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突然猛烈起来。
最后还是叶敛先打破宁静。
他恢复了冷静沉稳的神色,姿态放松,后靠着藤椅。
“上次的问题,孟小姐还没回答。”
孟年的状态一下从拘谨里跳了出来。
她攥紧手,身体也往后靠了靠,明显有回避的趋势。
叶敛却像是猜中了什么似的,眼底渐渐涌上一丝势在必得,他微弯唇角,语气却平淡得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咄咄逼人。
他轻描淡写,闲聊般的口气,“其实去年除夕我回老宅,他们询问过我关于婚约的意见。”
孟年错愕抬头,惊讶不已。微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看得人心头发痒。
叶敛娓娓道来。
“去年你外婆和老太太商议,想在叶家为你寻找一位伴侣,大概是家里出众的年轻一辈寥寥无几,最终她们就挑到了叶存礼的头上。”
孟年听着男人光明正大地嘲讽自己的子侄辈无能,不免觉得有趣,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叶敛瞧她来了兴趣的样子,唇角微弯,“你对叶家的人和事应当都不是一无所知吧?”
“您指什么?”
孟年松了紧攥的手,身体慢慢往前靠了靠。
这是有交谈的欲望了。
叶敛满意地笑笑。
他姿态更加放松惬意,随意靠着椅背,两条腿疏懒地伸直,他腿太长,前伸的一条腿脚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二嫂不同意,这你应该知道?”
孟年抿抿唇,尴尬地“嗯”了一声。叶存礼的妈妈一直不喜欢她,叶家所有人都知道。
叶敛继续道;“杨诗兰那个人一向喜欢‘借刀杀人’,她自己不敢和老太太对着干,就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叶家二儿媳美其名曰小辈的婚事要由家主同意,心里怀着希望叶敛能拒绝,只要叶敛不同意,就算老太太主张也没辙。
叶敛手指抵住唇,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在反思:“但我一向懒得管家中事,况且,此事也与我无关。”
当时他站在二楼,手搭在栏杆上,听到二嫂满是暗示的问话时,低头看了一眼楼下的少年少女。
他的目光从面带微笑的少女脸上划过,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只要他们愿意,我没意见。”
凌晨三点半,略带潮湿的风吹进庭院,吹动了男人额前的碎发。
风撩起发丝,露出那双锐利的满是攻击性的黑眸。
他肆无忌惮地直直望向什么都看不到的女孩,压声:“我那时问她,你是不是愿意,她答我肯定,我便以为你愿意,没有再管过。”
杨诗兰的原话是:“她还能怎么想,当然是乐意得不得了,我们存礼是什么人啊,她还能不愿意。”
孟年惊讶得不出话来。
叶敛低声一笑,“现在回想才知,我是低估了那对母子的脸皮厚度与自恋程度。”
孟年没忍住笑出声,几句话的功夫,彻底让她卸下了紧张与防备。
她每次和叶敛独处,其实都说不了几句,但很神奇的,和他交流都格外舒服。哪怕自己先前心情再怎么不好,精神再怎么紧绷,他都能三言两语就缓解她焦虑的状态。
虽然很想和叶敛一起抱怨,但到底叶敛都是叶存礼的小叔,她不好当着人家长辈的面说人家家里人坏话。
所以只是抿着唇浅笑,不搭腔。
叶敛见她终于笑了,目光逐渐柔和,细细端望她带笑的眉眼,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何其聪明,只稍稍思忖便知自己的异样是什么原因。
叶敛缓缓吐气,不动声色,乘胜追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孟小姐是否不满意叶家的婚约?”
孟年慢慢收敛笑容,沉默良久,最终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想,如果对着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她都不敢坦然面对,那等见到叶奶奶时,她不是更难说出口了吗?
于是她像是自我鼓励一般,又重复道:“我的确,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叶敛倏地笑了,静静地弯唇,眼底有光在闪。
“看来我先前说过的话,孟小姐听进去了。”
孟年想起他曾说过的,让她听一听自己心里的声音,还告诉她不愿意的事要学会拒绝,“大步向前就好”,眼眶莫名湿润。
孟年往前扑,半个身子都压在桌子上,她双手都用力地抵着桌子,不小心碰到桌面中央的水培绿植。
卡拉一声――
透明琉璃瓶移位,瓶中水波荡漾,花枝随之颤了颤。
桌子的晃动使那根盲杖开始往下滚,叶敛眼疾手快握住。
“叶叔叔,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满意,就真的可以推掉吗?”她有些病急乱投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拼命想往上爬,嗓音急切,“我能推得掉吗?”
万一呢,万一叶敛是愿意支持她的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孟年就忍不住心潮激荡。
叶敛视线在掉落的花瓣上落了一瞬,闻言倏地抬眸,目光凝在她脸上。
“当然。”他说,“只要你想。”
孟年一颗飘忽不定的心突然就这么落下去,安稳下来。她不再言语,久久呆坐在竹椅上。
叶敛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不出声打扰。困意渐渐袭来,他掌下按着那根盲杖,撑着头阖目浅眠。
直到一滴冰凉的雨滴掉在脸上。
一滴,两滴。
男人睁眼,见对面人还木愣愣地杵在那出神。他起身回屋,拿了把伞撑在她头顶。
轰隆――
一声雷响。
孟年身子本能一颤,猛地回神。她茫然:“下雨了吗?”
可是并没有感觉到有雨落在她身上。
“嗯,”叶敛望了望夜空,“不算大。”
声音从孟年的身后传来,空气里渐渐散出来潮湿的味道,湿润的泥土混着男人身上淡淡的冷香,好闻又醒神。
孟年撑着桌子起身,犹豫了下,朝着正确的方向转身。手心里又塞进来一个冰凉的圆头硬物,她下意识合拢掌心,握住了那根被她遗忘的手杖。
指腹隐约擦到了另一人干燥的皮肤,她耳根渐渐烧起。
红着脸,拄着盲杖,慢慢地往回走,她数着步数,并不需要人帮忙。
叶敛默不作声跟在身后,只在最后两步时,低声提醒她注意台阶。
孟年的心头不知怎么,忽而心弦一抖,有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酸酸涨涨,心头热乎乎的。像是感动,又像是掺杂了什么复杂又陌生的感觉,说不上来。
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进门,孟年听到身后“咔哒”一声。
是清脆的合伞声。
孟年鼻子酸了酸,遮掩着低下头。原来他刚刚在为自己撑伞,难怪没有感受到雨滴。
他这样矜贵身份,也会为了一个不算熟悉的小辈做到这么体贴吗?他人这么好,为什么叶家人都说他脾气不好?一定是以前被家里人伤过心才会那么冷淡的吧。
雨说来就来,顷刻间大了起来。
叶敛将阳台门妥善关好,又把沾了水汽的雨伞竖立在门边。
孟年胡思乱想之际,头顶响起男人微哑的声音。
“既然孟小姐心里有了决定,往后也不必再随着叶存礼那样称呼我。”叶敛冷静道,“‘叶叔叔’,总是把我叫老了。”
孟年懵了一瞬,“那我怎么喊?”
“随你,”男人唇角扬起,语气却沉稳至极,“直呼姓名,或者……”
“叫学长也是可以的。”
作者有话说:
一步到位叫老公也是可以的x
第12章 我可以配合你演戏,不需要对彼此负责。
第二天,孟年下楼吃午饭时,只遇到了刘婶一人。
听说其他人都去忙自己的了,孟年长长松了口气。说实话,她现在有点害怕遇到叶敛。
吃过饭,孟年又摸去了院子里。
昨夜一直在打雷,孟年等到雨停才睡着,那会四点刚过。现在刚时过正午,地面已经半干。
藤椅被刘婶擦得很干净,手盖上去还摸到了软乎乎的坐垫。
孟年将盲杖立在桌边,两手搭在扶手上,慢慢坐下去。她将手机放到石桌上,冰凉的触感叫她蓦地又回忆起前夜的种种。
昨夜,叶敛确认她可以自己回去,撂下一句“早些睡”便先回三楼。孟年傻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一直觉得叶敛高不可攀,不仅因为他有个叶家实际掌权人的头衔,更因为叶敛在她眼中本身就是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上位者形象。
叶家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因为家族关系对叶敛有所耳闻的江荔,与江荔青梅竹马长大的贺浅,大家都对叶家这位家主有着十分统一的评价。
她以前见过叶敛三次,每一次见叶敛都和传说中的形象是相近的。可这次她失明后再遇到叶敛,感觉他处处都透着一丝诡异与违和。
正思索着,忽然听一道年轻又慵懒的男声由远及近,朝着这栋别墅而来。
“我说太后老佛爷您就别催了,今儿真有事,我得找四哥。您也知道我四哥多难等,好不容易在南城堵到他,可不能错过。”
“什么叫跟着他混就是耽误我,您先把他送那六位数的镯子摘了再说这话,您怎么没良心呢。”
“哎得了吧,我不去相亲可不是跟四哥学的坏,四哥奔三不成家是因为眼光高,我纯粹是因为没时间,集团里那帮老狐狸我还没斗消停,没时间见什么王家李家的海归大小姐。”
“好了我到四哥家门口先不说了,您跟我妈赶紧把相亲推了吧,我今天去不了,挂了啊。”
顾恒之挂断电话,人正好走到别墅门口。他隔着大门栏杆往里看,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坐着的孟年。
他眉梢高高挑起,朗声笑道:“哪来的漂亮妹妹,我四哥这是金屋藏娇呢?”
刘婶听着声音出来,一见年轻人就眉开眼笑,笑骂着迎上去给人开门,“顾先生好久不来了。”
“哪是我想好久不来,是四哥一直不回国,”顾恒之抄着手晃进来,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笑看着孟年,他问刘婶:“诶,这是我四嫂?”
刘婶脸色大变,呸他一口,“可别胡说,这是老太太相中的孙媳妇。”
顾恒之哦了声,顿时没了兴致。他收起调笑面孔,温文尔雅地,对着孟年说了声抱歉。
他转身要走,突然被叫住。再一回头,就见那女孩站了起来,样子瑟缩着,好像在害怕。
顾恒之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人模人样的西装,又抬手抹了把规整的头发,疑惑半晌。他心道自己这么风流倜傥,是典型的斯文败类渣男长相,怎么会有姑娘一看自己就吓得发抖呢?明明他看着那么面善。
孟年一紧张就揪住衣角,她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这位……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顾恒之见她飘忽不定的目光,起了几分兴趣,双手插兜,晃晃悠悠走近两步,声音略带笑意:“怎么?”
孟年微微低头,悄悄道:“我刚刚听到你讲电话。”
顾恒之点点头,微抬下巴,哼声:“所以?”
孟年犹豫半晌,话还没说出口,脸先红了。
一直红到脖子,看得顾恒之啧啧称奇。这么可爱的漂亮姑娘,真是便宜叶家的草包。
孟年眼睛一闭,颇有种赴死的架势:“我们可以合作。”
顾恒之:……?
孟年三言两语说完打算,顾恒之大为震惊。
他满是意外的目光上下打量这个一直不敢对上他视线的女孩,感慨道:“你胆子还挺大。”
不敢看他,倒是敢说。
孟年刚刚听完电话灵光一闪想到个主意,这位先生听上去十分苦恼家里的催婚,而她也急需要摆脱掉叶家糟糕的婚约。
如果她和外婆实话实说自己不想结婚,外婆肯定不会同意。可如果她和外婆说自己中意的另有其人,外婆或许会松口。
这位先生叫叶叔叔四哥,想来跟王裕一样,都是和叶叔叔十分亲近的关系。叶叔叔看中的人,多半是十分优秀的,这样的人外婆肯定一眼挑不出毛病。
孟年感觉到人离她不远,尝试着对上对方的眼睛。她又压低两分音量,不叫刘婶听到。
她语速变快:“如果想让家里人暂时不烦你,我可以配合你演戏,您放心,我们就是假的,不需要对彼此负责,就当个挡箭牌,你说好不好啊?”
别说,顾恒之还真有点心动,他家里两尊大佛今年突然催得厉害,实在令人难以招架。顾恒之经人提醒,这才意识到还有他反抗的余地。
眼前的姑娘不管是图什么,第一眼对视,顾恒之不反感。人嘛,好像也不错?
这个妹妹乍一看就透着股与这潮湿的南城相符的温婉与秀美,但圆圆的杏眸与她浅褐色的瞳仁,更多显出几分无辜与稚嫩青涩来。
她跃跃欲试、忐忑地直勾勾地“看着”顾恒之,那神态,既有江南水乡的含蓄柔美,又有北方姑娘的直白赤诚。
不是不能试试,只是……
问题的关键不在假扮情侣上,关键在这女孩真是叶家老太太,他那位堂姑看上的孙媳妇?
看来这位孙媳妇也没看上那孙子啊。顾恒之想着想着噗嗤笑出来。
还行,眼光不错,看不上叶存礼,看得起他顾二。
他面上明显意动,嘴上却说:“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阳台门哗地被人打开,一高大的人影从屋中走出。
孟年大惊失色,杏眸睁得大大的,无措地望向发声处。
怎么回事?刘婶不是说所有人都去忙了吗?为什么叶叔叔还在家?!
耳边有人高兴地叫了一声“四哥”,桌上的手机突然播报起来――
“来电,沈灿灿,156xx……”
孟年茫然地抬着头,心脏咚咚地跳,手机震动声盖过了男人朝向她的脚步声,她伸出手,在桌上摸索。
无意间看到她动作的顾恒之微怔,笑容僵在脸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女孩一直不看他。
孟年循着声音摸手机,声音忽然高高升起。而后有人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将手机放在了她的掌心。
一触即离。
腕间滞留着男人干燥炙热的体温,空气中除了潮湿的泥土气,还多了一丝丝熟悉的淡香。
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喉咙也干渴燥热起来。
孟年舔了下唇,捧住手机,正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接电话,脚步还未动,便听男人沉稳地来了句:“你在这。”
叶敛转身前看了顾恒之一眼,“你跟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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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孟年在刘婶的搀扶下,上了一辆招眼炫酷的红色跑车。