”
  裴弗舟的脸色比冰霜还要肃冷,说着,他居高临下地揪起苏弈的交领,握拳扬臂就要打下去。
  “不要!”
  手臂正要发力,忽地被一团柔软拦住了,裴弗舟剑眉一拢,回身看过去,江妩已经双手圈住了他的臂肘,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瞪着他。
  “别打他!”江妩大叫,“若传出去说你在禁庭中打伤梁国公府世子,被责罚的会是你!”她急急提醒,拼命将他的手臂按下来,紧紧圈在怀里不动。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见那脸色还泛着绯红,眸中泛着几缕未定的惊惧和怯意,显然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坏了。
  裴弗舟握了握拳,那手攥得骨节格拉两声,终归沉下一口气,还是一下子扔开了苏弈。
  他眼梢轻垂,对苏弈冷笑道:“你记住。这一拳,我早晚会给你。”说罢,他一把从江妩怀里抽出手臂,扭身便走。
  江妩手里一空,回过神来时,裴弗舟已经下了玉阶,大步快速离去。
  她吸了一口气,顾不上苏弈,提衫拔腿就追了过去。
  她在后头喊他,“喂——等等我!”然而,裴弗舟却不理睬,走得反而愈发的快。
  江妩不能在宫中跑,只能也咬牙跟上,可他走得真是迅速,一大步顶她好几个小步,如今故意加速了似的,好像要将她甩开。
  她跟着他踏上回廊,见他依旧不停,不由哽了点嗓子,朝他背影呼道:“我那是为你好。你干什么生气?......你打了苏弈,你就不占理,这都不知道吗?”
  他不回应,她只好抹了抹眼,继续在他身后追走,扬声道:“你干什么走那么快?我跟不上。”
  一路辗转,出了内禁,到了中庭,如今眼见中庭之外就不能去了,她心里凉下去,眼圈红了起来,心头好似被生生被捏住。
  她眼里拢上了模糊,朝他最后酸涩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欺负我........”
  话落,那身影却渐渐慢了,而后停住。
  她呆站在那,揉了揉眼,见裴弗舟折回身来,朝她愈走愈快,气势汹汹的样子。
  江妩吓一跳,抽了下鼻子,惊着退了几步,犯怂喃喃道:“你干嘛......没让你打苏弈,你就和我置气么......”
  话音未落,她后颈一凉,嘴已经被他重重堵上,千言万语都噎了回去。
  一袭有力的温度拢在身上,她回过神,反而觉得委屈,想起他方才那一副决绝疏离的样子,忍不住眼前湿润,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他环抱着她,辗转几下便转到了避人的假山之后,唇还贴在她的上头,没有放开。
  她觉得天旋地转,一会儿便被亲的失去了力气,自己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咸的她忍不住皱了鼻子,嫌弃得很。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她被他放开了,睁开眼,模糊一片里看见裴弗舟垂着眸子,正端详她这一张哭脸。
  江妩懊恼起来,抓起他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那一小片织锦被晕染得更加暗沉了。
  她咽声故意道:“你干什么亲我?”
  他轻哂,也故意道:“你跟在我后面,太吵了。”说着,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心中微颤。
  然而他这话激得她一抬眼,润湿的眼睛上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又气又哀地看了过来,“我说了,不让你打,是为了你好。”
  “我说是因为那个了么?”
  江妩听了一噎,不明所以,她抽了抽鼻子,不说话。
  裴弗舟看她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口反而抽痛得更加厉害,若这样,他还怎么心无旁顾的去北关?
  “江妩,”他低低的沉了声,抬起两只手覆上了她的脸颊,用力地捧了捧,微微恼道,“你今日说那话做什么?逞能么?”
  江妩抬眸看他,审视着他一双深邃温柔的眸子,总算明白过来,她忍不住难过,道:“......我不是逞能,我只是不想你去。”
  这话叫裴弗舟一笑,无奈道:“胡闹!”
  他真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从前是,现在也是。好像她无论做什么,总是能牵动他心底那根丝线,轻轻一拽,他被牵绊住了。
  “你不让我去,难道我就会让你去么?”裴弗舟忍不住一叹,仿佛心有余悸,抬手包住她的后脑,往怀里按了按,喃喃自语,“......你真是让我吓坏了。”
  在灼热的拥抱里,江妩晕晕的,下意识地回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么.......我以为你除了怕水,什么都不怕呢......”
  裴弗舟一嗤,“我还怕你,行了么?”
  秋风阵阵,卷起他们的衣摆,勾缠在一起,这里无人,落叶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教人慢慢心安下去。
  裴弗舟叹道:“最后一次。以后别这么冒险了。”
  他方才走得快,是真的生气了。气江妩不知珍惜她自己,做这些毫无必要的牺牲。若非他阻拦及时,皇帝应下了,又该怎么办?
  “你是有多恨我?”他忍不住对上她凝凝的眸子,拇指掐了掐她的脸颊,道,“非得让我心痛至死才满意。”
  这话冷烈、残忍又温柔,她听得心头颤了颤,有些羞赧,自己压根就没想过会对裴弗舟有这么大的影响。
  她环上了他的腰,不肯离去,只侧头靠在上头,哀伤道:“能不要去吗?”
  “不能。”
  “那我这个月出宫去找你。”
  裴弗舟顿了顿,拢起她几缕碎发在耳后,轻声道:“我大概要很忙了。”
  江妩心头黯然下去,沉默地咬了咬唇,忍着羞耻,几不可闻地嗡声道:“那你要不然‘给我一刀’吧......我能承受......”
  裴弗舟没料到她居然想到这一茬,忍不住一嗤,说不行,“那我还是人吗?”
  江妩在他怀里起来,仰脸呆道:“什么意思?”
  裴弗舟凝视着她的一派无知的脸,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嘲着提醒,“你不是不想当寡妇吗?”
  “你会死吗?”江妩大惊。
  “不知道。”裴弗舟微微苦笑,目光放到远处宫阙楼影之处,“此路遥远,变数未知。我不想耽误你。”
  江妩咬咬唇,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低头道:“已经耽误了......我如今喜欢不上旁人了,这都怪你。”
  裴弗舟笑她一团孩子气,抬起她的脸,轻拢眉梢,呵笑道:“你没听见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有几个虚衔。”
  “嗯,我知道。”
  “所以,如今的我,暂时没法让你高嫁了。”
  江妩一听,立即跳起来反驳道:“没关系!我不嫌弃你的。就算输了也无妨,实在不行,你入赘江家吧!”
  裴弗舟被她一派天真弄得不禁牵唇笑笑。
  江妩怔了怔,看出那笑里分明带着点怅然,他也是不舍的,于是她复哀道:“.......还有别的办法么?你去问过你父亲了么?他那么厉害,肯定能有法子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要在关外绕一大圈......得多久,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贴唇在她的鬓边,鼻尖嗅到阵阵发香,心中有了点眷恋之意,忍痛顿了顿,柔声道:“等我回来好吗?乖乖的——万一有什么事,去找贵妃,她会护你出宫回家的。以后,你能偶尔想着点我,我也就知足了。”
  她察觉出来他去意已决,惊得猛烈摇头,道:“不会的......你要是死了,我才不会想你!我说过的,我不给你当寡妇。”
  裴弗舟失落一下,苦笑道:“是吗,也好......你一向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
  谁知,下一刻,江妩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滚烫的豆子顺着他的手背流淌下去,一颗一颗滴在他的心头。
  她哽咽了声,说裴弗舟你错了。
  “......我这辈子不要做寡妇,我要等着做你的夫人......等你大捷归来,荣归东都。我要为你弯弓之后擦汗,也还要你日日为我簪花......”
  裴弗舟一怔,对上她红通通又哀怨的眸子,忍不住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阿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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