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弗舟目光凝凝, 望着长街上结伴的人群,眉头轻轻一动,有些怅然。
不得不承认,事到如今,他几乎是灰了心的。
可他不愿对她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他珍惜。
好比直白地同她说了这情愫,惊吓住她,吓得她跑掉,一去不回或是同他疏远了,恐怕他要更难受些。
裴弗舟迎风走着,神情凝凝,头一次明白饮鸩止渴的意味。
她是鸩酒,他宁愿喝到最后,被入骨的伤痛缠绵至死,也不想一个人这么寂寂茫茫地活在没有她的日子里。
想到这里,裴弗舟戚戚然扯了唇,好像也自我开解了不少。
临了永丰坊,他还要送她一段,说是要送到沈府门口,然而江妩却说不用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再说这里都是寻常百姓家,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她嗓音柔和,说得字字真切,听得出来是真的在关心他,裴弗舟淡淡一笑,看着她的眼睛,“好......那你进去吧。我瞧着你走。”
他说完,本以为江妩要再同他客气几句,至少,说一些“下次见”之类的话。
谁知,臂弯一冷,下一刻她的手已经抽离出去,不带任何多余的留恋,就那么提着衫裙走入了坊中,只给他半张脸,说了一声‘那我走了’。
继而,她步履不停,很快地沿着长街往前走,直到拐入一个街口,都没有再回头瞧一瞧他。
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维持着方才弯曲的姿态,迟迟没有收回。
臂弯里有空落落的感觉,直直地蔓延到心里去。
裴弗舟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结果。
南坊人来人往走得匆忙,忙着归家,忙着不被武侯抓夜禁。
他们与年轻的武侯擦肩而过,也和她一样无情似的,头也不抬,更无人留意他眉宇间失落的神情。
天际处,云卷云舒,晚风好像也有些不忍心了,轻轻吹了吹他的长睫,拂过那张惆怅又温柔的俊朗脸庞,一声叹息。
......
永丰与修善二坊其实就隔了一条街,算起来是挨着的。
裴弗舟有些失神地回去了,到了别苑,却见小院的棚下拴着一匹陌生的棕马。
鬓毛光亮,肚壮膘肥,是个好马。
裴弗舟怔了怔,忽地眸色微沉,立即有了预感。
他一扫方才儿女情长的怅然,转而正了脸色,拂袖匆匆进去,撩袍绕过了影壁,扬声唤穆戈。
这一声透着一股寒冬般的肃冷,惊得穆戈从旁边的耳房跑出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头摆着几样茶点。
穆戈快步迎了上来,一眼见裴弗舟神情沉沉,连忙道:“竟是少郎主回来了么。都怪奴,在里头没听到。”
裴弗舟没有生气,只淡淡地说无妨,他站在院中,没有动,眼神朝棚下的棕马一瞥,颔首问:“有客?”
穆戈点点头,呈了呈手里的木盘,恭敬道,“回少郎主,是世子来了。”
裴弗舟凝了凝,意料之中。
方才他见那马匹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的马,猜测要么是父亲来了,要么,就是苏弈。
虽然对于他来说,这两个人的到来都有点棘手......可相比之下,似乎还是苏弈更好对付一些。
“原来如此。”裴弗舟淡然道,“他来多久了?”
“回少郎主,添过第二轮茶了。”
裴弗舟估摸了一下,心里有了数,不自觉一垂眸,见托盘上摞叠着四四方方的蒸糖糕,白玉一样,可爱得很,而旁边有一小碟金灿灿的桂花粉,里头洒了白糖,那是专门用来沾着吃的。
“......”
上次江妩给他买的那些都吃完了之后,他又让穆戈去添了一些,留着给他平日里吃。
裴弗舟不禁皱了皱眉,朝托盘示意,淡道:“此物甜腻,世子恐不喜。去换馓子。”
穆戈犹豫了一下.......可方才世子吃得挺好啊,也没说什太甜之类的话.......
然而他见少郎主今日眉宇微沉,似是心绪不佳,于是也不敢多说多问,只依顺着他的话,应了声‘是’,赶紧下去换茶点去了。
......
庭院无声,裴弗舟站在廊下,负手静默了一阵。
说自己不心虚未免太假。
可其实,他同江妩到如今是清清白白的,苏弈能说得上他什么?
且反过来,江妩压根对苏弈无意,就算自己真的和江妩有点什么,也不关苏弈的事情了。
这么思忖一阵,总算给自己心境搭建好一个又宽慰的角落。
裴弗舟觉得那想法十分在理,唇边含起微微的弧度,慢慢撩袍走进正堂,而后朝旁边的内室走去。
苏弈果然坐在案几前,
他正一手捏着茶盏慢慢品着,一面低眸看棋盘,时不时沉吟片刻,下手落子,似是在和自己对弈。
苏弈见裴弗舟进来了,先是愣着打量一下,而后笑笑,宛如不过是昨天才见过似的,招呼道:“呵!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得烦闷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
他记得苏弈总是这般,天生的笑脸人,旁人瞧着他脾气似是很好,其实里头暗藏着出奇的世故。
好比现在,苏弈明明已经找上了门,可以立即去质问一些事情,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反而摆开了棋局,有一种请君入瓮,教裴弗舟自己交代的架势。
裴弗舟微微一笑,只随口自然应道:“你在我这别苑,倒是自在得很。”
很可惜,苏弈给他布了棋,他却不打算入局。
既然苏弈不直接问,他也不去谈那些与江妩有关的事情就好了......
裴弗舟走过去,撩起衫袍的下摆,坐在胡床的另一端,和苏弈隔着一张棋桌。
苏弈听了他那话,不在意,笑道:“你不在,我只能自己找乐子,让自己想办法宾至如归,也算全了你的名不是?”
裴弗舟不接,垂眸一扫落子,剑眉微抬,“晋时的残局棋?”
苏弈抬眼看他,“这你也看得出来?”
这是象戏,棋子金铜成型,以朱墨之色相区别。棋子上头刻着小篆,是关于王师马车兵的。棋盘纵横交错出小小的格子,车直、卒横、马斜行。两方就用这些天马、上将、辎车、兵车彼此厮杀。
很久以前,这本是军中之戏,如今也成了打发光景的东西,而且宫里很流行,会请棋待诏教授宫中人,陪圣人消遣。只是,还要更奢侈些,尽是玉石宝石鎏金铜做的棋身,有时候以宫女代棋,衣服挂了棋的名字,以地为棋盘,直接走来走去。
裴弗舟的象戏是叔父教的,自然很是了解。
苏弈笑,“方才我等你,觉得乏味,就问了问你家小僮有什么消遣戏具,正巧,他说库里有一套象戏,我便让他拿出来给我,摆了一套残局。”
他抬手,对裴弗舟盛情邀请,道:“来,我一个人下实在无趣,你去拿那头的棋子,与我一起。”
裴弗舟没有说话,径自取了一枚,扫了一眼凌乱的棋局,而后配合着苏弈刚才的棋步,把棋子落下。
苏弈看了看,赞道:“行得好、行得好。”,思忖片刻,落子跟上。
“你一向喜静,修善坊乱糟糟的,怎么搬到这头来了?”
裴弗舟垂眸,目不转睛地凝着棋盘,只分出一缕思绪去应付苏弈,随口道:“年关将至,上元在即,正是客商外者涌入东都的时候。修善人多杂乱,应该多留意些。”
他问出这话,想必是去过裴府了,找裴弗舟不见,就捉人问了一问。
苏弈果然道:“原来是公差。看来你是很忙,也没有很想着我。”
这话说得有些肉麻。
裴弗舟没理会,习惯苏弈这样嘴上戏谑,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棋盘上,苏弈一杀一捉,裴弗舟一杀一闲。
马跳三尺,卒横一步,一番风驰云走,你来我往,竟是苏弈的红子占了上风。
他虽自子数少一些,可有兵车在手,横行竖行,裴弗舟的黑子频频入局,结果却被他的红子吃个干净。
裴弗舟所剩不多了,不肯放弃,只好推马再前行,好似单枪匹马入了敌中,试图勉力再拼一个好结果。
苏弈看了看,笑着摇摇头,举棋吃下。
走到如今,一车对三卒之势,苏弈胜券在握。
观满盘棋子,他赢得不算特别轻松,步步惊心,可谓谨慎。
“将军,你没有马了。”
苏弈揶揄了裴弗舟一句,抬眼看过去,裴弗舟脸色淡淡。
苏弈只笑了笑,似是话里有话,提醒道,“你要输给我了。”
话音甫落,裴弗舟却不动声色地将守在王将身边的卒子再推入局中。
这一推,似是局势微变。
裴弗舟凝了凝,这时候才抬起眼,剑眉下一双眸光淡然平和,而藏于眼底的锋芒一闪而过,“你再好好看看。”
苏弈望着棋局一阵,月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红子有些进退不得了,他如何再多走一步,都已成鸡肋,因为最终总会是裴弗舟手里最后一个棋子会吃掉他的王将。
仔细一看,裴弗舟黑子的棋路简直是十面埋伏,每一步故作劣势,送子入局,不过都是瞒天过海的障眼法。
方才,他弃马而去,本以为是穷途末路了,不想,却是为了献马反杀。
频频走到最后,结果,确实是苏弈自己输了。
......
苏弈愣怔良久,不禁轻呵了一声,抚掌笑着大呼‘不公平’,意味深长道:“裴二,你不老实。这样一路走来,竟骗我瞒我。”
裴弗舟顿了顿,不以为然,将棋子扔回篓中,平声道:“军中之术罢了,怎么能叫骗瞒。”
方才的棋局,何不也是二人心境的较量。
他听出苏弈话里有话,只是不去应,也懒得多言。
其实,裴弗舟早就听出来了。
可苏弈错了,就算这一局他和他分出个胜负又如何?
是苏弈找错了人。
他们的对手不该是彼此,而是江妩。
和她对弈,她肯承让谁、愿意承让谁,谁才是赢的那个人。
可事到如今,很显然,江妩不肯承让苏弈,当然,也不太会承让他裴弗舟。
裴弗舟抿起唇,很不喜欢将女人的事情上摆在台面上同人争论,扬声招呼了穆戈进来收棋奉茶,对苏弈道:“棋也下完了。世子要留饭?还是回去?”
苏弈笑笑,不和他客气,“留饭。留宿。”
裴弗舟无语,这是要秉烛夜谈的意思,他道:“我虽然不当值,可你若要赶着夜禁回去,我也是可以找人给你放行的。”
苏弈撩袍撑膝,颔首道:“走什么?怪想你的。”
裴弗舟嗤了一声。
......
穆戈端上了饭和煎茶。
今日没什么特殊的,还是裴弗舟最常吃的醋芹,鱼和米饭。
因着家里常备这些,苏弈也没提前说什么要求,所以做了两份一样的。
苏弈端着碗,盯着老三样不禁摇头,“十年如一日的,你就不腻么?”
裴弗舟垂眸夹醋芹,只自己下箸吃饭,“我是个专一之人,自然不腻。”
苏弈被他莫名其妙地点刺一下,僵硬地笑了笑,这话他说的倒不是夸张,就连苏弈也无从辩驳。
苏弈顿了顿,问起裴弗舟方才那棋局,如何瞧破的,又如何那般解的。
裴弗舟道:“那残局叫‘千里独行’。必须送子入局,非‘降龙’‘独行’,不得解。你起局时连连吃子,自以为可以掌控全局,败就败在你太过自信,最后失算。”
苏弈听完愣了良久,气氛一瞬间如死寂般沉默。
裴弗舟警惕起来,眼梢扫过来,见苏弈面色凝重,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他放下了筷子,轻蹙眉梢,问,“怎么了?”
苏弈不语,而后慢慢摇了摇头,再然后,他似是愣极反笑,继而展颜大笑。
裴弗舟不解,不懂这些话有什么可笑的,只冷着眉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弈抚膝颔首,笑毕,他平静几分,总算开始说话。
“好一个‘送子入局’。好一个‘自以为是’.......好一个‘失算’......裴二,你这话、哈,可真有你的。”
苏弈唇边似是隐露出一缕弧度,略显嘲讽,浅笑道:“你说我自以为是,明明是你.......”
裴弗舟一怔,留意到苏弈脸上的微妙变化,立即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放下茶瓯,抬起眼皮,警惕问:“你想说什么?”
裴弗舟不懂苏弈那话的意思,他说他布棋太过自信,失了成算,占了下风,自己哪句说错?哪句暴露了什么?
时间在那一刻颠倒又流转,一种怪异的气氛流窜在二人之间。
裴弗舟突然有一种错觉:这并非两人棋局,而是三个人,如今似是少了一个人,失了平衡,棋局总是开不了场。
他无法多问,只扶着凭几,抬眸冷道,“世子但说无妨。”
苏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面色缓了缓,渐渐重新露出微笑,“.......不。我只是想说......你说的很对。明明是你,说得对。”
裴弗舟凝眉狐疑。
“......记得你同我说过对付突骑施的法子么。我前阵子在长安东都奔波,亲自遣人书于叔父舅父他们,寒冬枯冷,囤粮备战,勿轻举妄动,只需耗着那帮胡蛮便可......总算听进去话,如今对峙,两边不敢轻举妄动,算是能过稳这个冬日。”
苏弈改了话题,自以为裴弗舟察觉不出。
可裴弗舟何等机敏警觉,已经听出来苏弈言谈间有所隐瞒。
方才所言,必和他有关。
裴弗舟顿了顿,只不动声色地接话道:“是么......稳住便好。记住,如今边关波动,与突骑施贸然开打,得不偿失。就算打,也等对方落入局中。你方才所言,”
“只是开春。开春之后,该当如何?”苏弈打断他。
裴弗舟乜了一眼。
苏弈问起裴弗舟,“你觉得如何是好。”
他父亲好大喜功,多番劝说不听,执意要叔舅二人速战速决。他传书不出去,只好亲自去长安,教那些留在长安几个家兵去送,这才悄悄送出去。
然而开春之后,冰河消融,草长莺飞,牛羊渐肥,恐怕对方野心不减,又要卷土重来。
叔舅如何抗住?
此战关联太子与七皇子的之争,太子要打,七皇子要和。若是叔舅倒了,太子一党全部失势。
国公府,扛不住第二次坍塌。他也绝对不能让这事情再发生。
“我想是不是彼时请太子出言,派出精锐相辅。”
裴弗舟沉吟,精锐是太子的,一旦抽走,不就成了无兵之师?他以指轻叩案几,这是裴弗舟快速思索战事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