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弈几乎是哑然失笑。
裴弗舟要军功这件事情或许还可以让人思路一通,可江妩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古怪又好笑。
“你说什么?...你要江妩?她现在是突骑施的阏氏,无诏不得归!你强行带走,你们两个都会死。”
“所以,”
裴弗舟理了理领口,眸色里尽是运筹帷幄的平静,道:“我要用突骑施的疆土,换来和她的平安。”
“......”
苏弈失笑,几乎脱力,他忍痛选择背负小人之名,裴弗舟却偏要做枭雄,忽然,一种酸涩的,嫉妒的莫名心思漫了上来,只摇头,“此事,你早就和江妩暗示过了对么。”
裴弗舟正转身走,一听这话,步履微顿。
苏弈道:“江妩后来同我说过,她很怕你,总觉得你要赶走她。她不信任你对么,你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会听。知道么裴弗舟,其实她很不喜欢你的。”
说完,苏弈见裴弗舟肩头果然一动,忽而有一种解气的痛快。
“是么?”
裴弗舟回过头,面色从容淡漠,努力压下一丝郁色,淡道,“但是,她如今也不喜欢你了......所以,你和我差不多......”
“......苏弈,是你舍了她的。可我不会弃她而去。”
“此事你若是从中阻拦,”裴弗舟临走前,骤然寒了声,“我连你也杀了。”
......
廊下瓷铃在风雪中摇曳脆响。
苏弈坐在廊下,缓缓回过神来。
那是裴弗舟生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亦是说的最后一句话。
忽然,眼前一凉,有人蒙住了他的眼。
熟悉的香气涌了过来,苏弈笑,开口道:“蓉儿又顽皮了。”
“阿兄总是猜到,没意思。”苏蓉跳了过来,不乐意地说道。
苏弈见妹妹要出门的打扮,问,“你这是要去哪。”
苏蓉咬咬唇,“张家娘子去城郊的寺里求姻缘,听说很灵,我也要去。”
苏弈失笑,张家娘子?那不是被裴弗舟拒了得那个吗?
东都贵女圈子不是特别大,彼此相识再正常不过,苏弈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
苏蓉打量几眼,夸道:“阿兄玉树临风,还用求吗?”
苏弈不语,只淡淡笑了笑,似是叹息。
“我不是求姻缘。年关了......我是为我两个故人上柱香。”
“是谁?”苏蓉歪头不解。
苏弈没有多言,只摸摸她的头,道:“走吧。”
......
此时,裴弗舟恰逢白日下值,今日风雪漫漫,细粉似地给东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妆容。
城中,浮屠塔的金顶在雪中若隐若现,阳光一照,灼灼生辉。
恰逢正午,大大小小的金铎接连撞击,清脆又沉稳的叮当声遥遥传来,响彻洛阳。
所谓暮鼓晨钟,不过如此。
裴弗舟不知怎么,被这安宁之声吸引了过去。
走入永宁寺院中,冷松青青,危石沉潭。他撩袍进了殿宇,香火缭绕,因着快要元日,所以祈福声声,梵音不止。
他抬眼望,硕大的佛像作壁上观,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这些从天竺传过来的人物,不知何时成了众人心中的神祇。
裴弗舟是一向不信这些的。
他环绕四方看,忽而停在一处空旷的壁前,凝视许久。
僧人见他身姿不凡,颇有气宇,于是过来问候。
裴弗舟望着空壁,并指一示意,只问,“从前此处是不是有一副供养人像?怎么没有了?”
僧人诧异,只做思索状,而后却是合十行礼,“郎君记错。永宁寺建寺以来,没有供养像。”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脑子里恍惚一下,只觉得记忆里的确是应该有的。
他摇了摇头,绕着看了一圈,于是离去。
谁想,他才从后殿刚绕到前头要走,一抬眼,与江妩四目相对。
裴弗舟心头骤然停住,愣了愣,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立即背过身,打算再回后殿,避开她。
可惜已经太晚。
他才要旋身迈步,江妩已经出声绊住他的脚。
“诶。你怎么在这?”
她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停在他旁边,朝左右看了看,惊奇地故意道:“裴将军也是会信神佛鬼怪的人吗?”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只见江妩气色红润,精神很好——显然是已经酣睡个够的满足感。
估计又是才醒不久吧。
裴弗舟这么想着,唇边不自觉地牵起几分无奈的弧度。
他随口应道:“随便来看看。没什么信不信的。”顿了顿,转而问她,“你来干什么?”
江妩张了张嘴,本想说,是来拜一拜,给下次相看添添福气的。
可想起桂姨娘帮她找了人家的那件事,裴弗舟还是不知道的,于是赶紧咽了一下声,只努努嘴,“哼。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裴弗舟轻轻笑了一下,就算江妩不说,他也大概知道是和什么有关。
“那你去吧。”裴弗舟朝领香的方案给她一指。
不知怎么,如今面对江妩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避开的冲动,他垂了眸,道:“那我走了。”
江妩眨眨眼,拉住了他的衣袖,诧异道:“来都来了,你不求点什么。”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咽了一下嗓子,“求人都不如求己。何况求什么神佛?都没用.......”
他话音甫落,唇边一紧,忽地盖上了一柔软的触感,带着点清淡的花香。
裴弗舟顿了顿,回过神来时,发觉那是江妩的手心,正贴在自己的唇上,虚虚实实,
他脑中轰然一鸣,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唇间那一处去。
唇本就是敏感的,此刻她的手心连着手指按了上来,甚至,似乎感觉到了她指下微微跳动的筋脉,起起伏伏,每一下都给他心头如不轻不重的一击,体香混着花香,敲在他的唇边。
即便只是这一小小的肌肤,他也能确认,她的味道一定是甜的,那比什么饴糖蒸糖糕还要诱人些。
裴弗舟一时心神微颤。
他不觉有些心塞,脑子坏掉的不是他,分明是江妩缺了点什么,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是无动于衷。
真是拿他当姐妹姑娘的看么
若此处不是寺院,他恐怕真要抑制不住,怕是要抓住她的手臂,自纤细的指尖一路细细地吻到她的手腕去,而后将唇贴在她腕心的脉搏上,好好感知一下她对他的感觉。
这般想着,他竟有些气息不稳起来。
然而他却竭力去抑制,生怕自己凌乱的呼吸落在她手的边缘,被她发觉了去。
......
这一动作不过是须臾之间,可裴弗舟却觉得度日如年。
江妩捂住了他的嘴,神情却没有丝毫暧昧,只挑了秀气的眉梢,警告他道:“啧啧。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晦气。拜一拜吧,拜一拜也不会掉块肉。”
裴弗舟心中却叹,她这般捂住他的嘴,却还要他坐怀不乱,那才是比剜肉更加难熬才是。
他无奈,只好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那呼吸已经一下比一下沉了,抑制不住地喷洒在她的手心里,滚烫的热气混在一起,与她的肌肤相缠,小小的空间里,已经润得有些湿。
江妩皱皱眉,察觉出来他一开一合的唇,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搓了一搓,发觉手心里有了淡淡的湿润感。
裴弗舟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解释。
然而下一刻,江妩却“噫”了一声,下意识地朝他手臂那块布料抹去,一面蹭着还给他,一面十分嫌弃道:“你这是邪气虚盛,要发病了么?”
“......”
.
裴弗舟被江妩拉着也去拜了一拜,起身后,将香插在香炉里。
他做完一切,去看江妩,不禁哑然失笑。
她倒是熟稔,对着香炉又拜了三拜,一会儿又从荷包里拿了铜钱,又是闭目许愿祝祷似的,而后放进了香炉里。
看江妩这么虔诚,裴弗舟都有点不忍心去见她愿望落空了。
他靠在抱柱上抱臂等,一会儿见江妩端袖走过来,心满意足的样子,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许什么愿了。”
她如此迫近他,仰着头,几乎是直视他的眸底。
裴弗舟沉了沉,她这样的姿态未免有些过分,给他一种欲说还休的渴望的模样。
他垂眸落在她唇上,心神不宁。
然而自知俯仰之间的心思全被神佛瞧着,只觉得有些心虚。
裴弗舟默了默,推开她一些,面不改色地将她方才那套说辞搬来还给她,“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
江妩对裴弗舟越来越无言以对。
这人心性大变,她只盼着他千万别回想起来从前——倒不是怕裴弗舟找上她门来算账,而是,居然有点心疼他。
等裴弗舟想起来今日之种种,恐怕要羞愤至死。
江妩望了他一眼,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很是同情。
出了寺院,两人走在雪中。
此时雪停,一路皑皑,洒了盐花似的。
东都的冬天比江淮冷些,江妩从前爱俏不穿棉,为了装优雅,常常冻得要死。
如今她想通了,天冷就要穿暖,一件一件地裹在身上,厚厚实实的,自己舒服就好。
大氅仔仔细细地裹在外头,下头的衣衫带着皮毛的边缘,一直裹到脖颈,半点肉都不露出来。衬托着一她的脸庞玉雪一团似的,白白净净,天一冷,两颊微微泛着浅红。
裴弗舟看在眼里,恍惚觉得她像个大粽子。
还是个甜粽子。
真想吃一口。
他心思歪了一下,见江妩如此纯致,又有点自责起来。
临了街头,裴弗舟要去东宫,恰好江妩也要走。
他原本期待着她还能向上次一样,陪他多走一段路,然而江妩却支支吾吾起来。
“我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江妩没说,桂姨娘有了相看的消息,特意约了茶肆说一说。
裴弗舟一听,虽然有些失落,可也慢慢接受着她只把他当朋友的事实了。
于是点点头,并未多想,只道:“好。那你回去小心。”
.
裴弗舟一到东宫,见太子正同人说话,转过屏风,先端袖叉手拜过。
“殿下今日诏臣。”
太子回过头,一脸喜色,“二郎快来,上次你给柴锜的差事他办得很好,提前回来了。走,咱们三个去内室谈。”
裴弗舟抬起身,看向了柴锜,微微点头。
柴锜见到了裴弗舟,亦是十分恭敬,端袖朝他一礼,笑得十分爽朗,“裴将军之计,柴锜总算不辱使命。”
裴弗舟刹那间脸色凝住,沉郁之色渐起,脑中有数个片段闪过,串联在一起。
这句话,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作者有话说:
【鸡距笔】
唐朝爆款流行写字笔,文人墨客超爱,效果劲健硬挺,笔头像鸡爪,粗短锋利,
白居易《鸡距笔赋》:“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不名鸡距,无以表入木之功”、“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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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眼不见心为净◎
柴锜是个爽朗直率的性子, 身着行动便利的青色的翻领袍,这一点和旁的文官不大相同。不过,柴锜的确不会武, 虽生得不算十分俊朗,可眼睛里倒是透着才思卓敏的光。
太子詹事府留下的人么, 太子对他有绝对的信任,因此裴弗舟也是信的。柴锜有慧博学, 办事随机应变,也能说会道。时间长了, 裴弗舟也对柴锜这个人颇为赏识。
裴弗舟方才脑中一晃,有那么一瞬间可以确认,当年他同柴锜一定是很有交情的。
这么一想,对于顺理成章地破坏了他的相看的事情, 裴弗舟心里闪过几丝歉意。
当今局势暗潮涌动, 圣人最忌惮皇子窥视皇位。太子为了避嫌,不得已打发了很多人走。
如今东宫人少, 说话倒是方便很多。
三人对坐于一展屏风之后,小仆走路脚步轻,给他们端来了煎茶。
茶碗是孔雀石的, 茶由雪水煎成, 茶汤很浓,上头飘着白色的梅蕊,很是淡雅别致。
裴弗舟低头看着波光水面上浮着一朵小小白梅,心中宽慰:太子如今总算心性平稳, 欲韬光养晦, 以待来日。
这十分好。
他喝下了茶, 点头沉声道:“殿下有心。”
太子温然一笑, 自是隐晦地谢他上次指点,接道:“二郎擅棋,有空常来东宫陪我对弈。”
如今言多必失,说话三分满即可,不必太多,自然都懂。
柴锜也是明白的,放下茶盏,说起西京事。
“长安风光依旧,龙首原之上一如往昔的壮阔。只是,大明宫中有几处殿宇,年久失修,稍有破损,不过,不成大碍。”
裴弗舟和太子相视一顿,这是暗指太子在长安的旧部果然出了蛀虫。
柴锜点头确认,从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呈给了太子,“殿下,请过目。”
太子迟疑一下,接过来,打开看,越看,脸色越发紧。
此事倒是在裴弗舟的预料之内。
旧部是太子留在长安驻守的,来日太子荣登大典,欲开辟新天地,势必要迁回长安的。
比起圣人选择的东都洛阳,西京长安才是太子的暗中发展的据点。
只是时间长了,难免旧部人心涣散,若七皇子暗中放些风言风语,旧部有个别人生了异心并不意外。
上辈子,裴弗舟虽然对此有所留意,隐隐提醒过太子,可太子对老臣仁厚过头,并没有怎么在意。
如今看来,不除是不行了。
裴弗舟瞧出太子又为难几分,勉力劝谏,“殿下。”他沉了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殿下欲成大事,不可拘小节。”
太子长叹,望着幽深清净的殿宇喃道:“本就人少。再失左膀右臂,恐举步维艰。”
裴弗舟只摇头,“殿下有臣,有柴锜,还有国公府鼎力相助。”
“可是,”太子问,“二郎如何想?庭院里,花花草草养得久了,也生了感情,即便是该除去的杂草,可也又不忍心。本宫不如二郎,做不到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