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乱糟糟,有汩汩刺耳的电流声,还有模糊的男声。
“我就说了,我不是讨债的,还不信。”
男声嚣张,被曾昕骂了两句。
疗养院里,曾昕瞪了几眼眼前不可一世的男人,只觉得这家伙的高傲快要溢出来,“疗养院的规矩就是不能泄露病人信息,你这样子已经让我们违背职业道德了,麻烦先生你声音小点,不要打扰大家的休息。”
商时序咂嘴,眼神肆意地划过眼前娇小可爱的护士小姐,摊手,勉为其难地轻声要求:“行了,电话给我,有要紧事要交代。”
粉裙的护士小姐歪了嘴,气恼,可停顿半刻还是不情不愿地将自己的手机塞到男人的手里。
“喏——”
她拜托:“跟人家宋小姐讲话客气点,一身匪气,”嘟囔,“不是讨债的这么着急做什么,急着投胎呢。”
男人扬眉,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却拿到电话的那一瞬,转变了脸色,郑重问好:“你好,是宋洇宋小姐吗?”
稍显官方。
“是我。”宋洇听出来商时序的语调有异,不同于上一次的轻佻,询问,“商先生,请问有事吗?”
“还记得我上回在飞机上问你认不认识宋清予吗?”商时序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些微失真,但可以清晰传达出他不带半点笑意的语气,“你是宋清予的女儿。”
语气笃定。
宋洇的心沉了沉。
她上一次就有所猜想,只是没有定论。
宋洇目光落在前方,“冒昧相问,商先生是被我父亲资助过吗?”
所以这么在意宋清予。
“行星基金会,宋小姐听说过吗?”
商时序的询问直截了当,他甚至等不及宋洇的回答,就急声告知,“宋太太在七年前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签署了行星基金会的赠予,全部股份赠给了一个意大利小女孩,叫Giorgia,才十二岁。”
宋洇拧了眉,心脏猛烈敲砸,血流速度加快,脑袋里有根弦在狂跳。
迟疑,有些不明白商时序在说什么。
匪夷所思。
可又觉得多年来的迷雾好似明朗了一些。
商时序低着声,怕宋洇不明白其中的重要性,详细解说:
“行星基金会每年资助中国白手起家的有志青年超过千万金额,在当年,市价值就已经远超百亿,说是宋清予先生最得意的杰作不为过。”
“他计划把这个基金会作为秘密礼物送给他的妻女,52%归属他的妻子孟晚枝,剩余48%将于自己的女儿新婚时作为嫁妆赠予,归属他的爱女——宋洇。所以宋小姐,你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宋洇的呼吸漏掉了一息。
听他说。
“但是七年前,行星基金会易主,更名为仁心基金会,将原本的投资的名额改成了周氏药业的相关人员。”
“宋小姐,这件事你知道吗?”
-
挂断电话后,宋洇还有些缓不过神儿。
女人坐在那里,漂亮的眼睫微垂,落下一片阴影,如同沉沉夜色,又如衰败枯萎的玫瑰花。
她一直不明白周玉笙为何如此执着于她。
原来。
女人的樱唇轻勾,似笑非笑,有几分郁气凝结在眉间,眼底却是纯然的愤怒。
“傅晏。”宋洇的声音发软。
她看着身侧的人,杏眼里隐隐有晶莹的泪光,是恼怒过后生出的到极点的悲伤。
怔怔地问:“这件事你知道吗?”
商时序是他的好友,疗养院被他买下。
他是不是早就清楚?
可是这么大的事傅晏瞒她瞒得干净。
这是她的事。
傅晏没回答。
早前,商时序问过他,但时间久远,在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下定论。
他们找到了当年签署赠与协议的律师,可已经是一具白骨枯坟——这位律师先生在四年前死于美国街头的一场枪.杀,死无对证。
他们只能更为繁琐地去找相关的见证人。
最为关键的一点,他们要见到当事人孟晚枝小姐。
哪怕这位宋太太中度抑郁症已经发展成复杂的精神疾病,反应迟缓,甚至忘记今夕何夕,时常不那么清醒。
傅晏忙着傅家收尾的事情,委托了好友商时序去完成这件事。
男人抬手,触碰在宋洇的脸颊,不参杂半点情.欲,纯然的怜惜。
“为什么不告诉我?”宋洇拍开他的手,冷声质问。
傅晏抿着唇不说话,他冷淡的眼像是沉了结冰的湖波,浅色的眼眸落在宋洇身上时几分复杂,“因为周玉笙买通了人,将相关的讯息全部断掉了。”
宋洇气息中发出一声轻笑,问:“什么时候的事?”
“商时序见到你的那天,下飞机之后。”
商时序把宋清予当成自己的伯乐与恩人,这些年一直惦念着宋清予的死,默默关心着当年给他馈赠的行星基金会。
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行星基金会停止了大部分的赞助,并更名,商时序不信官方给出的片面的缘由,却找不到头绪。
傅晏知晓后第一时间查了仁爱基金会现在的所有人和资金走向。
新的所有人是个付不起学费辍学打工的少女,而资金走向兜兜转转,历经二十几家公司,最后的末尾竟然是周氏药业。
宋洇直直地看着傅晏,一字一顿,“咱们重逢后你就去彻查了周家?”
她对周家的情绪从复杂转变为痛恨。
可是也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被傅晏看得明白。
傅晏是不是在怜悯她、同情她、可怜她?
她在他面前还有一星半点的尊严吗?
“不是。”
傅晏坐在那里,路过天桥时,光明被彻底地剥夺,黑暗笼罩,将男人冷白的皮肤打上深沉的阴影,像是沉寂在迷蒙虚幻的世界。
傅晏的身上有烟草和薄荷糖混杂的味道,浸软人的神经。
他的手指节弯曲,放在自己交叠的腿上,冷淡而凄迷。
灯光熹微,宋洇看不清傅晏的脸,却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宋洇,我必须跟你坦白,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在关注周家。”
“七年,从未间断。”
第47章 47:再度暧昧
◎放手去做,我会给你兜底。◎
宋洇眨眼, 诧异之后才觉得鼻子发酸。
刚刚知道周家的龌龊时都没觉得难过,可是听到傅晏的话却觉得委屈。
有的时候,人就是那么脆弱,你一个人呆着不觉得眼前昏暗, 可偏偏要见过太阳, 那又怎么去忍受黑暗?
父亲一直说眼泪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那是懦夫的证明。
可是再强猛无惧的勇者也会有潸然泪下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关注周家?
宋洇不想问, 有的东西问得太明白, 就显得愚蠢。
她不想让傅晏觉得她愚钝。
“傅晏。”
“嗯?”胸腔里发出的闷声提问。
“要抱。”宋洇原本扛住的泪腺烧得慌, 眼眶红通通的,湿漉漉的杏眼盯着眼前的男人。
傅晏一怔, 男人冷淡的眸光下移, 到女人柔软的小脸,觉得心都要被她揉碎。
他抬手, 迟缓地将手落在她的后背, 宋洇太瘦,脊骨硌人, 傅晏克制着却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将她塞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有些担心,哑着声音,问她:“抱得太紧,会不会缓不过气?”是低头在她的耳边问的。
他怕她难受。
宋洇触碰到男人胸膛,能够感受到西装面料下对方的身体。
她将脸塞在傅晏的怀里,闷声回答:“不会。”
她就是需要凶猛热烈的爱意, 才能填补大片大片内心缺口的空白。
面对周氏药业的真相, 宋洇还没有彻底回过神。
她和商时序在电话的末尾约了晚上见面, 对方还在疗养院, 要到下午才能回来面谈。
宋洇知道傅晏是在安慰她。
可是有些阴霾一旦出现,就难以消散。
“你要一直抱着我才好。”宋洇软声撒娇。
傅晏在她耳边笑了笑。
宋洇红着眼质问他:“你笑什么?”
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可才看到傅晏流畅的下颌,就被傅晏又按了进去。
他把她塞回怀抱里。
“干嘛按着我的脑袋?”宋洇生气。
傅晏不搭理她的疑惑,低哑的声音问:“不是说困吗?”
“按脑袋会变矮。”宋洇怨念。
傅晏不搭理她,建议:“洇洇,想听《小王子》吗?”
宋洇不吐槽了,贴着傅晏的胸膛,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有几分错觉这颗心脏在为她跳动。
她想起他们在俄罗斯不冻港的睡前故事。心里头一酸,涩得浑身发麻,整个身体都酸涩不已,鼻尖都是他的气味。
他太温柔,搞得她想哭。
“好啊,”宋洇知道自己的声音染上了哭腔,给自己找借口,“我困了,打了个哈欠,眼眶都红了。”
她的侧脸安心贴着他的身体,傅晏低着头看不见宋洇的眼睛,只能感受到她像是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身体。
傅晏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宋洇的肩膀,挖苦她:“你都快把我也传染了,困得很。”
他沿着她找的台阶下了。
宋洇眼眶里湿湿的,眯着眼努力睁大,好像真的有些困。
她揉了揉眼睛,大发慈悲准许:“傅晏,你讲吧。”
傅晏问:“上回讲到哪里了?”
宋洇带着哭腔的嗓音生动,反问:“你不是讲故事的人吗?怎么搞的,是你服务我,应该自己记住。”
傅晏又笑了。
他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真是抱歉啊,我不好。”
“要改。”宋洇强调。
“是,公主殿下。”
一听到称呼,宋洇的眼泪扛不住,故作镇定地拍到了他的胸膛。
“别拿我开玩笑。”
傅晏抱着她,单手翻阅着手机的电子书,耐心询问,“重新选一个片段读可以吗?”
宋洇把他的另一只手当成睡觉时陪伴的玩具,圈住,宽容:“可以。”
道路宽敞,黑色的林肯缓缓行驶。
宋洇在傅晏的怀里,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
她突然想:要是哪一天傅晏没钱了,来做她的哄睡师也不错,她会乐意养他。
因为听他讲故事,真的能够安心。
傅晏的下颌磕在她的脑袋上,朗读时喉结会发出震动。
宋洇听到他借由台词拆穿了她:“她其实不愿意让小王子看到自己哭泣。她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一朵花……”【注】
宋洇“唔”了一声,突然在男人的怀抱里含着眼泪笑了一下,迷蒙地闭上睡眼。
-
宋洇很久没有做噩梦。
大抵是因为周氏药业的事,说是不在意,可那一瞬间的震撼感还是直接击中了人的灵魂。
宋洇又梦见父亲刚去世的时候。
梦见有人租了专门收债的打手,半夜敲家里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
像是山野震动。
梦见砸玻璃的碎裂声,玻璃破裂成一块又一块,光怪陆离。
从卧室的间隙,她瞥见陌生的高大男人。
梦见关系很好的邻居奶奶因为帮忙说话,被人打烂了大门。
梦见妈妈半夜的电话。孟晚枝不知所措,被外公外婆安慰着,到最后,三个人都在哭问宋洇怎么办。
怎么办呢?
宋洇的绝望是在Heinare小姐猝死消息传来的那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跑到公共厕所,胃里反酸,吐到昏天黑地,站都站不稳。
生命陷入了昏暗。
溺水的人会害怕游泳,哪怕她知道眼前这缸水浅得不曾淹没膝盖,可是还是害怕,因为对水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
梦像是积木玩具,拼接而成。
宋洇一直念着“宋清予”的名字,是在求救。
在呼唤的最后一声,她清醒的那一瞬,对视上傅晏的眼睛。
冷肃的眼里似乎有难言的情绪。
柔和的灯光在床头,宋洇起身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你睡着了,没有钥匙,就带你回我家了。”傅晏温柔看她,几分担忧,又说,“我让时序直接到这里来,他要晚点到,路上堵车,还要半个小时。”
外边的天已经陷入了黑暗,宋洇摸索手机才发现时间到了凌晨。
男人起身倒了一杯温水。
宋洇捧过玻璃杯,微微仰起头,眼波潋滟。
她神色还有陷入梦魇的仓惶,撩起耳边的碎发,迟迟问他:“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没有。”
声调轻了些,“那有没有哭?”
“没有。”
“有没有很狼狈?”
宋洇瞥了眼玻璃杯里的水,觉得嘴唇干涩得紧。
傅晏站在床边,他还是白日里的那套西装,凌乱得有了褶皱。
他长身而立,语调随意,郑重告诉她:“没有。”
“你骗我。”
傅晏抬了手,他的额头抵到了宋洇的眉心,亲昵得像是两个分不开的人。
他告诉她:“没有狼狈,宋洇,你一直都好好的。”
“傅晏。”
“嗯?”
“你是大骗子。”
她肯定很狼狈。
宋洇看着突然靠近的面容,心脏收缩得紧,鼓起腮帮子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傅晏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问:“饿了没?”
宋洇听话地告诉他:“好饿啊。”她小声说,“我好像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傅晏,你给我做吧。”
傅晏好整以暇看她,问:“要吃什么?”
“想吃糖醋排骨、清炒包菜,还想喝海鲜粥。”
“都没有。”
宋洇恼怒地瞪他。
傅晏松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凑到她跟前笑了笑,薄唇弯起来,一点也没有对待旁人的凶狠,反倒勾人得紧,问:“荠菜馄饨怎么样?冰箱里没有菜,只有之前裹好的馄饨。”在跟她打商量。
像是哄小孩一样。
宋洇皱眉,嫌弃:“就馄饨啊。”她抬了眼看傅晏,勉为其难,“也行吧。”
傅晏纵容地看着她,没什么怨言,关照了几声,起身去厨房。
傅晏走后,宋洇查看了手机上关于周氏药业的讯息,冗杂的信息叫人作呕,她又想起了梦里面溺水般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