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见江妩正一手别着玉钿,抬眸半疑半惧地瞧他。
“你又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过来,上下打量他那张似笑非笑的俊容,不禁喃喃道,“……笑得跟要把我卖了似的……”
裴弗舟那头已经整理好思绪,见她微微对镜低头,他还装模作样地将铜镜抬了抬,做出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他看了看她的螺髻,正儿八经地指点一下,“你手里拿着的这颗钿子,好像带得有些低了。”
“……”
江妩警惕地扫了他一眼。
“你可真够好心的……”
“你不是说我以前就这样吗?”裴弗舟微微一疑。
江妩顿了顿,差点把这事都忘了。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她还对裴弗舟胆战心惊,十分怵头;而此时此刻,这位不好招惹的冷厉的武侯,能给她摘鱼刺,端铜镜……
江妩想到这里,总有一种偷偷做了坏事的刺激和愧疚。
当然,她不得不承认,让前世这个讨厌自己的家伙变成这样,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得意的。
江妩回过神来,只好赶紧胡乱应道:“……从前是从前,哪里有现在这么熟悉呢?”
裴弗舟想想也是,如今他对江妩的话不疑有他。
与其说是不疑,不如说是不愿疑……
裴弗舟重新看她,江妩已经重新戴好了钿子,抬手理了理鬓边。
镜里镜外,好一副临水照花人的模样。
裴弗舟视线轻轻扫过去,不禁微微愣住。
他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怎么还带这些?”
江妩不明所以,顺着他轻轻颔首示意的视线抬手摸了螺髻。
她“哦”了一声,只笑道:“原本这套玉钿是我离家时阿娘送我的。那本是块玉,是我阿娘的嫁妆里的,托人打成了一套,别看瞧着成色旧,可其实挺好看的。”
裴弗舟见她整理好,放下了手里的铜镜,气息微叹,“其实,你可以戴我上次送你的……”
他不自觉地说出口,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淡淡失落。
江妩却道:“太招摇了吧。” 她忍不住开起玩笑,“戴了那个走在路上,别说人贩子了,怕是小偷盗贼都引来了……”
裴弗舟张了张口。
江妩其实说得有道理。那一套头面,多半是高门女子才买得起的,可她们出行多是坐牛车或是马车。
哪里像江妩,性情不拘着,四处跑着玩……
他不由淡淡一笑,只好道:“好吧。随你。”
…
“不过,”
江妩忽然蓦地抬头,想起来什么,她对他一笑,“你送的那一套那么财大气粗的,我看留着当我的嫁妆好了。有你这一份,肯定压得住。”
“……”
裴弗舟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他启唇重复了一遍,“你的……嫁妆?”
“是啊。”江妩点头,她忽然回过神来,连连提醒道,“当然了,你要是想收回去就拿走,反正这也是当初为了帮你才用的。”
裴弗舟无言以对。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会收回。
这都无所谓。
只是,她把它们当嫁妆……那他成什么了。
这诡异的感觉教裴弗舟极其别扭,他尴尬地淡淡一笑,“这……不太好吧。”
与其说别扭,不如说憋屈。
“我送你的东西,怎么能……给你同别的郎君的婚事当陪嫁品……” 他抿抿唇,压了压声音里的不爽利。
裴弗舟察觉出自己将要的失态,强行按压住心口处翻涌的情绪,舒缓了一口气,淡淡道:“……这于理不合吧?”
“诶,怎么这么说呢?”
江妩这时候倒是十分通透起来。
“……你可是我在洛阳关系最好的人了,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能不留着。等我嫁人了,我还要请你呢。”
“……请我?” 他不解,“你请我做什么?”
江妩眨了眨眼,顺其自然地说道:“当然是请你观礼了。”
“……”
“请你当上宾好吗?……到时候,有你这金吾卫右统领给我震场,那我夫家瞧了,以后可不敢为难我,多气派呀……”
裴弗舟心中又气又笑,听得不禁一哂。
“江妩……你当我在东都是什么人?”
“……你自然是我在洛阳最好的朋友了。”
“……” 他顿了顿,艰涩道,“就没有再近些的关系了?”
江妩不假思索地应声说“当然有啦。”
“你算我半个娘家人嘛。”
“……”
【娘家人】这几个字让裴弗舟彻底无言以对,犹如口渴至极后,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杯水,慌忙痛饮如喉,却发觉那水是极其苦涩的。
苦得让人舌尖发麻,说不出来话。
可是能怎么办,不喝,只有在无尽的荒漠里等待一条或许不存在的出路和解脱。
他只能喝下……
江妩不觉有什么,只自顾自地解释。
“这洛阳这么大,达官贵士这么多,像你这种人,怕是不会去我们那种小地方的。能同你认识,我觉得我很得幸了。你人又好,不像这里有的人,眼看人低,瞧不上这个那个。”
…
裴弗舟抬眸看过去,江妩方才说到这里时,面上带着毫不隐藏的单纯的得意笑容。
那笑容是温淡灵动的,甚至带着点真诚。
他想她是没有恶意的,因此江妩的态度才更教他十分的受伤。
然而……
不知怎么,一股异样的不适窜了上来。
裴弗舟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过于直白的坦诚,似乎给了他一种被利用的错觉……
刹那间,针刺一般细密的痛意钻入额角,他不禁狠狠一刺痛。
“嘶……”
裴弗舟一时头晕目眩,不由神思恍惚,晃了晃,赶紧握拳单臂,一撑地面。
身型动了一下。
“哎呀,你怎么了?”
江妩见他神情有些痛苦,赶紧膝行两步,攀扶住他手臂。
“……”
“你还好吧?我去叫穆戈。”
“不用。”
“你……唉,你是伤口又裂开了么?”
他回过神来,脑中空荡荡的
这感觉令人挫败,裴弗舟默了默,不想同她说,只敷衍地嗯了声。
“是。”
江妩抿抿唇,对于伤者她一向是温和的,声音也轻了起来,好心道:“你这换药是不够的,还得喝药呀,喝药好得才更快。”
“煮药……煮药太费事,也麻烦。”
“不麻烦。你有药么,我帮你煮,我很会煮药的,得有诀窍。”
“你煮?”
裴弗舟不禁轻嗤了一声,嗓音淡淡,“你一个旧望家的姑娘,好歹也是个有人伺候的。你怎么会擅长做这个?”
“当然会,我从前就给自己……”
江妩忽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她之前远嫁过去,一个人在那帐篷里,身边无人伺候,自己只能给自己煮药,时间长了,如何什么调整火候可以快一点,什么时候盖盖子可以更保持药性,也就自己熟悉很多。
这还真是……
拜你们这群人所赐呢……
不过江妩如今已经把裴弗舟排除在外。
她有眼睛,也有心,能看出来裴弗舟是个直来直去,性情刚毅的人。
甚至还保留点少年人的性子。
他要是想处理一个人,不会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招。
……
江妩正陷入回忆,忽觉手背一暖,有什么东西覆上来。
裴弗舟一听喝药就皱眉,正轻轻推开她那只扶着自己手臂的手。
他淡道:“我从不喝那玩意。”
江妩愣了愣,忍不住一嘲,“……你怕苦啊?”
”……”
裴弗舟一垂眸,心虚地没有说话。
他自从落水后,太医院开得药都不怎么喝,就算是他姨母也不知道。
自然是不想承认这事。
然而江妩却忍不住又惊又笑道,“我都不怕……原来你这堂堂三品武侯,怕吃药。”
“不是怕。”
他见她嘲笑,赶紧狡辩起来,被那个“怕”字刺痛一下,试着挽回一些小小的尊严。
“……只是觉得不是很入口罢了。”
江妩抚了抚胸口,总算平息几分,好心建议道:“那还是买些蜜饯和饴糖吧。喝完了吃一颗,不仅不苦,还甜丝丝呢!”
裴弗舟听了不禁扬声说,“那怎么行?”
“……闺阁里的姑娘家才那么喝药……我那样,我成什么了。”
他真是懊恼,在有些好感的姑娘面前,表现得比她还要像个姑娘。
像什么话。
怕苦这种事情,以为江妩能感同身受几分。她倒好,扬言无所谓,衬得他好像更有那些公子哥儿的娇气。
裴弗舟正垂眸,江妩却摇摇头,开导道:“这又没人看见。你放心,我是讲义气的,肯定不会说出去。”
……
恰好这时候,穆戈进来收拾食案,整理妥帖之后,裴弗舟将人又唤了进来。
“少郎君有什么吩咐?”
“嗯。你一会儿出门置办点东西。”
“是,少郎君您吩咐。”
裴弗舟清了清嗓子,有些难为情,顿了顿,忍不住甩锅给江妩,一颔首,心虚道:“你自己说吧。我也不懂。”
江妩应声一愣,对这人简直无语,瞪了他一眼,只好转头对穆戈道。
“旁街的街头出有一家卖甜食的店家,价钱也很好。就买一些简单的吃食就好……”
“……多买些饴糖,这个放得住。对了,还有蜜饯和甜果,让他们多加一些蔗浆。枣泥的米锦也不错,来个三四块吧。寒食酥也挺好呢……”
江妩说得如数家珍,对这些十分熟悉。
裴弗舟在一旁静静的听完,没有说话,直到最后,穆戈记下之后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旁的吗?”
江妩摇摇头,”这些够了吧。”
裴弗舟顿了顿,微微抿唇片刻,连忙开口,“等等。”
“少郎君?”
“……蒸糖糕。”
裴弗舟说得有些艰涩,他道,“这个忘了吧?记上。”
江妩歪歪头,“可这个多普通啊。你吃的净是宫中烧尾宴,这种吃食,怎么配得上你这裴二公子?我估计着你不太喜欢……也不太适合吧。”
裴弗舟听了这话十分敏感起来,下意识地睨眼看过来,脸色微微发红,开口辩驳道:“胡说。谁说我不适合?我这身份很适合吃蒸糖糕……”
他突然说这句,倒叫穆戈和她同时惊了一下。
江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好好……你适合、你适合。”
裴弗舟收敛了情绪,满意地淡淡垂眸,“嗯。”
穆戈重新复述了一遍,见没什么其他的了,于是等着裴弗舟给他铜钱。
“大概需要多少?”裴弗舟问。
江妩算了算,“不多,这些也就要不到15枚铜钱吧。”
“这么便宜?”
“当然了,你以为这里是北坊啊。”
裴弗舟顿了顿,只将刚掏出来的荷包又放回袖里。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一颔首,问。
“你今日带钱了吗?”
“……当然带了啊。”江妩不明所以。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赌气的意味,朝她腰间的荷包一指。
“那你买给我吃。”
“……”
作者有话说:
小裴:“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女朋友给我买奶茶喝。” ......的一些既视感感谢在2023-04-09 14:19:28~2023-04-10 23:0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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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悄悄恢复好记忆,然后给她一个惊喜◎
江妩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吓了一跳, 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差点跪坐着直起身子来,诧异道:“我没听错吧?”
裴弗舟只微微侧身靠在黑漆描金的凭几之上, 一副公子雍容的姿态,他似乎对江妩的反应不甚满意, 微微眯了下眸子,微翘的眼梢里全是轻傲。
他颔首道:“怎么了?就这么不愿意吗?”
江妩不由暗暗蹙眉, 这点小钱于她当然不算多,可裴弗舟这么忽然一句没头没尾的, 总感觉和他本人性情不服。
她仔细反省了一下方才他俩的种种交谈,也并无觉得自己有什么招惹他,或者惹他不开心的地方......
看来,裴弗舟这人, 情绪还真是不太稳定......
江妩思前想后, 只得出来这么一条结论。
见裴弗舟一直端坐在那里,一双沉沉的眸子直白地盯过来, 见她纹丝不动,俊秀的眼梢轻轻一夹,大有她不掏钱就不许走的架势。
“......”
江妩只好作罢, 无奈顺从道:“好、好, 我买......”
于是解下腰间的荷包,手指在里头扒拉得叮当响,她认认真真地数出来十五枚铜钱,想了想, 又加了五枚。
裴弗舟微微支着脖子一直瞧, 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眉头一皱。
他默了默, 忍不住开口问,“不是说不到十五枚铜钱吗?......你怎么给那么多?”
江妩头也不抬,将铜钱递給穆戈,道:“你就那么喜欢吃独食么......人家小孩子跑一趟,多买回来一些,他也可以一起吃呀。”
穆戈连连谢过,赶紧拿着去办事了。在他走之前,江妩又特意问了一下抓的药以及药炉在哪里,穆戈引她去偏室瞧,江妩便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到人一走,江妩打算帮帮这个可怜的落魄公子哥,于是在院子里支起小药炉,熟练地放药,倒水,引火,而后拿了胡床坐下,一面用扇子扇着,一面观察下头的火候。
没一会儿,裴弗舟在屋子里闻见一阵浓郁的苦涩之味,带着酸涩的药味在他鼻尖转圈,一会儿舌底也泛起了苦意。
还不曾入口,光是闻着便觉得舌尖上蔓延出来又苦又麻的错觉。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支开直棂窗向庭院了看去。
这别苑的院心有一棵槐树,夏日里不仅可以乘凉,还可以闻着馥郁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